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那个下午,我正在三百公里外的大学图书馆准备期末考试。母亲在电话里哭得几乎说不出话:“你爸……你爸他……”
连夜赶回老家的医院,我看到父亲躺在ICU外的普通病床上——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他从六米高的地方摔下来,只摔断了三根肋骨和左腿;不幸的是,包工头跑了,工程方推诿,医药费像无底洞。
母亲一夜白头。是真的白头,原本只是鬓角微霜,现在整头花白,像秋日的芦苇。
那三个月,我办了休学,在医院、劳动局、建筑公司之间奔波。父亲疼得整夜睡不着时,会拉着我的手说:“儿子,爸拖累你了。”我说不出话,只能握紧他粗糙的手,那双手曾经扛起整个家,现在连水杯都拿不稳。
最终,经过无数次协商、争吵、甚至差点动手,工程方赔了三十万。签协议那天,对方代表冷着脸说:“拿着钱赶紧走,以后别来找事。”母亲想争辩,我拉住她——父亲需要继续治疗,我们耗不起。
三十万,听起来不少。但扣除住院费、手术费、康复费,剩下的勉强够父亲两年内不工作。而两年后,他还能不能上脚手架,是个未知数。
钱到账的第二天,我正在医院给父亲办出院手续,手机响了。是表姑。
表姑是我父亲的表妹,住在邻县,平时走动不多,只有过年时见一面。她电话里的声音很急:“小浩,你们在家吗?我们马上过来,有急事。”
半小时后,表姑一家三口出现在医院楼下——表姑、表姑父,还有他们的儿子小伟,比我小两岁,去年刚结婚。三个人都眼睛红肿,像哭了一夜。
“表哥怎么样了?”表姑先问。
“今天出院,回家静养。”我说。
表姑点点头,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来。表姑父和小伟也跟着跪下。
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扶:“表姑,你们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小浩,姑求你……”表姑不肯起,眼泪哗哗地流,“小伟查出尿毒症,要换肾,手术费加后续治疗要五十万。我们凑了三十万,还差二十万……听说表哥赔了三十万,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们二十万?我们一定还,写借条,按手印,砸锅卖铁也还……”
小伟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肩膀在颤抖。他才二十四岁,结婚不到一年,本该是人生刚开始的时候。
母亲从病房出来,看到这一幕,愣住了。父亲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脸色苍白。
空气仿佛凝固了。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人匆匆走过。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
“先进屋说吧。”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很虚弱。
病房里,表姑哭着讲完了情况。小伟一个月前开始水肿,去医院检查,确诊尿毒症晚期。唯一的方法是换肾,幸运的是表姑配型成功,可以捐肾给儿子。但手术费是个天文数字。
“我们把房子抵押了,借遍了亲戚,凑了三十万。”表姑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说话时一直搓着手,“还差二十万……医生说不能再拖了,再拖肾就彻底坏了……”
母亲坐在床边,低着头。我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三十万是父亲的命换来的,是他下半辈子的保障。借出去二十万,万一表姑家还不上,父亲怎么办?我怎么办?
父亲看着小伟,看了很久。小伟小时候常来我们家玩,跟在我屁股后面叫“哥哥”。后来长大了,各自忙生活,见面少了,但每次见面,他都会憨憨地笑,递根烟:“哥,抽不?”
“手术什么时候做?”父亲问。
“下周三,如果……如果能凑齐钱的话。”表姑的声音在颤抖。
父亲沉默了。病房里只有表姑压抑的哭声和走廊里隐约传来的广播声。
“借。”父亲说。
母亲猛地抬头:“老陈!”
“借二十万。”父亲重复,语气平静,“小伟才二十四岁,不能就这么没了。”
“可是你的腿……”母亲的声音哽咽了。
“我的腿慢慢养,能好。”父亲看着小伟,“孩子的病等不了。”
表姑一家又跪下了,这次是给父亲磕头:“表哥,谢谢,谢谢……我们一定还,一定还……”
父亲摆摆手:“起来吧,都是一家人。”
那天下午,我们去银行转了二十万给表姑。转账时,母亲的手在抖,我的眼睛发酸。这不是一笔普通的借款,这是用父亲的血汗钱,去换另一个年轻人的生命。
表姑写了借条,按了红手印,利息按银行定期算。她说:“表哥表嫂,这钱我们五年内一定还清。还不清,我们卖血也还。”
父亲拍拍她的肩:“先治病,钱的事慢慢说。”
送走表姑一家,回到家里,父亲累得躺在床上直喘气。母亲坐在床边抹眼泪:“二十万啊……你说要是他们还不上……”
“还不上就还不上吧。”父亲闭着眼,“总不能见死不救。”
我站在门口,看着父亲瘦削的侧脸,突然理解了什么是“长辈”——不是年龄,是担当;不是血缘,是慈悲。
父亲出院后,康复之路漫长而艰难。他不能再干重活,家里少了一份主要收入。我决定不再复学,在县城找了份工作,白天上班,晚上照顾父亲。
母亲白天去家政公司接零活,给人打扫卫生,洗衣服。五十岁的人,弯腰拖地时,背佝偻得像张弓。
日子很苦,但我们不提那二十万。偶尔母亲会叹气:“不知道小伟怎么样了。”父亲会说:“应该快手术了吧。”
两个月后,表姑打来电话,哭得语无伦次:“手术成功了……小伟醒了……医生说恢复得很好……表哥,谢谢你,你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父亲开了免提,我们全家听着。挂电话后,父亲笑了,那是出事以来第一次真心地笑。
