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半个多月里，静安区的海上文化中心展厅，被一片金黄与黑白交织的世界包裹。虬曲的枝干在沙漠中倔强刺向苍穹，枯朽的躯壳在光影下呈现出雕塑般的质感。那里展出的，是《胡杨·生命礼赞——李为民摄影艺术展》，凝聚着摄影家2002年至2016年间九次深入内蒙古、新疆等地的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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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观众留下这样的感叹：“照片里的胡杨，不管是生，还是死，都体现出生命的厚重感和强烈的抗争精神。”
这种直抵人心的力量从何而来？答案或许藏在每一道风蚀的纹理里，也藏在镜头之后，那位与胡杨有着奇妙精神共鸣的拍摄者——李为民的人生轨迹之中。从一个“捏起锄头柄的人”，到一位举起相机、记录时代的摄影家与群众文化播种者；而他在静安深耕的这片土地，则从一个孕育“农民摄影”的摇篮，发展为六度蝉联“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的摄影小镇。人与城，在四十余载光阴里，共同完成了一场关于扎根、生长与绽放的动人叙事。
胡杨见我，我见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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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第二次、第三次吧。”当被问及从何时开始真正爱上拍胡杨时，李为民略微回想后答道。
2002年，他第一次随摄影团来到内蒙古额济纳旗，初衷简单，“胡杨很好看，就去拍”。那时的拍摄，用他的话说是“跟现在旅游打卡差不多”，被磅礴的自然风光吸引，记录下满眼金黄的生命喷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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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的苍茫与胡杨的倔强，在初见时就埋下了种子。广袤的戈壁与沙漠带来的原始震撼，是生于江南水乡的他未曾体验过的。“去了以后，就对我产生了一种‘还想去拍’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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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让这份感觉沉淀为深情与敬畏的，是在后续的反复追寻中。他查阅资料，了解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的特性，更在一次次镜头凝视中，读懂了其精神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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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这么多次以后，我就感觉到应该更深层次地去表现它。”他的镜头语言随之蜕变，从早期色彩绚烂的壮美，逐渐转向更多特写与黑白，着力捕捉胡杨与残酷环境抗争的“风骨”与“涅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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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锄头柄的手拿起了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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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杨的“根”深扎大漠，李为民的“根”，则扎在静安区彭浦镇的田野与街巷中。他的艺术成就，始终与另一重更重要的身份紧密相连——基层群众文化的播种者与培育者。他的人生故事，也正是静安基层文化从萌芽到繁盛、从“基层特色”到“城市品牌”的生动缩影。
上世纪70年代末，彼时的彭浦公社因外事宣传需要，给文化站添置了一台老式方镜头相机。从此，光影的种子便在李为民心里悄然埋下。
“看到喜欢摄影的人多起来，我就建议老站长，是不是办一个摄影学习班？”李为民说。这在上世纪80年代初的农村，堪称石破天惊的想法。摄影是“贵族艺术”，农民与相机之间，似乎隔着天堑。
然而，时代的浪潮与个人的热情在此碰撞。改革春风初拂，当时的彭浦公社作为上海蔬菜产区，农民生活较早改善，有了追求精神文化的土壤。李为民和文化站的同事们招募了十几位有兴趣的乡亲，办了第一期摄影学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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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小伙子，把自己买的摩托车卖掉，换了台相机来学习。”这个细节，李为民记忆犹新。1982年，他们大胆举办了第一次农民摄影作品展。
这次展览，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上海市摄影家协会的摄影师们闻讯而来，看到作品后十分震惊。摄影家朱钟华在报道中写下了那个时代鲜明的标题：《捏锄头柄的人拿起了照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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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大的机遇接踵而至。1983年，中国摄影家协会发来邀请，彭浦农民摄影艺术作品展览进京，在王府井大街展出，轰动全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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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就是赶上了。”李为民谦逊地总结。但历史选择了有准备的人。正是他和第一批农民摄影爱好者们笨拙却真挚的探索，成为了改革开放初期文艺领域一道独特而鲜活的风景，也为今日彭浦镇乃至静安区的摄影文化传奇写下了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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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为他们出版了全国第一本《农民摄影作品选》；他们的作品东渡日本展览，成为中外文化交流的载体；彭浦镇在随后的40多年里，更是把摄影这张金名片越擦越亮，成为全国唯一以摄影特色蝉联六届“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荣誉称号的乡镇。 