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秋,红四方面军四军十师新剧团二次过草地,十三岁的小战士罗玉棋因为小便离开队伍,然后距离越来越远,后来就看不到队伍的影子了。
他掉队了。这个可怕的事实咬得他心疼,然后像一道正在扩大的怪影将其笼罩。没有了队伍,他以后怎么办?草地茫无际涯,出路似乎无所不在,但所有的路都虚浮不实,陷阱暗藏。罗玉棋的心下沉到了谷底。
他跟着部队在草地走了二十七天,每天都在奋力跟上部队,但这对于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进入草地不久,他的脚在黑水里泡烂了,又被草尖划破了口子,然后就发红发肿,起初还能一瘸一拐地跟着走,但连着几天没吃饭,头晕、饥饿,脚步漂浮,渐渐就落在队伍后面了。
这天他小便回来,面对拉大的距离,心里火烧一般,无奈脚痛无力,越急越迈不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队伍渐渐远去。
罗玉棋茫然地朝前走着。不过他并非独自一人,路上掉队的人越来越多。从两个到六个,再到十几个,人数还在不断增加。罗玉棋还是个孩子,总想在这些人中找到认识的人,但一个个看下来,他没有见到一个熟人。而且这些掉队的人,都是伤病员,很多人伤势都比他重,对他求助的目光,只能报以亲切又无可奈何的回应。
大家相互撑持着趟过一条小河,就全部躺倒在河滩,随之而起一片呻吟声。罗玉棋出于好奇,数了下人数,包括他在内,河滩上的人已经有五十六个。
太阳偏西了,草地开始变得灰茫,黄昏很快就要到来。
罗玉棋看着横七竖八躺着的人群,心里一阵悲戚。五十六个人,五十六个断了线的风筝,一阵风吹就会刮得无影无踪,而他们这群没有力气,没有粮食,只有疼痛的伤口的人,还要面对看不到尽头的草地,和包裹着不知道是暴雨还是冰雹的漫漫长夜,以及不知道何时会窜出来的敌人。他想,革命也许到这里就算完了......眼里不由噙满泪水,伤口也因伤心越发疼痛刺心。
情绪正是低落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厉声说话:“不行,这儿怎么能躺下,不走也得走。”
转过头发现是一个二十七八岁头很大的瘦高个在训斥一名小鬼。瘦高个越说声音越大,好像是故意在说给所有人听:“快走,到那边小山去,先挨过今晚再说!”
罗玉棋看他这个样子,像是个“首长”,不由心生敬畏。他在新剧团待的时间较长,对于首长向来有点害怕。听见瘦高个这么说,赶紧爬起来,强打精神往瘦高个指的那座小山走,其他人见状陆续跟了上来。
后来罗玉棋才知道,瘦高个姓李,是二十八团三连的副连长,来自鄂豫皖苏区的老红军,那个小鬼是他的通信员。李副连长掉队与他受了轻伤有关,但主要是为了寻找掉队的通信员,人倒是找到了,但他也跟着掉队了。
罗玉棋随着大家往前走,步子缓慢,神情沮丧。李副连长不知怎么就盯上了他,一瘸一拐地从人群中插到他身边,劈头就是一句喝问:“小鬼,哪个单位的,为什么掉队?”
罗玉棋愣住了,怯怯地不敢开口。李副连长瞪住他,眼睛像黑夜里的猫眼一样吓人:“走快点!当心,再掉队,我用棍子敲你。”罗玉棋吓得缩紧了脖子,身上直冒冷汗,咬牙提腿,赶紧快走几步。
队伍顺着小河往上走,大约走了三里多路,就到了那座小山。山上有一片松林,黄昏暗淡的光线下阴森森的。林中有一棵四五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树,树已中空,周围地面较为干燥,大家就斜倚着枪,佝着腰,蜷着腿,闷声不响地在这里坐下来。没有篝火,没有歌声,人人脸色凝重,太阳留下的一点热气也随着太阳的西沉在一点点散失......
李副连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棵大树下,气得脸色通红,指着大家大喊:“一个个干嘛这个模样!红军战士英雄汉,死也要死得痛快,这样垂头丧气算什么!我们要活,要想办法活下去!”
