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在凌晨两点十七分响起时,我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儿子在卧室里翻了个身,我按住丈夫冯向东的手臂,他手心全是冷汗。

透过猫眼,楼道感应灯映出三个身影,最前面那人我认识,市纪委的沈明达。

开门时我甚至对他点了点头,仿佛等候多时。

他们说话很客气,但“配合调查”四个字像冰锥刺进深夜的寂静。

向东回头看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儿子穿着睡衣站在卧室门口,揉着眼睛问爸爸去哪,我说爸爸去加个班。

门关上后,整栋楼的声控灯次第熄灭,只有我们家客厅的灯还亮着。

邻居的窗帘轻轻动了一下,又迅速合拢。

我哄儿子重新睡下,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卧室五斗柜最下面那个抽屉。

那里锁着一本黑色软皮笔记本。

八年前买它时只花了九块五毛钱,如今里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哭会闹会崩溃,单位同事连安慰的词都准备好了,可我只是平静地送孩子上学,买菜做饭,仿佛丈夫只是出差去了。

直到纪委副书记沈明达第三次找我谈话,暗示调查陷入僵局时,我才从包里掏出那本已经卷边的笔记本。

“沈书记,”我的声音在会议室里显得异常清晰,“这是我们家八年的流水账。”

沈明达翻开第一页时皱了下眉,但看到我用铅笔在某些数字旁做的标记后,他的眼神变了。

那些看似寻常的“礼金”“稿费”“咨询费”,在连续八年的时间轴上,呈现出一种精心设计的规律。

而这一切,始于八年前那个同样深沉的夜晚,当冯向东第一次提着两盒“茶叶”回家,眼神躲闪地说“朋友的心意”时,我就知道——有些东西开始腐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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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儿子睡着后,我坐在他床边看了很久。

六岁孩子的睫毛在睡梦中轻轻颤动,像受惊的蝴蝶。

我给他掖好被角,关上台灯,轻轻带上门。

客厅的挂钟指向三点二十,秒针走动的声音在深夜里被无限放大。

厨房水龙头有点漏水,滴答,滴答。

这毛病向东说了三次要修,总是忙,一拖就是半年。

现在不用急了,他有的是时间。

这念头冒出来时,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感到一阵寒意。

我没开大灯,只拧亮沙发旁的落地灯。

昏黄的光晕圈出小片温暖,外面是沉沉的黑暗。

手机屏幕亮了又灭,单位的微信群静悄悄的,但我知道明天不会这样平静。

起身走到卧室,打开五斗柜最下面的抽屉。

钥匙在针线盒底层,摸出来时冰凉。

黑色笔记本躺在几件旧毛衣下面,拿出来时扬起细细的灰尘。

封皮已经磨损,边角卷起,侧边被胶带反复粘贴过。

我坐回沙发,没有立即翻开。

窗外的城市还在沉睡,偶尔有出租车驶过,车轮摩擦路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又远去。

这个小区住的多是机关单位的,此刻不知道多少扇窗户后面,有人正透过窗帘缝隙看向我家。

他们想看什么?一个崩溃的妻子?一场深夜的哭闹?还是明天一早红肿着眼睛、步履蹒跚去买菜的可怜女人?

手指摩挲着笔记本封皮,粗糙的质感让人安心。

这是结婚第三年开始记的,当时向东刚提了科长,应酬多起来。

我说要记账,他笑我小市民心态,“咱们家又不缺钱”。

我没反驳,只是坚持记。

第一笔是2005年3月12日,儿子奶粉,238元。

那时字迹还很工整,一笔一划,日期、项目、金额、备注,像做财务报表。

后来字迹渐渐潦草,有时深夜等他回家,困得眼皮打架,还是要撑着记完当天开支才睡。

记着记着,就记了八年。

我轻轻翻开第一页,纸张已经泛黄。

那些数字跳进眼睛里,像一个个沉默的证人。

翻到中间某页时,我的手指停住了。

那一页右下角有个很小的铅笔标记,一个三角形。

那是2010年9月,向东第一次深夜提着“茶叶”回家。

当时他刚当上副处长不到三个月。

02

早晨六点半,闹钟准时响起。

我按掉闹钟,轻手轻脚起床洗漱。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平静。用冷水扑了扑脸,涂了点口红。红色太扎眼,选了支豆沙色的。

儿子醒来时有些迷糊,坐在床上发呆。

“爸爸呢?”

“爸爸出差了,过几天回来。”我边给他穿衣服边说,声音自然而平稳,“今天幼儿园有美术课对吧?你答应老师要带水彩笔的。”

转移话题对六岁孩子很有效。他跳下床去找画笔,忘了追问爸爸去哪。我蹲在地上帮他整理书包,手指微微发抖,于是握紧拳头,再松开。

送孩子到幼儿园门口,蹲下来给他整了整衣领。

“妈妈下午准时来接你。”

“拉钩!”他伸出小手指。

我笑着勾住他的手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看着他蹦蹦跳跳跑进教室,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我才慢慢直起身。

转身时看见隔壁班一个家长欲言又止的眼神。

我朝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径直走向公交站。

早高峰的公交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我被夹在中间,闻着各种早餐混杂的味道。

车厢电视里正播放本地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地念着廉政建设相关稿件。周围有人小声议论,我闭上眼假装休息。

单位在市政府对面那栋灰白色大楼里。我所在的档案科在七楼最西头,平时少有人来。电梯门打开时,走廊里几个同事正在说话,看见我,声音戛然而止。

“佳琪来了啊。”最先开口的是吕艳,她端着茶杯走过来,眼里的关切浓得化不开,“你还好吧?我们都听说了……”

“我挺好的。”我笑了笑,从包里掏出办公室钥匙,“谢谢关心。”

“哎呀,这种事摊谁身上都难受。”吕艳跟着我走进办公室,“你说冯局那么好的人,肯定是误会。不过你也别太担心,组织上会查清楚的。”

我打开电脑,把包放进抽屉,“嗯,我相信组织。”

吕艳靠在办公桌边沿,压低声音:“我听说昨晚去了三辆车呢,阵仗挺大。沈书记亲自带队,这规格……是不是问题挺严重啊?”

