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人嘴里的“林文忠公”其实就埋在自家后院——省军区靶场边上，一道灰墙隔开训练口令和鸟鸣。清明节前，380万修葺款砸下去，墓顶新勾的灰缝像刚理完发，青石板缝里的青苔被连根刷掉，露出原本的石色，有人心疼，说“太新了”，可文物局的人摇头：再不修，雨水顺着裂缝灌进去，墓冢要塌。
看墓的老兵姓张，江西人，部队转业后留下当警卫，一干十八年。他说白天来参观的人少，手机信号却满格，因为石狮肚子里嵌了信号放大器——AR用的。扫一下，手机屏里升起虎门滩头的硝烟，3D的，可老张一次没点开过，“真烟我抽过，假烟没劲”。他更在意傍晚六点的交接班，得沿着墓冢走满三十七步，少一步，班长在日志里画叉，扣量化分。
墓是林公自己挑的地，马鞍山西麓，远远看像一张太师椅，五代时叫“五凤山”，林则徐少年在这儿读过书，后来虎门销烟，发配伊犁，再回福州，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少年背书处。子孙照遗嘱“不雕华表不立翁仲”，连神道碑也省了，只留两块石头夹一条窄路，像告诉后人：别跪，站着走。于是石狮也雕得温顺，嘴巴微张，没一点凶相，英国来的汉学家拍个不停，说这在同时代陵墓里罕见，“像两只石猫守着主人打盹”。
想进去得先给“闽政通”递拜帖，十五天审批，军地两家的章叠在一起才生效。去年十一月，某中学组织四百个孩子，提前一个月递材料，最后只批进来八十人，校方抱怨，保卫科上尉摊手：靶场隔壁，实弹训练表排得满满当当，子弹不认民族英雄。孩子们进来那天下小雨，AR眼镜一片雾气，带队老师干脆摘了设备，让小孩直接看墓碑上的字——“皇清诰授资政大夫、两广总督、太子少保林则徐之墓”，一笔一划，雨水把描金冲淡了，却更耐看。
林家后人每年清明来，自带毛笔和清水，描墓碑不描字，描裂缝，像给老人搽药酒。2023年他们带来《十无益》真迹，一纸小楷，展五分钟就收回去，怕见光。守墓的老兵远远站着，背枪，枪口向下，像行注目礼。仪式结束，后人去摸墓边的荔枝树，树干粗得要三人合抱，皮壳皲裂如老人手，树龄一百七十年，林则徐回乡后手植，如今年年还挂果，六月落果，砸在墓顶“噗”一声，老张得爬上去捡，怕果子沤出味儿。
最安静的是夜里。训练收操，军区熄灯号响过，石狮头顶的监控红外灯亮成一个小红点，像给历史留一只未闭的眼。老张巡夜，手电照见新补的灰缝发白，旧缝发黑，交错成一张网。他忽然想起班长说过的话：这里埋的不止一个人，还有一段没被鸦片熏黑的精气神。于是他把电筒光压低，照着自己的脚背，一步一步走完三十七步，不敢惊动长眠人，也不敢惊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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