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夏天,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掀翻,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诊断书,上面的“精神分裂症”五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心口发紧。
在此之前,我已经被莫名的情绪漩涡裹挟了很久。
白天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连抬手翻一页书都觉得疲惫,夜晚则被纷乱的念头纠缠,闭上眼睛就是光怪陆离的幻象。我固执地认为,自己只是抑郁,或者是双相情感障碍。
身边有人说,你看你情绪时好时坏,肯定是双相。我把这些话当成了救命稻草,一次次跑去医院,跟医生强调:“我是抑郁,是双相,不是别的。”
医生架不住我的笃信,最终在诊断栏里写下了双相情感障碍,开了抗抑郁药和丙戊酸钠缓释片。
那段吃药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黑暗的时光。
药物像是在我身体里埋下了一颗炸弹,原本只是低落的情绪,变成了铺天盖地的绝望。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对着天花板发呆到天亮,食欲降到冰点,一碗粥要分三次才能勉强喝完,走在路上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盯着我,那些目光里藏着嘲笑和怜悯,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以为是病情加重了,于是更加拼命地吃药,可身体却像是一个被灌满了铅的皮囊,沉重得连呼吸都觉得费劲。
这样的日子熬了好几年,直到前年,一位医生看着我被药物折磨得脱了形的样子,皱着眉说:“先把丙戊酸钠停了,试试奥氮平。”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遵医嘱调整了用药。没想到,变化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接受事实
换药后的第一个星期,我竟然在傍晚时分,闻到了楼下栀子花的香味。在此之前,我的世界是灰色的,没有任何色彩和气味。
又过了几天,我坐在书桌前,竟然能完整地看完半本书,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不再是跳来跳去的符号。最让我惊喜的是,那种压得我喘不过气的“抑郁”感,一点点消散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那些痛不欲生的情绪,不是疾病本身,而是丙戊酸钠在我身体里的排异反应——一个根本没有双相的人,硬生生被塞进了治疗双相的药物,身体怎么会不反抗?
调整用药的两年里,我的情绪没有出现过想象中双相患者那样的大起大落,没有春夏的亢奋,也没有秋冬的颓靡,日子过得平静又安稳。直到这时,我才终于肯卸下所有的抗拒,慢慢接受了“我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这个事实。
接受这件事,是我接纳自己的开始,也是我与自己和解的契机。
反思过往
从那以后,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问自己:我到底为什么会生病?是原生家庭的烙印?是藏在基因里的遗传密码?还是大脑里神经递质的紊乱?这个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着我,让我陷入深深的迷茫。
我开始留意身边那些和我有相似经历的人。我见过一位母亲,确诊精神分裂症多年,可她的孩子健康活泼,眉眼间全是少年人的明朗;我也想起自己的家族,祖上从来没有过精神疾病的病史,可叔叔和我,却偏偏成了例外。这个疑问,像一颗种子,埋在我心里,等着生根发芽的那天。
迷茫的同时,我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自我反思。
我一遍遍回溯过往的岁月,想找出是哪一步走错了,才酿成了这个让我“不满意”的结果。
我想起小时候,父母总是拿我和别人家的孩子比,“你看人家考了第一名”“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想起上学时,因为性格内向,被同学孤立,我躲在厕所里哭,却不敢告诉老师;想起刚工作时,为了迎合领导的喜好,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八面玲珑的“假人”。
原来,我一直活在别人的眼光里。社会的标准,他人的评价,像一道道枷锁,把我困在原地。我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拿着一把名为“别人的期待”的尺子,时时刻刻丈量着自己,稍有差池,便开始自我攻击。
后来,我偶然听到了“精神疾病鄙视链”的说法。有人说,抑郁症是“文艺病”,尚且能被部分人理解;焦虑症是“时代病”,很多人都感同身受;而精神分裂症,却处在这条鄙视链的最底端,仿佛得了这个病,就成了“异类”,成了“危险分子”。
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我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股强烈的自卑涌上心头。那些曾经被我压下去的自我否定,又一次卷土重来。我开始质问自己: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
就在我快要被自我攻击的潮水淹没时,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已经开始接纳自己了!”
这句话像一道光,劈开了笼罩在我头顶的阴霾。我猛地惊醒,是啊,我已经不是那个活在别人眼光里的自己了。从接受诊断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踏上了与自己和解的路。
接纳自己
从那以后,“精神分裂症”这五个字,对我来说,变成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它就像有人近视需要戴眼镜,有人感冒需要喝热水一样,它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人生的一段经历。
我开始明白,社会上那些所谓的“成见”,不过是他人的偏见,与我无关。别人怎么看我,是别人的事;我怎么看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事。
那些曾经让我耿耿于怀的目光,那些尖酸刻薄的议论,如今再听来,不过尔尔,我甚至可以一笑而过。
我终于懂得,对疾病种类的不满,归根结底,是对自己的不满。那些迫切想要改变自己、想要脱胎换骨的人,往往是把外界对自己的不满,悄悄植入了自己的内心。外界的要求,变成了自己对自己的苛责;外界的攻击,变成了自己对自己的否定。
这种自我攻击有多可怕?它就像每天出门前,先在心里把自己“暴揍”一顿,然后带着遍体鳞伤的灵魂,去面对这个世界。
我们总以为,“变得更好”是人生的终极目标,可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认定自己是“不好的”,对自己缺乏最基本的满意,那么这份“变得更好”的愿望,反而成了所有不好里,最坏的那一种。
曾奇峰说过:“如果一定要对什么东西不满,那就应该是对自己不满本身的不满。”这句话,我反反复复读了很多遍,每读一次,就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被照亮一分。
当我终于放下对自己的不满,放弃那些非黑即白的分别心,再去看“精神分裂症”这件事时,竟然觉得它有几分可爱。
如果没有这场病,我可能会和大多数人一样,大学毕业后找一份安稳的工作,朝九晚五,结婚生子,在柴米油盐里消磨掉所有的棱角和思考。可正因为有了这段特殊的经历,我才得以跳出“芸芸众生”的轨迹,拥有了不一样的视角。
我依然在工作,依然在过着平凡的日子,可我学会了用“第三视角”观察自己,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正念”。开会时,我会看着那个紧张得手心冒汗的自己,在心里默默说“别慌,你可以的”;难过时,我会抱着自己,像安慰一个小朋友一样,告诉自己“没关系,哭出来就好了”;开心时,我会停下脚步,认真感受那份喜悦,告诉自己“你值得这份快乐”。
这种与自己对话的感觉,真的很有趣。我不再是那个被情绪操控的提线木偶,而是成了自己人生的旁观者和掌舵人。
接纳自己的不满,就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门。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和自己的相处模式,原来那些年的自我苛责,都源于对他人评价的过度在意。而这,恰恰就是我一直寻找的答案——叔叔和我,都不是天生的“病人”,而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把外界的压力和期待,变成了压垮自己的稻草。
当我改变了与自己的相处模式后,连锁反应悄然发生。我与他人的相处,也变得轻松起来。那些曾经让我耿耿于怀的“攻击”,那些刺耳的话语,不过是因为我站在了“受害者”的视角。换个角度看,那不过是别人的无心之失,或者是他们自己的情绪宣泄,与我无关。
原来,接纳,就是爱自己的开始。
我想,爱自己会是我一生的功课。也许在遥远的未来,我还会在这条路上,发现更多爱自己的方式,遇见更好的自己。而此时此刻,坐在书桌前,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身上,温暖而明亮。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眼舒展,嘴角上扬,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笃定。
就像鞠婧祎说的那样:“我很满意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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