“我不清楚具体情况。”我打开文件夹,开始整理昨天的归档材料,“等调查结果吧。”

她还想说什么,科长推门进来了。

“都围这儿干嘛?不用工作了?”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姐,平时最烦八卦,“佳琪,那份2013年的规划档案找到没?规划局催了。”

“找到了,这就给您。”我从文件柜里取出厚厚一摞。

吕艳讪讪地走了。科长接过档案,看了我一眼,声音缓和下来:“要是家里有事,可以请假。”

“不用,谢谢科长。”我说,“工作能让我分分心。”

科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办公室里只剩下翻动纸张的声音和键盘敲击声。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开始泛黄,秋天真的要来了。

我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除了办公用品,还有一本和家里那本一模一样的黑色笔记本。

这是副本,每周我会把家里的账目誊抄过来。

两本对照,确保没有遗漏。

翻开到最新一页,昨天那栏还空着。

我拿起笔,犹豫了一下,写下:9月17日,日常开支,待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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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午饭时我没去食堂。

从抽屉里拿出早上买的面包,就着白开水慢慢吃。办公室其他人都下去了,整层楼很安静。手机震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

“琪琪,向东的事我听说了。晚上我带菜过去,给你和宝宝做饭。”

我回复:“不用了妈,我没事。您血压高别来回跑。”

消息刚发出去,电话就来了。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音是电视戏曲节目:“真没事?你别硬撑。要不要我过去住几天?孩子总得有人接……”

“真不用。”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才一天而已,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您别担心,也别到处打听,对向东影响不好。”

母亲叹了口气,“你啊,从小就这脾气,什么事都憋心里。”她又叮嘱了几句才挂电话。

我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它自动熄灭。

走廊传来脚步声和说笑声,同事们吃完饭回来了。吕艳的声音最响,在说孩子补习班的事。经过我办公室时,她特意探头看了一眼。

“佳琪你没去吃饭啊?光吃面包怎么行。”

“不太饿。”我朝她笑笑。

她走进来,手里拎着个苹果,“给,食堂发的。你脸色不好,得多补充维生素。”把苹果放在桌上,她拉过椅子坐下,摆出长谈的架势。

“说真的,咱们这么多年同事,你有什么难处别自己扛。”吕艳身体前倾,“纪委那边有认识人没?要不要我帮你问问进展?”

“不用了,按规定来就好。”

“你这人就是太老实。”吕艳摇头,“现在这世道,没人脉哪行。我家老陈在检察院有同学,要不……”

“真不用。”我打断她,语气依然温和,“谢谢艳姐,但我相信组织会公正处理的。”

吕艳看了我几秒,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同情,有好奇,或许还有一丝失望——她没看到预想中的崩溃或求助。

“行吧,你有需要随时开口。”她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对了,明天局里组织的读书会,你还去吗?”

“去啊,为什么不去?”

她愣了愣,“哦,好,那明天见。”

门轻轻关上。我拿起那个苹果,红彤彤的,表皮光滑。看了很久,最终把它放进抽屉,和那本副本账本放在一起。

下午的工作很琐碎,核对档案编号,录入系统,装订成册。机械性的劳动让人平静,时间过得很快。四点半,我准时关电脑,收拾东西准备接孩子。

电梯里遇到几个其他科室的人,大家都默契地没提昨晚的事,只是寻常寒暄。走出大楼时,夕阳正好,把整条街染成金色。

幼儿园门口已经聚了不少家长。我站在往常的位置,有个相熟的妈妈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佳琪,听说冯局他……”

“配合调查,很快会有结果的。”我微笑着说。

对方显然没想到我这么平静,准备好的安慰话卡在喉咙里。正好放学铃响了,孩子们像小鸟一样涌出来。儿子看见我,飞奔过来扑进怀里。

“妈妈!我今天画了大象!”

“真棒,回家给妈妈看看。”

牵着他的手往家走,路上买了点青菜和肉。菜市场卖肉的张师傅多切了一小块排骨塞给我,“给孩子炖汤喝。”我没推辞,道了谢。

回到家,开门,开灯,换鞋。房子突然显得很大,每一个角落都静悄悄的。儿子跑去看电视,我系上围裙进厨房。

淘米,洗菜,切肉。水声,刀声,油锅爆炒声。这些熟悉的声音填满空间,让人感到踏实。吃饭时儿子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周末吧。

“那爸爸能带我去动物园吗?他答应我的。”

“等爸爸回来,我们一起去。”

晚饭后陪儿子画画,洗澡,讲故事。九点整,他睡着了。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终于拿出那本黑色笔记本。

翻到最新那页,补记昨天的开支。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写到最后一项时,我停顿了很久。

最终还是写下:9月16日,其他收入,0。

而在旁边,用铅笔轻轻画了一个问号。

04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

出门前特意选了件浅灰色西装外套,配白色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镜子里的女人看起来干练从容,除了眼底淡淡的青色,看不出任何异常。

公交车上人依然很多。

我抓住扶手,看着窗外掠过的街道。

经过住建局大楼时,心里紧了一下,但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栋楼里有向东的办公室,现在大概已经被查封了。

单位电梯里遇见沈明达。

他显然也有些意外,朝我点点头,“蔡同志上班?”

