深秋的太皇河两岸,芦苇已经枯黄,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河畔那座气派的张家大宅,青砖灰瓦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肃穆,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
张敬诚躺在祖宅正房那张紫檀木雕花拔步床上,床帏是半旧的金线绣福寿纹样,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那叶子打着旋儿,一片接一片地落在地上,如同他正在消逝的生命。
这位六十余岁的大地主,原本身体康健,行走如风,可自从上月传来北方商路被义军彻底切断的消息后,他便一病不起。
“父亲,该喝药了!”长子张承业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碗中是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苦味。
张敬诚勉强撑起身子,靠在绣福字靠枕上,瞥了一眼药汁,摇了摇头:“喝再多也无用,我心里清楚!”
“父亲切莫这么说,商路断了还能再寻,身体要紧啊!”张承业劝道,声音里带着忧虑,手中的药碗微微发颤。
张敬诚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条通往北方的商路。二十年来,这条商路为他带来了数不尽的财富,那些往来运送铁器、茶叶的车队,那些在边关交易的皮货、马匹,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张家能在太皇河畔拥有千亩良田,大半靠的是这条商路上的生意。可如今,一切成了泡影。
“承业,去把你三弟一家接回来吧!”张敬诚突然睁开眼,声音虽弱却异常坚定。
张承业手中的药碗微微一颤,药汁险些洒出。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您是说……承宗?”
“除了他还有谁?”张敬诚叹了口气,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锦被上的刺绣,“我老了,病了,想见见孙子!”
张承业连忙放下药碗:“我这就派人去永平府接他们!”
“不,你亲自去!”张敬诚挣扎着要坐直身子,“带上我的蟠龙玉佩,务必把他们接回来。记住,要好言相劝,不可怠慢!”
三天后的傍晚,一辆半旧的青绸马车缓缓驶入张家大宅。车帘掀起,张承宗率先跳下马车,他穿着一件青布长衫,显示着书香门第的气质。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扶着绿珠下来,绿珠怀中抱着一个青布包袱,身上穿着素雅的月白襦裙,发间只簪着一支银簪。最后,张承宗才抱下已经四岁的璞儿,孩子穿着一身崭新的湖蓝色小袄,显然是特意为这次归家新做的。
绿珠站在张家大宅门前,望着那对石狮子,心中百感交集。这座宅邸她是第一次来。
“别怕,父亲既然让我们回来,就不会再为难我们!”张承宗轻声安慰,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握住妻子的手,感觉到她掌心沁出的细汗。
他们穿过精美门廊,廊下的紫藤花早已凋谢,只剩下枯枝在秋风中摇曳。来到正房,房内药味浓郁,夹杂着淡淡的檀香气。张敬诚靠在床头,面色灰暗,眼窝深陷,与从前那个威严健壮的地主判若两人。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碗未动的参汤,已经凉了。
“父亲!”张承宗跪在床前,声音哽咽,眼角泛红。
绿珠也跟着跪下,轻轻推了推儿子:“璞儿,叫爷爷!”
璞儿怯生生地看着床上的老人,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小声叫道:“爷爷!”
张敬诚暗淡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吃力地抬起颤抖的手,示意孙子走近些。璞儿犹豫地看向父母,在绿珠的鼓励下,慢慢走到床前,一双清澈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祖父。
“好,好孩子!”张敬诚颤抖着抚摸孙子的头,枯瘦的手指轻轻理了理孩子额前的碎发,眼中竟有了泪光,“长得像承宗小时候,特别是这双眼睛!”
他转向跪在地上的三儿子和儿媳,目光在绿珠身上停留片刻,终于柔和了些:“都起来吧。这些年,你们过得如何?”
“回父亲,我们在永平府靠教琴和创作曲子为生!”张承宗恭敬地回答,扶着绿珠站起身,“收了五个学生,每月可得八两束脩。偶尔创作些新曲,由丘世裕和王世昌二位兄长帮忙售卖,也能得十余两。加起来每月有二十几两收入,足够度日!”
张敬诚点点头,嘴角微微牵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张承业连忙上前为他拍背,又递上温水,好一阵才平息下来。
“承业,去请丘老爷过来,再把李教头叫来!”张敬诚喘息着吩咐,声音更加虚弱,“我有要事交代。记住,要快!”
夜幕降临时,张家的正厅里灯火通明。四盏青铜烛台上的牛油大烛噼啪作响,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张敬诚被两个小厮扶着坐到正中的太师椅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三个儿子分别站在两侧,张承业面色凝重,张承祖神情忐忑,张承宗则带着绿珠和璞儿站在稍远些的地方。
不一会儿,丘尊龙大步走进厅来。这位巡检大人身穿藏青色官服,腰佩长剑,虽已年过五旬,却依然腰板挺直,步履生风。他一进门就拱手道:“张兄,听说你身体不适,我特地赶来探望!”目光扫过站在一旁的张承宗一家,微微点头示意。
“丘贤弟请坐!”张敬诚声音虚弱,却仍保持着应有的礼节,示意小厮看茶,“今日请你来,是有要事相托!”