他命令他还能动的到溪边找软草,用棍子砸碎当粮食,走不动的捡拾周围的柴草,聚拢来烧水洗脚......
大家终于分头起来了,尽管一个个走路东倒西歪,但到底人多好办事,不一会就拔来一大堆草,捡来一大堆柴火。营火烧起来了,水汩汩翻腾起来了,大家铁青色的脸庞也被火光染上了一层红晕。
太阳落下去了,天边仅存一片稀薄的红光。李副连长和他的通信员都不见了,大家刚开始活跃一点的心又开始摇动了,嘀嘀咕咕地乱猜着。
正说着那些没边没际的话,那两人回来了,身上斜挂着枪,还拖着一只死山羊。人群一下沸腾了,个个乐开了花。好多天了,草都吃得少了,更别提吃肉了。大家忙得不亦乐乎,七手八脚剥开羊皮,割下羊肉烧来吃。
吃得正兴高采烈,一个同志却在后面惊叫了一声。大家齐刷刷转头,才发现李副连长一个人坐在另一边扒拉着茶缸里的青草。那个同志劝他吃点羊肉,他说:“让伤重的同志多吃点,我还能动呢。”这话一说,好像有一根手指在人人脸上刮了一下,大家都吃不下去了。
大概是注意到了这个尴尬的场面,所以当他的通信员拿给他一块羊肝时,他什么也没有说,接下了。大家这才如释重负继续吃下去。
肚子吃饱了,精神好了不少,迈不动的腿也提得起来了。暮色下的草地,生机如火苗一样在跳跃。
李副连长的心情好像也不错,他乐呵呵地提议,饭吃饱了,咱们是不是成立个支部?此举马上得到所有人响应,并一致推举他为支部书记。
李副连长随即就发表了他就任书记的感言:“同志们,我们虽然掉了队,但有了党就有了力量!我们五十六个人,就是一根拧不断的钢绳,要不气馁,不动摇,坚持干革命。实在跟不上队伍,也可以打游击......”
接着他分配了任务,拾草的拾草,烧火的烧火,用洋瓷盆把明天的食物储存骑来......
这群涣散的掉队人员有了组织,人人行动起来了,就连重伤员的呻吟声都小了很多,走出草地的希望重新跃上了大家心头。
草地的夜深沉如海,大家围聚在一起睡了。没有风,队伍在寂静中酣甜。
半夜,罗玉棋被惊醒了,有人在喊“打”,有人在喊“杀”,营地一阵纷乱。朦胧中他听到有人说老虎来了,还有人说熊来了。罗玉棋忽然想到进草地前老百姓说过草地有妖魔的事,浑身一凛,吓得睡意全无,汗毛都竖起来了,急忙往人多的地方跑。其他人好像也被惊着了,乱哄哄地到处找地方躲。罗玉棋跟着别人钻进了大树窟窿,人还在打着哆嗦。
头顶上忽然掉下来很多树枝,接着响起一个朗朗的安徽口音:“老虎怕火,把火烧起来就好了。”是李副连长的声音。这话提醒了大家,慌忙沿营地周围点燃火。火烧起来了,人群重新偎靠在一起入睡了。
但罗玉棋经过这一惊吓再也睡不着了,看着茫茫天色,想着许多的人和事,心里波涛一样起伏不平。
李副连长走过来了,问:“小鬼,怕吗?”声音竟然意外地柔和。
罗玉棋本来想说“怕还来当红军”,但后来还是老实承认“嗯,是有点”。
李副连长又问,怕什么呢。他说,草地那么大,走得到头吗?
李副连长说,总有一天会走过去的。他摸了一下罗玉棋的手说,你是共青团员吧?我们的革命才开始呢,你们小青年是有远大前途的。他告诉罗玉棋,等到了陕北,就不会再过草地了。
他给罗玉棋讲起飞毛腿的故事,说古代有这么个人在草地上疾步如飞,一天可以跑几百里,负伤了还跟敌人作战,最后打退了敌人......