“嗯,沈书记早。”我平静地回应。

电梯里还有其他人,大家都装作没听见这简短的对话。七楼到了,我走出去,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到办公室坐下,泡了杯茶,开始一天的工作。

十点左右,科长过来说:“佳琪,下午的读书会你真要去?要不我帮你请个假。”

“不用请假,我想去。”我整理着桌上的文件,“读书会一个月才一次,缺席可惜了。”

科长欲言又止,最终拍拍我的肩,“那行,有什么事随时说。”

读书会是局里工会组织的,每个月一次,在职工书屋。

参加的多是女同事,读读书,聊聊天,算是繁忙工作里的一点调剂。

我几乎每次都去,喜欢那种安静的氛围。

下午三点,我准时走进书屋。长桌旁已经坐了七八个人,吕艳也在。看见我,她眼睛睁大了些。

“佳琪你真来了啊。”她挪了挪位置,给我空出椅子。

“说好要来的。”我坐下,从包里拿出这期要讨论的书,《平凡的世界》。

主持人还没到,大家闲聊着。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最近的热播剧,又悄悄滑向某些八卦。我能感觉到,有几道视线时不时落在我身上。

“佳琪,你最近在看什么书?”对面一位年长的同事问,大概是想把话题引开。

“重读《红楼梦》,每次看都有新体会。”我微笑着说。

“哦?这次读到哪了?”

“刚读到探春理家那段。”我翻开手里的书,“她说的好,‘这么大的家族,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书屋忽然安静了几秒。

吕艳干笑两声,“这书是深刻哈。”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气氛有些微妙。好在主持人这时进来了,读书会正式开始。

大家轮流分享阅读心得,我认真听着,偶尔做笔记。轮到我时,我谈了谈对孙少安这个人物的理解,讲他如何在困境中坚守,语气平缓自然。

一个半小时很快过去。散会时,吕艳和我一起走出来。

“佳琪,说真的,我挺佩服你。”在走廊里,她突然说,“要是我家老陈出这种事,我早垮了。”

“事情还没定性,没必要自己吓自己。”我按了下行电梯按钮。

“也是,也是。”她点点头,又压低声音,“不过你听说了吗?好像不止向东一个人,牵出一串呢。司机、还有下面几个科长……”

电梯门开了,里面有人,我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回到办公室,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我打开电脑,却没什么心思工作。

脑海里反复回响吕艳刚才的话。

司机。彭涛。

那个总是一脸憨厚笑容的中年男人,给向东开了六年车。逢年过节会送些土特产,说老家带来的,不值钱。向东推辞几次,后来也就收了。

我记得账本上,每次彭涛“送东西”后,都会有一笔不大不小的“其他收入”。

最初是五百,后来是一千,最多的一次三千。

备注写的是“彭师傅的心意折现”。

当时问向东,他说是彭涛家里困难,他帮过忙,对方非要表示感谢。我信了,但还是在账本上记下,用铅笔做了标记。

现在想来,那些数字出现的频率和时机,似乎和某些项目审批的时间点有某种对应关系。

抽屉里的副本账本仿佛在发烫。

我深吸一口气,关上电脑。该接孩子了。

幼儿园门口,儿子今天不太高兴。问了才知道,班上有小朋友说“你爸爸被警察抓走了”。老师已经批评了那个孩子,但伤害已经造成。

“妈妈,爸爸真的是坏人吗?”回家的路上,他仰着脸问,眼睛里噙着泪。

我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爸爸是不是坏人,要等调查结果。但不管爸爸做了什么,他都爱你,妈妈也爱你。明白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我抱住他小小的身体,闻到他头发上淡淡的奶香。这个瞬间,我突然很感激自己这八年来近乎偏执的记录。

那些数字或许冰冷,但至少能告诉孩子一个确切的真相——无论那真相多么残酷,都比流言和猜测要好。

晚饭后,儿子睡着。我再次翻开黑色笔记本,找到所有与彭涛相关的记录。一共二十三笔,时间跨度五年三个月,总金额四万七千五百元。

每一笔旁边,都有那个小小的铅笔三角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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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末两天过得异常平静。

我带儿子去公园,去图书馆,像往常一样买菜做饭。母亲还是来了,提着一保温壶的排骨汤,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但她在我面前强撑着笑容。

“宝宝,外婆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好!”儿子扑进她怀里。

我进厨房热汤,听见客厅里母亲温柔的声音。她讲的是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关于诚实和勇气。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热气模糊了玻璃窗。

周日晚上,母亲要走时拉住我的手。

“琪琪,妈知道你心里苦。”她声音哽咽,“但日子总得过下去,为了孩子也得挺住。”

“我知道,妈。”我握紧她粗糙的手,“我真的没事。”