然而,喜悦很快被现实冲淡。表姑家为了还债,表姑父去外地打工,表姑在县城摆摊卖煎饼。二十万,对他们那样的家庭来说,是座大山。
第一年过年,表姑来还了五千元。钱用红纸包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今年就挣了这些……明年一定多还点。”
父亲把钱推回去:“先紧着自己用,小伟还要吃药,不着急。”
表姑硬是把钱塞进父亲口袋:“借条上写着呢,一年还一点。”
这样的场景,之后每年都会上演。有时三千,有时五千,最多的一年还了八千。表姑总说:“对不起,还得太慢了。”父亲总说:“不急,人在就行。”
第五年,父亲腿伤的后遗症开始显现,阴雨天疼得下不了床。我带他去省城复查,医生说要再做一次手术,费用大概八万。
母亲愁得整夜睡不着。家里的积蓄早就花光了,我的工资只够日常开销。八万,对我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正在我们一筹莫展时,表姑一家来了。这次他们提着大包小包,小伟跟在后面,气色很好——手术后他恢复得不错,现在在县城开小货车。
“表哥,听说你要做手术?”表姑从包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八叠钱,“这是八万,你先用。”
我们都愣住了。
“这钱……”母亲迟疑。
“我们攒的。”表姑说,“本来想今年把剩下的十万一次还清,但听说表哥要做手术,就先拿过来。手术要紧。”
父亲看着那八万块钱,很久没说话。最后他问:“你们哪来这么多钱?”
表姑父憨厚地笑:“我去了新疆打工,那边工资高。小伟跑运输,也能挣点。他媳妇在服装厂,加班加点多赚点。这几年,我们没敢乱花一分钱,就想着早点还债。”
小伟走过来,握住父亲的手:“大伯,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这钱您一定收下,手术不能拖。”
父亲的眼眶红了。这个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没哭,被包工头欺负没哭,康复疼得冒冷汗没哭的男人,此刻眼泪掉了下来。
“好,我收下。”他说,“但借条要改,这八万算你们还的,剩下的十二万,不用还了。”
“那不行!”表姑急了,“借条上写二十万,就是二十万。一码归一码。”
“听我的。”父亲很坚持,“当年我借你们二十万,救了小伟的命。现在你们还八万,救我的腿。咱们两清了。”
表姑还要争,父亲摆摆手:“一家人,算那么清干什么。小伟好了,我高兴。这比二十万值钱。”
那天晚上,两家人在一起吃了顿饭。表姑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小伟给我倒酒:“哥,我敬你。当年要不是你们家……”
“都过去了。”我跟他碰杯,“现在大家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饭桌上,父亲和表姑父喝多了,勾肩搭背地唱起年轻时的歌。母亲和表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抹眼泪,是高兴的眼泪。
如今,父亲的手术很成功,虽然阴雨天腿还是会疼,但能正常走路了。表姑家的债还清了,小伟的孩子去年出生,取名“念恩”,说是要记住这份恩情。
我后来还是复学了,去年大学毕业,回了县城考了公务员。每天下班回家,能看到父亲在小区里遛弯,母亲在阳台浇花。平凡,但踏实。
那二十万的故事,成了我们两家的传奇。亲戚们都说父亲傻,白白丢了二十万。父亲总是笑:“钱能再挣,命就一条。用二十万换一条命,值。”
是啊,值。这二十万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人性中最珍贵的部分——不是精于算计的聪明,而是敢于担当的善良;不是权衡利弊的理性,而是将心比心的慈悲。
表姑全家跪地借钱的那天,父亲选择了信任;五年后父亲需要手术时,表姑家选择了感恩。信任换来了感恩,善良遇见了良心,这大概就是人性最美好的循环。
如今逢年过节,两家必团聚。表姑总会带来自家做的腊肉香肠,母亲总会回赠我出差带回的特产。小伟的孩子叫我“舅舅”,父亲抱着他时,笑得像个孩子。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父亲没有借那二十万,现在会怎样?也许我们手头宽裕些,但心里会永远装着“见死不救”的愧疚;表姑家也许能借到钱,也许不能,但无论哪种,两家都不会有今天这般亲密无间的情谊。
二十万,买不来房子,买不来车子,但买来了一个年轻人的重生,买来了两个家庭的羁绊,买来了比金钱更珍贵的东西——问心无愧的坦然,和守望相助的温暖。
生活很苦,人性很复杂。但在最艰难的时刻,总有人选择善良;在最窘迫的境地,总有人坚守道义。这或许就是人类能够延续至今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们最强,而是因为我们最懂得,在别人坠落时伸出援手,在自己跌倒时,才会有人扶。
父亲现在常说:“人这一辈子,活个心安。”那二十万,让他心安,让我们全家心安。而这份心安,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财富。
所以,当有人问我:“借出去的钱能要回来吗?”我会想起父亲和表姑家的故事,然后说:“重要的不是钱能不能回来,而是你的善意,有没有遇到值得的良心。”
而那场始于病房的跪求,终于饭桌的团圆,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善良遇见善良,便是人间最美的相逢。
注:图片来源于网络,素材来源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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