罗玉棋入神地听着,熊熊的火光照得李副连长的脸清晰又温暖,他注意到他的眼睛并不如猫眼那么可怕,目光水一样柔和,两颊深陷,所以才显得头很大。罗玉棋还有点好奇,他一晚上走来走去,也不睡觉,怎么精力那么饱满呢?也没见他吃过什么东西,除了草。他想不明白,但他很愿意看到他,看到他他觉得心里很安稳。
第二天早上,支委的几个同志带着轻伤员去拔草。溪沟边的青草扒光了,又去拔山上的灰灰菜,聚起来有两大堆,边上是昨天吃剩的羊肉。这些都是给那些走不动的同志留下的。
李副连长又叫人把洋瓷盆、锅瓢拿来留下,还留下了二十三支步枪,子弹每人除留五发外,其余的也都留下了。他对二十三名不能行动的重伤员沉重地说:“为了北上抗日,我们要先行一步了。希望你们好好养伤,伤好后,能早点快来。只要一心向着陕北,有决心,就能再见面。”
他掏出昨晚通信员给他的那块羊肝,从包袱中拿出三双牛皮草鞋,放在了那堆食物旁边。
重伤员都哭了,要走的同志也噙满了眼泪。
一个重伤员喊了起来:“我们不行了,不能拖累你们,枪和食物你们带去,多消灭几个白匪......同志们,你们给我一枪吧。”
这话引得五十几个人都哭成一团,天好像阴暗了一半。
李副连长抬起了头:“不能这样想!你们无论如何要想法活下去,找着人家就好办了。”
分离是痛苦的,大家相聚虽仅仅一天时间,但彼此已为友爱凝结,可分离又是必须的,尽管难舍难分,尽管心情沉重。走是为了延续革命,留是为了以俟时机,走者未必能生,留者未必必死,他们都得坚持下去。
李副连长声音低沉地下达了命令:“轻伤员集合,开步走!”
三十三个人踉跄起步了,大家三步一回头,下了山坡,在草地走了好长一段路,回头还能看见那些同志在坡上挥手。
这支伤员队伍寻觅着大部队走过的踪迹,在茫茫草地向前行进。
李副连长带着几个支委在前开路,在悬浮的草堆中试探着安全的道路。大家随后跟进,每人拄着一根棍子,互相呼应着,拉扯着。
因为食物都留给了不能动的重伤员,所有人都是空着肚子上路的。走了一里路,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了。李副连长于是开始传授他的防饥三法,一是勒紧裤带,二是吃些野草,三是用棍子顶肚子。
他还说,三国时曹操带领军队夏天行军,口渴了,他说前面有梅子,嘴里口水来了,就不渴了,我啊不想梅子,可一想到过了草地就有香喷喷的牛羊肉吃,哎呀呀,口水就要流出来了。
过了草地有没有牛羊肉不知道,但他说得高兴,大家听得开心,饥饿好像就减淡了几分。
又走了五六里,山头上出现了一只野兽,看着像牛又像猪。大家都兴奋起来,纷纷说打了它再走。支委同意了,派出了一位神枪手,而且真的打中了。
野兽拖回来了,不是牛不是猪,是一只山羊。大家口水快流出来了,磨刀霍霍就要剥皮烤肉。
李副连长止住了大家。他说,我们还能行动,后面二十几个同志,他们哪个腿不烂个大窟窿,找吃的更难,我的意见是给他们送去,大家同意吗?
人群静默了一会,随后就是一声爆响般的回答:“同意!”
好容易打下的山羊送走了,大家只能继续吃草填肚子。草味道苦涩难咽,但他们吃得安心,走得踏实。
又走了三天,他们终于走出了草地。更令人高兴的是,部队就在此休整,好像是专门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三十三名伤员各自找到了自己的部队,罗玉棋也是。
说是找到部队,其实是李副连长把他送到新剧团的。罗玉棋拉着李副连长的手,感激、依恋与离别的伤感一齐涌上心头,什么都想说,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李副连长摩挲着他的头,摸了很久,但终于离他而去。罗玉棋望着他走远、消失,眼泪落下来了。
他们相处只有五天,但罗玉棋知道,他这辈子怕是都忘不了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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