这份荣誉，是静安民间文化“热气腾腾”发展的重要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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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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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个人，到带动一群人；从一个摄影班，到培育出一支获奖累累、人才辈出的队伍，李为民始终是那个核心的“组织者”与“燃灯者”。比起自己拍摄，他甘愿把更多时间花在辅导、组织、点评上，甚至外出采风时，自己也常常顾不上拍，转而指导同行者。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句话被媒体用来形容他，他深以为然。“万紫千红才是春”，这份“众乐”的胸怀，也感染和塑造了整个团队的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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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为民的“舞台”与奉献从未因退休而中断。2014年退休后，他参与筹建了区级摄影家协会，更将大量心血投入到公益项目中，尤其是通过海上摄影文化促进会，长期为残疾人摄影爱好者提供悉心指导，久而久之，也成为了静安的一张独特的文化名片。
李为民的老同事、上海市摄影家协会理事陈海涯回忆起一个场景：一次组织残疾人去长兴岛采风，一位下半身瘫痪的影友行动极为不便。“李老师看看没办法，什么都不说就把这位影友抱起来移动。”这个自然而然的举动，让在场所有人动容。
这种发自内心的平等与尊重，收到了最动人的回响。一位残疾人影友，在看完这次《胡杨·生命礼赞》展览后，自制了一段视频，配文写道：
“身为残疾人，我望着照片里枯而不倒的胡杨问他，您九次跑沙海拍胡杨，是不是觉得他们像我们这样在困境里自强不息？后来我忽然想通，李老师说向我们学习，可他的坚强更让人敬佩……原来坚强从不是单方面的仰望，而是彼此照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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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意外的收获。”李为民反复强调，语气里有欣慰，更有谦逊。
而他身后静安区和彭浦镇的土壤，则为这“星火燎原”提供了最坚实的支撑与最广阔的平台。经过40多年发展，如今的彭浦镇，各个特色鲜明、由不同群体组成的摄影队伍百花齐放，其中不少人成为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上海摄影家协会会员和上海市艺术摄影协会会员，喜爱摄影的群众和学生更是数以万计。
今年，由上海市摄影家协会主办的全市参与度最广、级别最高的综合性摄影艺术展——上海市摄影艺术展览首度落地静安，艺术场馆、社区、商区联动办展，文旅商体展深度融合，把“零门槛、高质量”的公共文化服务送到城市各处，营造“艺术就在身边”的亲近感。彭浦镇更是与上海市摄影家协会深度合作，将本届“市影展”的重点展项纳入彭浦镇摄影艺术节，成为静安推动基层文化品牌走向更广阔专业平台的关键一步。
“我可能就是适合待在这的橘子”
在旁人眼中，李为民身上有着与胡杨惊人的相似性：择一事，终一生；守一方，深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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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海涯用诗人艾青的名句形容他：“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她感慨，李为民有过多次离开彭浦镇、前往更高平台的机会，“但他就是离不开这块土地，愿意在这里耕耘”。
有领导曾对他说：“李为民，你不要看不起自己，像你这样在基层文化工作一辈子的人，现在上海找不出几个，全国又能找出几个？”
对此，李为民的回应却朴实得近乎“平凡”。“没有那么高超的高度。”他摆摆手，“我就是感觉很适合这个地方。”
他用了一个生动的比喻：“橘子生在淮南则为橘，生在淮北则为枳。我如果到别的地方，可能就像生在淮北的枳了，不适合我。我感觉彭浦镇这块土地很适合我，这是一个很自然的现象。”
一句“适合”，就是近半个世纪的“双向奔赴”。退休时，一句“李为民，你不要退，再做一些”挽留，他便义无反顾地以志愿者身份继续干了十多年，不计报酬。
“我要对得起给我的平台，对得起这份工作。”他说，“不做出成绩来，我感觉对不起。”这份韧性，也与静安在文化建设上的持续耕耘同频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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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手记：
在静安的土壤里，向下扎根，向上共鸣
《胡杨·生命礼赞——李为民摄影艺术展》展览虽已在过去的这个周末落幕，但它引发的关于生命、坚守与成长的思考，却如余音绕梁。
采访李为民老师，是一个不断“破防”又不断被治愈的过程。他拒绝任何宏大的叙事，将一切辉煌归于“赶上了时代”“无心插柳”“大家共同努力”。他形容自己只是“适合待在这的橘子”，把40多年的耕耘说得如同草木生长一样自然。
然而，当你翻阅那本泛黄的、全国第一本《农民摄影作品选》；当你看到他珍藏的、从上世纪80年代起将一篇篇相关报道从旧报纸上细心剪下、分门别类贴好的厚重剪报本时；当你得知墨西哥舞蹈家因他的胡杨照片即兴起舞，并露出脚上树木纹身说“我喜欢树”时；当你读到残疾影友那段“彼此照亮”的真诚感悟时……你会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有一种远超个人的力量，不是空洞的“崇高”，而是向下紧握泥土的“踏实”。这种力量，与静安这片重视人文积淀、让文化艺术深入市民生活角落的土壤密不可分。
胡杨的精神，是“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李为民没有说过自己像胡杨，但他用大半生时间，在静安的基层土壤里扎下了一条同样深广且坚韧的根系。这条根系，连接着土地与人民，托举起了无数平凡的梦想。而静安，则有像彭浦小镇摄影文化这样的持续实践，证明了当城市的温度与个体的热爱深度交融时，便能滋养出最具生命力的文化生态，让艺术在人民中蓬勃生长，让“城市不仅要有高度，更要有温度”的图景变得可知可感。
我相信，一个人的生命与他所热爱的事业、所服务的土地深深交融时，他便也成为了一棵胡杨树。而一座懂得珍视并培育这些“胡杨”的城区，终将收获一片不朽的精神森林。
记者：蒋文婕
图片：受访者提供、蒋文婕
编辑：叶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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