送走母亲,哄儿子睡下,我终于有时间仔细梳理账本。

把笔记本摊在餐桌上,旁边放着一沓白纸和计算器。

台灯的光圈笼罩着泛黄的纸页,上面的字迹从工整到潦草,记录着这个家庭八年的点滴。

最开始确实只是普通家庭记账。

2005年3月,奶粉238元。4月,尿不湿156元。5月,向东升职请同事吃饭,380元。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备注里甚至记了聚餐有哪些人。

转折点在2008年底。

向东从科长提副处长,应酬突然多起来。

账本上开始频繁出现“礼金”项目,最初是二百、三百,后来是五百、一千。

备注写的是“同事结婚”“老人生病”“孩子满月”。

我问过这些钱,向东总说:“人情往来,没办法。今天我随出去,明天咱家有事人家也会还回来。”

但账本上,收的礼金和随出去的份子钱,渐渐不平衡了。

收的多,出的少。

差额部分,向东说是“稿费”“咨询费”“讲课费”。

他在大学兼过课,偶尔也给行业刊物写文章,这些理由听起来合理。

直到2010年9月那个夜晚。

他凌晨一点才回家,手里提着两盒包装精美的茶叶。“朋友给的,明前龙井,你尝尝。”他说话时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没拆穿,只是第二天在账本上记下:9月13日,茶叶两盒(未拆)。在旁边用铅笔轻轻画了个三角形标记。

那是第一个标记。

从那以后,类似的“礼物”渐渐多起来。烟酒、购物卡、保健品,甚至有一次是一张美容院的年卡,面值五千。每次我都记下,做标记,但从不追问。

向东大概以为我不知道。

或者他知道我知道,但我们默契地谁也不说破。

婚姻变成一场沉默的表演,我们在孩子面前扮演恩爱夫妻,在朋友面前扮演模范家庭。

只有深夜,当我翻开账本记录时,才直面那些不断增加的铅笔三角形。它们像一个个伤口,在纸页上悄悄溃烂。

2013年向东提副局长后,情况变了。

直接送东西的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隐蔽的方式。

账本上开始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收入”:某次向东说帮朋友写了份项目建议书,收到三千“润笔费”;某次说参加评审会,有一千八“评审费”;某次说给企业做了次培训,五千“课酬”。

这些钱数额不大,频率也不高,分散在正常工资收入中,毫不显眼。如果不是连续八年记录,根本看不出规律。

我拿起计算器,把所有这些带有标记的收入加在一起。

数字跳出来时,我的手抖了一下。

不是因为这数额有多大——八年总计二十四万七千六百元,平均每年三万多,对于副局长来说不算惊人——而是因为它的持续性。

这不是一时糊涂,是长达八年的、持续不断的越界。

更让我心寒的是记录里的细节。

有些日期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儿子发烧住院我独自守夜的晚上,向东说在开会,但账本显示那天有一笔“咨询费”入账;那是我母亲做手术需要签字的时候,他说出差赶不回来,而那天有笔“稿费”。

我把脸埋进手里,肩膀微微颤抖。但没哭出声,只是深呼吸,一次,两次,直到情绪平复。

台灯的光静静地照着那些数字。

它们沉默地躺在纸页上,却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

这八年来,我用最笨拙的方式,一点一点收集着证据——不是为告发谁,只是为了有一天,当一切崩塌时,能知道究竟塌了多少。

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远处有狗叫。夜很深了,整栋楼只有我家还亮着灯。我合上笔记本,锁回抽屉。

钥匙转动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又很快消散。就像这些年我心里的某些东西,碎了,但碎得悄无声息。

06

周一上班,沈明达的秘书打来电话。

“蔡佳琪同志吗?沈书记想请您下午两点来纪委谈话室一趟,了解一些情况。”

“好的,我准时到。”我声音平静。

挂掉电话,继续整理档案。中午没去食堂,在办公室吃了昨天剩下的面包。一点五十,我对着卫生间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走向纪委所在的办公楼。

谈话室在三楼,不大,一张桌子几把椅子,窗户开得很高,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沈明达已经在里面了,还有一位年轻的女记录员。

“蔡同志,请坐。”沈明达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他推过来一杯水,“别紧张,就是常规了解情况。”

“谢谢沈书记,我不紧张。”

沈明达翻开面前的文件夹,看了片刻,“冯向东同志被带走调查已经五天了。这期间,他承认了一些问题,但也坚持说有些款项是正常人情往来、劳务报酬。调查现在遇到一些困难。”

我安静地听着,没接话。

“作为家属,你了解冯向东的经济情况吗?”沈明达问,“比如,除了工资,他有没有其他收入来源?”

“他在大学兼过课,也写过文章,有一些稿费和讲课费。”我说。

“具体数额清楚吗?”

“不太清楚,他的钱自己管。”

这是实话。

从结婚起,向东就坚持各管各的钱,家里大件开支他出,日常开销我负责。

他说这样避免矛盾,我也乐得轻松。

现在想来,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为今天做了准备。

沈明达点点头,手指轻敲桌面,“蔡同志,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艰难。但冯向东的问题可能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如果你知道什么,希望你能如实向组织反映。”

谈话室里很安静,能听见记录员写字的沙沙声。阳光从高窗移过来,落在我手背上,暖洋洋的。我盯着那片光斑,看了很久。

“沈书记,”我缓缓开口,“我家里有一本记账本。”

沈明达抬起头,“记账本?”

