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第三十回写到,宝玉在外淋着雨跑回来,怡红院却关着门。他以手扣门,里面的人却只顾笑,没人开门。
宝玉叫了半日,拍的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却估谅着宝玉这会子不会回来的。
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让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要不可开,叫他淋着去。”
袭人往外一瞧,见到宝玉淋的雨打鸡一般。她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开了门,笑的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哪里知道爷回来了。”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开了门也不管是谁,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
“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
袭人一向当自己是姨娘,从来不曾受过大话,今儿忽见宝玉生气踢了她一脚,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一时无地容身。
但她待要怎么样,又不能怎样,只好安慰自己说宝玉不是安心的。
宝玉真的不是安心的吗?其实宝玉就是安心要踢的。书中也说了,“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
当然宝玉要踢人,倒不是因为这次不开门而发火。他心中的火在前几回就已积累下来了,如今刚好发作而已。
还在第二十六回时,当时宝黛在一处看西厢记,谁知薛蟠假借贾政的名义叫了宝玉出去,晚上才回。黛玉担心宝玉,便过去怡红院看望。
哪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又见宝钗来了,便抱怨宝钗:“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 因而后面黛玉敲门,晴雯还在气头上也不知是黛玉,便没开门。
可怜黛玉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在墙角边的花阴之下,悲悲戚戚的哭了一番。
第二天,黛玉葬花落泪,宝玉去哄她。黛玉便问他:“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宝玉自然是不知情的,黛玉便说:
“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待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
可知丫头们不开门也不是第一次了。自己回来不开门,对宝玉来说估计还是小事,但是林妹妹去了不开门,这不得了。
所以不开门的事不能惯着,要给丫头们一个教训。这是袭人挨打的第一个导火索。
到了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张道士给宝玉说亲,宝黛两人因金玉良缘之事大吵了一顿,闹到贾母都知道了。贾母拿两个玉儿无法只好说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俩听了才参禅一般,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两人才刚释然了,宝玉因说了一句“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却勃然大怒,对宝黛二人冷嘲热讽,让宝玉脸上讪讪的甚没意思。
接下来宝玉和金钏儿顽笑,却导致金钏儿被王夫人掌扇和辱骂,金钏儿被撵出去后更投井自尽了。情绪低落的宝玉来到蔷薇花架下,又看到龄官哭着画“蔷”,让他明白情缘自有天定,自己也不能奢求所有人的情分。
宝玉在这短短的时日,经历了一连串的事件,他的心绪也随之起伏不断。
他淋了一身雨也不自知,只顾提醒龄官,经龄官反问他才惊醒赶紧跑回去。
可是他到了自己的院子门口,却被丫头们拒之门外。里面笑声不断,却无人理睬他这个主子。雨中一身狼狈的他,更深刻的体会到了黛玉当时叫门不应的焦急和彷徨,因此他满心的要把开门的踢几脚。
不小心踢的袭人?不,袭人正是第一个应该踢的。宝玉也许没想到来开门的是袭人,但是踢了袭人却再合适不过,她不是怡红院第一丫头吗,这责任不是她当谁当?杀鸡儆猴她最合适。
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
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忙开了门,笑的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哪里知道爷回来了。”
看看这两个场景的对比,宝玉踢完“忙笑道”的话,和前面袭人见了宝玉“笑的弯着腰拍手道”的话,真真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笑,都是不知道是你,”作者的写法果真是奇妙无穷。
且说袭人被踢后,只觉肋下疼的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间洗澡时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一块,自己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晚上睡下,梦中作痛,发出“嗳哟”之声,宝玉听见便起来看她。
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了,也就心凉了半截。
宝玉马上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给她治疗。
袭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可不好?”
既然袭人见了自己吐的血,心都凉了半截,说明她自己也知道大事不妙,应该抓紧治疗才是。可是宝玉要请医生来看,袭人却又拦着,说不想闹得人知道了,要人不知鬼不觉的处理。难道她不想处理好自己的身体?
她当然想,她自己日常都听人说过:
“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
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
她怎么可能不想早点治疗?但是她拦着宝玉不让请医生的首要原因也恰恰是这个。
别忘了,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做宝玉的姨娘,将来要争荣夸耀。可是她如今少年吐血,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若然被人知道了她已是废人,她的姨娘梦可能就破灭了,到时还谈什么争荣夸耀?
要做姨娘,身体必要要好,因为姨娘存在的根本目的是替主子生孩子。她又不知主子不是正妻,若身体不好不能生育了,府里哪里还会留着她,养着她?所以她被踢之事不能被传出去,否则影响她的前程。
其次,她是怡红院的管事丫头,丫头们不开门本就是她管理不当的原因。她挨踢的事被传出去,贾母王夫人知道也不会同情她,反之会说她工作没做好,不尽职,才惹得宝玉生气。
再则,当着这么多丫头的面被宝玉踢了,她心中有多羞愧?但表面上她只能当着没事人一般,说宝玉是不小心踢的,也没伤着哪里。
若知道她受伤吐血,她以后的面子往哪放,她的权威还在不在?她平日里依仗宝玉的宠爱,为所欲为,像主子一般。如今她被宝玉踢伤,别人会猜测宝玉是不是厌恶了她。没有了宝玉的宠爱,失去了面子,她可是比死还难受的。
所以她宁愿冒着身体变坏的风险,也不敢大大方方的请医吃药。私底下悄悄的请医弄点子药吃吃,人不知鬼不觉的不使人知道,方能将事情稳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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