这时,护院教头李栓柱也走了进来。这位四十多岁的汉子身穿褐色劲装,腰束黑色宽腰带,身材魁梧,面色沉稳,向在座众人一一抱拳见礼后,安静地站在一旁,双手自然垂在身侧,随时保持着戒备的姿态。
张敬诚环视众人,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怕是撑不了几天了。今日请各位来,是要立下遗嘱,安排好身后事!”
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跳跃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我们张家的家业,我决定平分为四份!”张敬诚继续说道,声音虽弱却清晰,“长子承业继承家长族长之位,分一份财产,住祖宅中院。这份产业包括太皇河畔的三百亩水田,城东的两间铺面,还有库房里的两千两现银!”
张承业躬身领命,面色凝重,双手微微发颤。
“次子承祖,分一份财产,住祖宅东跨院!”张敬诚的目光转向二儿子,眼神中带着期许,“你性子虽有些浮躁,但这两年帮着打理家业也颇有长进,往后要更加稳重。你那份与承业相同,另加城南的染坊一处!”
张承祖红着眼圈应下,偷偷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三子承宗,也领一份财产,住西跨院!”张敬诚的目光最后落在三儿子身上,停留的时间最长,“你既已成家立业,又有子嗣,往后要安分守己,辅佐你大哥打理家业。你的那份与两位兄长相同,西跨院一直空着,稍加修葺便可居住!”
张承宗没想到父亲会分给自己一份家产,愣了片刻才连忙跪下,声音哽咽:“谢父亲!儿子定不负父亲期望!”
“至于剩下的一份财产,由你们三兄弟共管!”张敬诚的声音越来越弱,但每个字都清晰可辨,“这份产业任何人不得私自变卖,任何处置必须三人一致同意方可!”
交代完这些,张敬诚已是气喘吁吁,歇了片刻,才转向丘尊龙:“丘贤弟,你我两家结拜以来,在太皇河一带可谓无人敢欺。如今我竟要先走了,我走之后,三个儿子还请你以长辈身份多管束!”
丘尊龙郑重地拱手道,声音洪亮:“张兄放心,你我兄弟一场,你的儿子便是我的侄儿。只要我在一日,必当照看他们。若有谁敢欺负张家人,先问过我丘某手中的剑!”
张敬诚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又看向李栓柱:“李教头,自从你保着我家以来,家中一向安稳,以后还请你继续效力!”
李栓柱躬身道,声音沉稳:“老爷待我恩重如山,李某自当竭尽全力,护佑张家周全!”
“三子里,老大稳重,一向敬重你。老二年轻时抢民女被你管教,一直怕你。老三贪玩却天真,也一直敬你!”张敬诚逐一评点,对每个儿子的性情了如指掌,目光在三个儿子身上一一扫过,“有你在,我放心!”
李栓柱再次躬身,不发一言,但那坚定的眼神已经表明了一切。
遗嘱立毕,张敬诚已精疲力竭,被扶回床上休息。三个儿子和丘尊龙、李栓柱退出房间,只留一个小厮在门外听候差遣。张承宗临走前,回头望了父亲一眼,只见老人闭目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夜深人静,张敬诚在病榻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张家大院。
那时他还年轻气盛,刚继承家业不久……
往事迅速袭过,他想起了商队里那两个伙计。他们因为听过义军头目和李栓柱的交谈,就被他和丘尊龙设计害死在太皇河里!
“老爷,我们不会说出去的,饶我们一命吧!”两个家丁跪在河滩上,连连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
张敬诚的面色冷峻,月光照在他冷酷的脸上:“张家不容易啊!谁让你们遇上了呢!”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丘尊龙和几个护院一拥而上……
“不!不要!”张敬诚在梦中惊叫,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淋漓,寝衣都被浸湿了。
守夜的小厮闻声进来,急忙点亮床头的油灯:“老爷,您怎么了?”
张敬诚大口喘着气,面色惨白如纸。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看到那两个家丁的身影在黑暗中晃动,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他们的求饶声。
“报应……这都是报应!”他喃喃自语,突然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重重倒回床上。
“老爷!老爷!”小厮惊慌地大叫起来,手中的油灯差点打翻。
张家大宅的灯火次第亮起,脚步声、呼喊声此起彼伏。但当张承业带着弟弟们冲进房间时,张敬诚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的眼睛还睁着,直直地望着屋顶,脸上凝固着惊恐与释然交织的复杂表情。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床边,手指微微蜷曲,仿佛还想抓住什么。
窗外,太皇河的流水声隐隐传来,如泣如诉,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又一个时代的终结。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