“嗯,记了八年,从2005年到现在,家里的每一笔开支和收入。”我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里面可能有些你们需要的东西。”

沈明达和记录员对视一眼。

“什么样的东西?”他问。

“我也说不清楚,”我实话实说,“但里面有些收入,我始终对不上来源。我用铅笔做了标记,一共十七处。”

沈明达身体前倾,“账本现在在哪里?”

“在家,锁在抽屉里。”我说,“如果需要,我可以现在去取。”

沈明达沉吟片刻,“这样,我让小刘开车送你回去取。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暂时保管这本账本。”

“可以。”我站起身,“我现在就去拿。”

女记录员小刘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开车时很沉默。路上等红灯时,她突然说:“蔡姐,你真的很冷静。”

我看向窗外,“不然呢?哭闹解决不了问题。”

“可是……”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完。

到家门口,我掏钥匙开门。屋里静悄悄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跳舞。我径直走进卧室,打开五斗柜最下面的抽屉。

黑色笔记本安静地躺在那里。

我拿出来时,封皮上的灰尘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八年了,它记录了这个家庭所有的柴米油盐,也记录了一个女人日益加深的恐惧。

锁上门,回到车上。小刘看了眼我手里的本子,没说话,发动了车子。

回到纪委谈话室,沈明达还在等。我把笔记本放在桌上,推到他对面。

“就是这个。”

沈明达翻开第一页,眉头微皱。前几页都是奶粉尿布之类的日常开支,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他快速翻到中间,看到那些铅笔标记时,动作慢了下来。

“这些三角形是什么意思?”他指着其中一个标记问。

“是我觉得有疑问的收入。”我平静地说,“这些钱,向东说是稿费、讲课费、咨询费,但我觉得不对劲。”

“为什么?”

“因为频率和时机。”我翻开其中一页,“比如这里,2012年5月8日,收入三千,备注‘项目建议书润笔’。那段时间向东正在负责老城区改造项目的审批。”

我又翻了几页,“还有这里,2014年11月23日,收入五千,备注‘企业培训课酬’。当时他刚带队检查完一批建筑企业的安全资质。”

沈明达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他招手让记录员过来,“把这几页拍下来。”

拍照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咔嚓,咔嚓。我坐在对面,看着自己的字迹被一页页记录。那些曾经只属于我的秘密,现在要公之于众了。

拍完照,沈明达合上笔记本,郑重地说:“蔡佳琪同志,感谢你向组织提供重要线索。这本账本我们需要暂时扣留,作为调查材料。”

“可以。”我说,“不过我有个请求。”

“你说。”

“如果可以的话,调查结束后,请把账本还给我。”我看着他的眼睛,“它记录的不只是数字,还有我八年的生活。”

沈明达沉默片刻,点点头,“我尽量。”

谈话结束了。小刘送我回单位,路上我们依然沉默。在办公楼前下车时,我说了声谢谢。她突然说:“蔡姐,你会恨冯局长吗?”

我站在车边,想了想,说:“不知道。恨也需要力气,我现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恨谁。”

说完,转身走进大楼。下午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印在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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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账本交上去的第三天,沈明达又来找我。

这次谈话地点在他的办公室。他给我泡了茶,态度比之前温和许多。“蔡同志,你那本账本对我们帮助很大。”

我端起茶杯,没说话。

“我们核对了账本上十七处标记的收入,发现其中十二笔,和冯向东经手的项目审批时间高度吻合。”沈明达打开一份文件,“更重要的是,这些钱的支付方,都指向同一批企业。”

“是通过彭涛吗?”我问。

沈明达愣了一下,“你知道彭涛?”

“他是向东的司机,跟了六年。”我喝了口茶,茶水有点烫,“账本里有二十三笔记录和彭涛有关,都是他‘送土特产’之后,会有笔现金收入。”

沈明达深深看了我一眼,“你记了八年,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

这个问题我预料到了。

“因为之前我一直在说服自己,这些只是正常的人情往来。”我放下茶杯,“直到那天晚上你们把他带走,我才不得不承认,有些事终究瞒不过去。”

“你早就怀疑了?”

“从2010年他第一次深夜提着茶叶回家,我就知道了。”我看着窗外的梧桐树,“但我没有证据,只有这些数字。而且……而且我总抱着侥幸心理,希望是自己多心。”

沈明达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早点问他?”

“问过,每次他都有理由。”我苦笑,“稿费、讲课费、咨询费,听起来都合理。而且数额都不大,最大的单笔也就五千,分散在八年里,平均到每个月也就两千多。”

“这正是高明之处。”沈明达说,“小额多次,刻意规避监管红线。如果不是你这本连续八年的记录,单看任何一笔,都很难定性。”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窗外的梧桐叶子在秋风里摇摆,有几片已经黄了。

“彭涛昨天被我们请来谈话了。”沈明达突然说,“他很配合,交代了不少问题。根据他的说法,冯向东从不直接收钱,都是通过他转交。每次金额控制在五千以下,名义是‘感谢费’‘咨询费’。”

我想起那个总是一脸憨厚笑容的司机。

每次来家里都拎着东西,说“老家的土特产,不值钱”。

向东推辞,他就说“冯局您帮了那么大忙,这点心意再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表演得真好。我们都在表演。

“蔡同志,我们需要你协助核对一些细节。”沈明达拿出几张打印纸,“这是根据你的账本整理出的时间线,你看看有没有错漏。”

