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闷热的下午,我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既兴奋又绝望。

信封已经被我摸得起了毛边,可那鲜红的"录取通知"几个大字依然刺眼。我知道,对于一个农村娃来说,这张纸既是天堂的门票,也可能是一张永远都兑现不了的空头支票。

"考上哪个学校了?"隔壁王婶趴在院墙头上问。

"西安交通大学。"

"哎呦,了不得啊!"王婶扯着嗓子喊,"老孙家的娃考上大学啦!"

不一会儿,村里人就围了过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说我给村里长脸,说我爹娘有福气。可我看见我爹站在人群后面,手里的旱烟袋都快捏断了。

三千块钱。这就是我和大学之间的距离。

去年村里老张家儿子考上了专科,学费加住宿费也要两千多。我这还是重点大学,要的更多。供销社的工资才一百来块,就算全村人给我家打一年工,也不够这个数。

"娃他爹,你说咋整?"晚上,我娘在油灯下一遍遍数着家里的积蓄,才攒了六百多块。

我爹狠狠抽了口烟,屋里雾腾腾的:"明天...明天去村支书家问问,看能不能..."

话没说完,我娘就急了:"那老狐狸能帮啥忙!当年你弟弟看病,找他借两百块钱都不借。"

我躺在土炕上,听着隔壁我妹妹均匀的呼吸声。她今年刚上初中,成绩也不错。我知道,如果我去念大学,就意味着她可能要辍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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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爹就拉着我去了村支书家。

支书叫李国强,年过五十,在我们村当了快二十年的支书。他家是村里最早装电话的,院子里还停着辆二手摩托车。

"考上交大了?"李支书翘着二郎腿,抽着红塔山香烟,"不错不错,给咱们村长脸。"

我爹搓着手,说不出话来。这种求人的事他干得少,浑身都不自在。

李支书,是这样的......"我爹终于开口,"家里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想问问能不能......"

"借钱?"李支书掸了掸烟灰,"现在谁家都不容易。前几天张老三家盖房子,找我借了两千,还没还呢。"

我爹的脸一下子白了。我知道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低声下气求人。

就在这时,支书的女儿巧珍从里屋出来倒水。她比我大两岁,去年中专毕业,在镇上卫生院当护士。我们村的人都说她长得像城里人,皮肤白净,说话轻声细语的。

"小孙考上交大了?"巧珍端着水杯,脸微微泛红。

李支书突然坐直了身子,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这样吧,老孙,咱们进屋里说。"

我爹跟着进去了。我站在院子里,看见巧珍正偷偷往这边看。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们也算是半个同学,只是她比我高两级,没说过几句话。

过了约摸半个小时,我爹从屋里出来,脸色很难看。李支书跟在后面,笑眯眯地说:"你们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回家的路上,我爹一言不发,手里的旱烟袋都忘了点。

"爹,支书说啥了?"到家后,我忍不住问。

我爹点上旱烟,狠狠抽了几口才开口:"他说...他说可以借给咱们三千块。"

我心里一喜,可看我爹的表情,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条件是......"我爹的声音有些发抖,"毕业后得娶巧珍。"

屋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夏日的蝉鸣声从窗外传来,像是在嘲笑这个荒唐的条件。

"他还说,巧珍在医院上班,一个月能挣一百多。你要是毕业分到好单位,两个人一起工作,日子肯定过得好......"

我攥紧了拳头。巧珍确实是个好姑娘,在村里很多人追她。可这种交易,就像是把我的未来也打了个包,连同那三千块钱一起典当出去。

"不去了。"我低着头说,"我可以不上大学。"

"放屁!"我爹突然拍案而起,"你知道咱们村上一个大学生是啥时候吗?是我上初中那会儿!整整二十多年,就你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

我从没见过我爹这样激动。他颤抖着手指着我:"你要是因为这个不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晚上,我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墙上贴着的一张奖状上。那是我去年获得的县三好学生奖状,上面的红印已经有些褪色。

这时,我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是我娘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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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火柴,正好碰见巧珍。她穿着护士服,大概是要去上班。

"你...知道了吧?"她低着头,声音很轻。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晨光下,她白净的脸上泛着红晕,看起来确实比村里的姑娘要精致许多。

"其实......"她咬着嘴唇,"这不是我爹的主意。是我...是我求他这么做的。"

我愣住了。

"从初中开始,我就......"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可你总是在看书,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我突然想起来,以前上学的时候,她好像总是会给我送些橡皮、铅笔之类的文具。我都以为是同学之间的互帮互助。

"你不用为难。"她抬起头,勉强笑了笑,"要是...要是觉得不行,就当我没说过。"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到一颗星星突然坠落在泥地里——明明是那么美好的东西,却要和这么肮脏的交易搅在一起。

"听说老李家提的条件了?"王婶在墙头上喊我,"我看这事挺好。巧珍那闺女模样好,工作也体面,你要是......"

我没等她说完就跑开了。可这样的议论在村里越传越开。有人说我家是祖坟冒青烟,有人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有人说我要是不答应就是傻子。

可他们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远处镇上的灯火,心里有多难受。

那天晚上,我在老槐树下遇到了我的高中班主任张老师。

他骑着自行车从镇上回来,车后座上还绑着一摞作业本。看见我站在那发呆,他把车子停了下来。

"听说你考上交大了?"张老师摘下满是灰尘的眼镜擦了擦,"怎么这个表情,不高兴?"

不知怎么的,面对张老师,我把这些天的事情全说了出来。他是我最尊敬的老师,三年来,他不知道帮了多少贫困学生。

听完后,张老师沉默了很久。月光下,我看见他的白发比上学时又多了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在这个镇中学教书吗?"他突然问我。

我摇摇头。以张老师的资历,去县城教书完全没问题。

"二十年前,我也考上了大学。那时候比现在还困难,我爹准备卖掉家里唯一的老黄牛凑学费。就在这时,村里有个地主说,只要我娶他女儿,就全包了我的学费。"

我愣住了:"那您......"

"我拒绝了。"张老师推了推眼镜,"后来我爹还是把牛卖了。但那个决定让我明白,人这一辈子,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我留在这里教书,就是希望能多帮助一些和当年的我一样的学生。"

他从车后座的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这些年存的一些钱,还有我联系的几个以前的学生凑的。一共两千八,还差两百,我相信你能想到办法。"

我的眼睛湿润了:"老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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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钱我不能要。"我把信封还给张老师,"您的心意我明白,但这是我自己的事,得我自己去解决。"

张老师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欣慰的笑容:"你小子,倒是长大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李支书家。巧珍正好也在院子里。

"李叔,那三千块钱,我不能要。"我挺直了腰板,"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这钱带着条件。我要是拿了,就是对巧珍的不尊重。"

李支书的脸沉了下来:"你这娃子,给你台阶还不下?"

"我知道巧珍是个好姑娘,她值得更好的人生,而不是这样被当做交易的筹码。"我看着巧珍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我能配得上你,那一定是我靠自己的本事。"

巧珍的眼里闪着泪光,却笑了:"我等你。"

我转身离开李支书家,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也许这几天我想得太复杂了,有些事情,本就应该简单一点。

接下来的日子,我疯了般地找活干。在建筑工地搬砖,到果园帮人摘果子,晚上还到镇上的饭店刷碗。我爹也偷偷把准备留着过年的老母鸡都卖了。

开学前一周,我终于凑够了学费。当我拿着录取通知书走进校门的那一刻,想起了张老师说的话:"人这一辈子,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多年后,我博士毕业回到村里。巧珍已经嫁人了,成了县医院的护士长。见到我时,她笑着说:"还好当年你没答应,不然我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