我接过那些纸,上面密密麻麻列着日期、金额、备注。

从2010年9月13日第一笔标记收入开始,到今年9月15日最后一笔。

八年,十七处标记,总金额二十四万七千六百元。

看着那些数字,我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不是因为这数额,而是因为这漫长的、持续八年的过程。

每一天,我记录着,怀疑着,恐惧着,却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都对的。”我把纸还回去,声音有些哑。

沈明达收好文件,“还有个情况要告诉你。冯向东知道账本的事后,情绪很激动。他要求见你。”

我抬起头,“现在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沈明达说,“有些话,你们当面说清楚也好。”

我沉默了很久。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办公室里的光线暗下来。最终,我点了点头。

“好,我见他。”

08

见面的地方是纪委指定的谈话室,和上次那间差不多。

我进去时,冯向东已经坐在里面了。

五天不见,他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的西装皱巴巴的。

看见我,他的眼神复杂,有愤怒,有羞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

我在他对面坐下,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沈明达和记录员坐在旁边,但冯向东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为什么要记那个账本?”他问,声音里压着怒气,“记了八年,你一直在监视我?”

“不是监视,是记录。”我平静地说,“普通家庭记账而已。”

“普通家庭记账?”他冷笑,“用铅笔做标记?记得那么详细?蔡佳琪,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我想了想,实话实说:“从2010年9月13日,你凌晨一点提着两盒茶叶回家,说朋友送的。你看我的眼神在躲闪。”

冯向东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连具体日期都记得。

“就因为这个?”

“不止。”我说,“后来类似的‘礼物’越来越多。烟酒、购物卡、美容卡……每次你都有理由,但我不是傻子。”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他的声音高起来,“为什么不早点制止我?非要等我走到这一步,拿出那个破本子来当证据?”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累。这个男人,我的丈夫,到现在还不明白。

“我说过的,不止一次。”我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我问过那些钱哪来的,你说稿费、讲课费。我问那些东西谁送的,你说朋友的心意。每次你都说得天衣无缝,我要怎么制止?撕破脸大吵一架吗?”

冯向东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而且我有孩子。”我继续说,“我不想让他看见父母吵架,不想让这个家散了。所以我选择记下来,每一个数字,每一处疑点。我想,也许有一天你会自己停下来,也许是我多心了。”

我顿了顿,“但我错了。你没停,那些‘礼物’和‘收入’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到后来,我已经不敢细想了。”

谈话室里只有记录员写字的沙沙声。冯向东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

“彭涛都交代了。”许久,他哑声说,“那些钱,大部分是他转交的。企业不敢直接送,就通过他,每次三五千,说是‘感谢费’‘咨询费’。我觉得数额不大,就……就收了。”

“不止彭涛吧。”我说,“账本上还有五笔,和彭涛没关系。”

冯向东身体一僵。

“那是我自己收的。”他声音低得像耳语,“两次是过年,企业老板来拜年,塞的红包。三次是项目审批后,对方说‘一点心意’。金额都不大,我就……”

“就收下了。”我替他说完。

他点点头,肩膀垮下来。那个总是意气风发的冯副局长不见了,现在坐在我对面的,只是一个疲惫、苍老、满脸悔恨的男人。

“佳琪,”他突然抬起头,眼睛红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但那个账本……你记了八年,是不是早就准备着这一天?准备着把我送进去?”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扎进我心里。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想把你送进去,不会等八年。账本我留着,不是为举报你,是为给自己一个交代。我要知道,这些年我到底生活在什么样的谎言里。”

眼泪终于掉下来,但我没去擦,“冯向东,你问我为什么不早制止你。那我问你,如果八年前,你第一次收那两盒茶叶时,我跟你大吵一架,把茶叶扔出去,你会停吗?”

他沉默了。

“你不会。”我替他回答,“你会觉得我不懂事,不给面子,小题大做。然后下次你会更隐蔽,更小心,但不会停。因为从你收下第一份不该收的东西开始,就已经走上这条路了。”

沈明达轻咳一声,“冯向东,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冯向东看着我,看了很久。他的眼神从愤怒到困惑,最后变成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没有了。”他说,“账本上的都是真的。我认。”

记录员把笔录推到他面前。他拿起笔,手在抖,但还是签下了名字。放下笔时,他问沈明达:“我能和我妻子单独说几句话吗?”

沈明达看向我。我点点头。

他们出去了,谈话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冯向东隔着桌子看着我,突然说:“儿子……儿子还好吗?”

“还好,就是总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你怎么说?”

“我说你出差了。”

他苦笑,“还能瞒多久呢?”

“能瞒多久是多久。”我说,“他还小,有些事不需要知道得太清楚。”

冯向东点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佳琪,如果……如果我还有出来的那天,你……你还愿意……”

“别问这种问题。”我打断他,“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

他眼里的光暗下去,“是啊,没有意义。”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你知道吗,我最后悔的不是收那些钱,是每一次你问我的时候,我都选择了说谎。一次又一次,把你推得越来越远。”

我没说话。

“那个账本,”他转回身,眼睛里有泪,“你记了八年。这八年,你每次翻开它,每次记下一笔,心里都在想什么?”

我想了想,诚实地说:“最开始是困惑,后来是害怕,再后来……是麻木。就像看着一栋房子慢慢被白蚁蛀空,你知道它迟早会塌,但不知道是哪一天。”

“所以你早就等着它塌了?”

“不。”我摇摇头,“我一直在祈祷,希望是自己多心,希望房子是坚固的。但我也做好了准备,如果它真的塌了,我和孩子不能埋在废墟里。”

冯向东闭上眼睛,两行泪流下来。他哭得很安静,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在微微颤抖。

门外传来敲门声,时间到了。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听见他说:“对不起,佳琪。”

我没回头,只是轻轻说:“好好配合调查,为了孩子。”

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廊很长,灯光很亮,我的影子拖在地上,笔直地向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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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从那天起,我不再去纪委。

沈明达偶尔会打电话来,告知调查进展。彭涛的证词很关键,牵出了七八家企业,都是向东分管领域里的。金额都不大,但累积起来也够量刑标准了。

账本成了最重要的物证。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在办案人员眼里,是一张清晰的行贿受贿网络图。每一笔标记收入,都能对应到某个项目、某个审批环节。

我照常上班,接孩子,做饭。

单位里关于我的议论渐渐少了,不是大家不关心了,而是习惯了。

习惯了看到一个平静如常的蔡佳琪,就像习惯每天太阳东升西落。

吕艳不再打探消息,反而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我。

有时在走廊遇见,她会匆匆点个头就走。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一个能默默记录丈夫八年账目、关键时刻交出证据的女人,太可怕,太不可测。

我不在乎。这些年我在乎的太多,现在只想在乎该在乎的。

母亲每周来两次,帮我接送孩子,做顿饭。她从来不问调查的事,只是絮絮叨叨说些家常。有次她炖了鸡汤,看着我喝,突然说:“琪琪,你瘦了。”

“没有,体重没变。”

“心里瘦了。”母亲摸摸我的脸,“妈知道你心里苦,但别憋着。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别总这么平静,妈看着心疼。”

我握住她的手,“妈,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日子还得过下去,我得为孩子撑住。”

母亲眼睛红了,转过头去擦眼泪。

十月底,沈明达正式通知我,案件调查结束,移送司法机关。

冯向东涉嫌受贿,金额二十四万余元,鉴于认罪态度好,积极退赃,可能会从轻处理,但刑期免不了。

“账本可以还给你了。”沈明达说,“我们做了复印件存档,原件你拿回去吧。”

再次见到那个黑色笔记本时,它被装在一个透明文件袋里。

封皮上的磨损还在,边角的胶带还在,但感觉不一样了。

它不再只是一个家庭记账本,而是一件证物。

我接过文件袋,说了声谢谢。

“蔡同志,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沈明达送我出来时,在走廊里停下脚步,“这八年,你一边记录一边生活,是什么感觉?”

我想了很久。

“就像抱着一颗定时炸弹生活。”我说,“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炸,但你知道它迟早会炸。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是检查炸弹还在不在,然后假装它不存在,该吃饭吃饭,该上班上班。”

沈明达沉默片刻,“你很坚强。”

“不是坚强,是没得选。”我笑了笑,“女人很多时候都没得选。发现了问题,不能说,因为说了家就散了。不能问,因为问了就是不相信。只能看着,记着,等着。”

“现在等到了。”

“是啊,等到了。”我看向窗外,梧桐叶子已经黄了大半,“也好,总比一直等下去强。”

回到家,我把账本从文件袋里拿出来。它静静地躺在餐桌上,在夕阳里泛着柔和的光。儿子跑过来,好奇地问:“妈妈,这是什么?”

“这是咱们家的记账本。”

“记了什么呀?”

“记了宝宝从出生到现在,所有花的钱。”我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的字,“看,这是你第一次买奶粉,花了238元。”

儿子睁大眼睛,“这么贵呀!”

“是啊,所以宝宝要好好吃饭,不能浪费。”我笑着说。

他用力点头,跑去看电视了。我坐在餐桌旁,一页页翻着账本。那些熟悉的数字跳进眼睛里,唤起许多几乎遗忘的记忆。

这一笔是儿子第一次发烧住院的费用。

那一笔是家里冰箱坏了换新的。

还有这一笔,是结婚十周年,向东说带我去旅游,最后因为工作忙没去成,账本上记的是“旅游基金(未使用)”。

翻到最后一页,最新记录是昨天。买菜42.5元,儿子文具18元,公交卡充值50元。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开支。

我在空白处停顿了很久,最终拿起笔,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是新的一行:10月28日,生活继续。

字迹工整,像八年前刚开始记账时那样。

合上账本,锁回抽屉。钥匙转动时,发出熟悉的“咔哒”声。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恐惧,只有一种沉重的平静。

晚饭后陪儿子画画,他画了一栋房子,三个人。“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我。”他用蜡笔仔细涂色,把每个人的衣服都涂成鲜艳的颜色。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他边画边问。

“要很久。”我摸摸他的头,“但妈妈会一直陪着你。”

“那爸爸回来还会爱我吗?”

“会的。”我抱住他,“爸爸永远爱你。”

他满意地继续画画。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里涌起一阵酸楚,但很快平复。该流的泪,这八年已经流完了。现在,我只想好好生活,为了孩子,也为自己。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每一盏灯后面,都有一个家庭,都有各自的故事。

有的幸福,有的艰难,有的像我们家一样,表面光鲜内里千疮百孔。

但日子总要过下去。

就像账本上的数字,无论昨天记了什么,今天总有新的一笔要记。那些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未来的,一天一天来。

我起身去厨房洗碗,水声哗哗,温暖而踏实。

10

冬天来的时候,判决下来了。

冯向东因受贿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

听到消息时我正在单位整理档案,手机震动,是沈明达发来的短信。

我看了几秒,然后把手机放回口袋,继续工作。

下班时在电梯里遇到吕艳,她小心翼翼地问:“佳琪,听说冯局的判决下来了?”

“嗯。”

“三年缓四年,还好,不用进去。”她观察着我的表情,“你……你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照常过。”电梯门开了,我走出去。

她在后面说:“那个……你要是想离婚,我认识个不错的律师……”

“谢谢,暂时不用。”我头也不回地说。

走出大楼,寒风扑面而来。我把围巾裹紧些,走向公交站。路边的梧桐树叶子已经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

回到家,儿子正在写作业。他上小学了,每天作业不少,但很认真。我放下包,进厨房做饭。切菜时,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母亲。

“琪琪,判决你知道了?”

“那你……”母亲犹豫着,“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我把青菜放进锅里,油锅刺啦一声,“该怎样就怎样。”

母亲叹了口气,“妈尊重你的选择。不管怎么样,妈都在。”

“我知道,谢谢妈。”

挂掉电话,继续做饭。青椒肉丝,西红柿鸡蛋汤,蒸了米饭。和儿子吃饭时,他问:“妈妈,爸爸是不是做错事了?”

我夹菜的手顿了顿,“是的。”

“那爸爸是坏人吗?”

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遍。现在终于可以回答:“爸爸做了坏事,但不一定是坏人。有时候好人也会做错事,重要的是能不能改正。”

儿子似懂非懂,“那爸爸会改正吗?”

“妈妈希望他会。”

他没再问,低头吃饭。

晚上帮他检查作业时,发现他写了篇小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

里面写:“我的爸爸很高,很忙,但会带我去动物园。爸爸说做人要诚实,不能说谎。”

我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眼睛突然湿了。但很快忍住,用红笔在作文后面批注:写得很好,继续努力。

周末带儿子去看冯向东。他在城郊一个社区矫正中心,每周要参加学习劳动。见面室很小,我们隔着一张桌子坐着。

他看起来比上次好些,胡子刮干净了,脸色也红润些。看见儿子,眼睛立刻亮了。

“宝宝长高了。”

“爸爸!”儿子想扑过去,被我轻轻拉住。

“坐下好好说话。”我说。

儿子乖乖坐下,开始叽叽喳喳说学校的事。冯向东认真听着,不时点头,问几句。他的目光偶尔扫过我,但我一直看着儿子。

时间快到时,冯向东说:“佳琪,谢谢你带他来。”

“应该的。”我看看表,“该走了。”

“等等。”他叫住我,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给儿子的生日礼物。下个月他生日,我可能见不到他。”

我接过盒子,没打开,“我会给他。”

“还有……”他犹豫着,“那个账本,你还留着吗?”

“留着。”

“能……能给我看看吗?”他问,“我想看看,这些年你到底记了什么。”

我想了想,“下次吧,今天没带。”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我们起身离开,儿子一步三回头。走出矫正中心,冷风一吹,儿子突然说:“妈妈,爸爸看起来好难过。”

“那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宝宝,有些事变了就回不去了。但我们还是家人,只是和以前不一样了。明白吗?”

他想了想,点点头。孩子其实比大人想象的更懂,只是他们不说。

回家的公交车上,儿子靠着我睡着了。我搂着他,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城市在冬天里显得萧索,但橱窗里已经摆出圣诞装饰,红红绿绿的,很热闹。

生活就是这样,无论个人遭遇什么,世界照样转动。

季节更替,节日来临,该热闹的热闹,该沉寂的沉寂。

而普通人能做的,就是在变动中找到自己的节奏,一天天过下去。

晚上儿子睡后,我再次翻开那个黑色笔记本。

这一次,我从头到尾慢慢看。八年的时光浓缩在数字里,从新婚的甜蜜到孩子的出生,从日常琐碎到隐秘的恐惧,从完整的家到如今的破碎。

翻到最后一页,最新记录是今天:公交卡充值100元,儿子牛奶48元,买菜67.5元。

我在下面新起一行,想了想,写下:12月15日,人生如账,收支终需平衡。

然后合上本子,锁回抽屉。

钥匙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很清晰。这声音我听了八年,从最初的随意到后来的沉重,再到现在的平静。就像一个仪式,记录着生活的变迁。

走到窗前,外面飘起了小雪。细细的雪花在路灯的光晕里飞舞,轻轻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但我知道,只要一直下,总会积起来,把整个世界染白。

就像时间,一天一天,看似微不足道,但累积起来,就是八年,就是一生。

手机亮了,是母亲发来的微信:“下雪了,明天多穿点。”

我回复:“好的,妈您也注意保暖。”

放下手机,继续看雪。客厅的钟敲了十一下,夜深了。明天还要上班,还要接孩子,还要买菜做饭。日子周而复始,像账本上的数字,一页一页,永无止境。

但这样也好。

至少真实,至少踏实。

雪越下越大,窗玻璃上蒙了一层水汽。我伸手在上面画了个笑脸,看着它慢慢模糊,消失。然后拉上窗帘,关灯,走进卧室。

儿子睡得正香,呼吸均匀。我躺在他身边,轻轻搂住他温暖的小身体。

窗外,雪静静地下着,覆盖了道路,覆盖了屋顶,覆盖了所有昨天的痕迹。

而新的一天,正在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