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夏天,闷热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我叫孙安,23岁,是铁路局的火车供水员。每天凌晨四点起床,蹬着三轮车送开水到车站各个供水点,火车进站时再穿梭车厢给旅客倒热水。这份工作不体面,但稳定,能撑起我和母亲的日子。

三年前父亲病逝后,母亲靠微薄抚恤金度日,我的工资大半都花在她的药费上。那年头什么都要票,粮票、布票、油票、肉票,每人每月半斤猪肉的定量,对我们家来说根本不够。为了给母亲补营养,也为了自己干体力活能有点油水,我悄悄干起了倒腾票证的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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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车站认识人多,知道谁家票用不完、谁家急需,就在中间牵线搭桥,赚点五分一毛的差价,够给母亲买两个鸡蛋,或是给自己买包最便宜的“大前门”解乏。这事不光彩,但为了活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干。

八月第一个星期二的傍晚,我蹬着三轮车往家赶,怀里揣着刚用粮票换来的两张肉票,盘算着明天给母亲炖点五花肉汤。转过街角要进胡同,迎面突然撞上一个人。

“哎哟!”清脆的女声响起,一叠文件散落满地。我慌忙刹车跳下车,只见个穿淡蓝色连衣裙的姑娘正蹲下身捡文件,皮肤白皙,大眼睛亮得像星星,两条乌黑辫子垂在肩头,嘴角还有个浅浅的梨涡。

“对不起,我骑得太急了!”我一边道歉一边帮忙捡文件,指尖触碰到文件的瞬间,忽然觉得她有些面熟。“你是……”我迟疑着开口。

她眨眨眼,忽然笑了:“孙安?你是红旗小学三班的孙安对不对?”记忆如潮水涌来,我想起来了,她是王雪,小学时坐在我前排的小姑娘,总借我橡皮擦,作业写得工工整整。

王雪!真巧啊!”我又惊又喜,“得有十来年没见了!”寒暄间,她忽然指了指我的口袋:“你的东西掉出来了。”我低头一看,心瞬间沉到谷底——两张肉票和几张粮票正躺在地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的脸唰地红透,手忙脚乱地把票塞进口袋。王雪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告别:“我在街道办上班,今天来办事,有空来坐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她去举报我。倒腾票证虽大家心照不宣,真追究起来是要受处分的。

那一晚我辗转难眠,接下来几天工作都心不在焉,总觉得有人盯着。一周后,我正在供水点收拾水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孙安同志。”

我浑身一僵,转过身果然是王雪。她穿件白衬衫配深蓝裙子,梳着麻花辫,手里拎着布包:“下班后有空吗?我在街口槐树下等你,有话跟你说。”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肯定是为票证的事来的。

整个下午我魂不守舍,好几次差点把热水洒在旅客身上。好不容易熬到下班,磨磨蹭蹭走到街口,王雪已在夕阳下等候,影子拉得很长。“走吧,边走边说。”她轻声开口。

没等我开口解释,她先说道:“我知道你在倒腾票证。”我手心冒汗,急忙辩解:“我母亲身体不好,需要营养,工资实在不够……”“我没有怪你。”她打断我,眼神清澈,“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我愣住了。王雪从布包里拿出个小本子:“街道办做困难户调查,发现很多人家要么票用不完浪费,要么急需却不够。我想请你帮忙,以街道办的名义组织‘票证互助小组’,自愿交换不收差价,街道办给你发临时补助。”

我难以置信:“这能行吗?不会被抓?”“我们请示过上级,互助形式不涉及大量金钱交易是允许的。”她笑了,“你有经验,而且我相信你。小学时你最热心,我摔伤膝盖还是你背我去医务室的。”

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么久以前的事,我鼻子一酸,用力点头:“愿意!当然愿意!”就这样,我从偷偷摸摸的票证贩子,变成了为居民服务的工作人员,每月八块钱补助,对我们家来说已是不小的收入。

王雪是我的上级,我们一起登记需求、匹配信息,挨家挨户走访了解情况。我渐渐发现,她不仅漂亮,心地更善良,会自掏腰包给孤寡老人买点心,为了困难户的补助跑遍各个部门。在她面前,我慢慢找回了自信。

母亲听说后格外高兴,念叨着:“小雪小时候来过咱家,下大雪那天在咱家写作业,我还给你们煮过面条呢,多好的姑娘。”经她一提,我也想起了那段往事。

一个周五下午,工作结束后王雪叫住我:“孙安,明天休息吗?陪我去个地方,需要帮手。”第二天一早,她穿件碎花衬衫扎着马尾,精神又利落:“去城西李奶奶家,她腿脚不便,儿女在外地,家里有重活要干。”

我们各骑一辆自行车,穿过大半个城区来到老旧居民区。李奶奶家窗户坏了、门也关不严,屋里堆满杂物。我修门窗、搬重物,王雪整理杂物、擦玻璃,忙活一上午才把屋子收拾整齐。李奶奶拉着我们的手掉眼泪,非要留我们吃午饭。

桌上只有炒白菜、土豆丝和一小碗咸菜,王雪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停给李奶奶夹菜。离开时,她偷偷在枕头下塞了五块钱和两张肉票,我也悄悄放下兜里的两个苹果。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微风带来凉意。“今天谢谢你。”王雪轻声说。我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问:“你经常这样帮人吗?”“力所能及嘛。”她笑了,“我父母都是老师,从小教我能帮就帮。”

看着她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侧脸,我心里暖暖的。她忽然又说:“你和阿姨也不容易,以后有需要随时告诉我。”我鼻子一酸,用力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我们走得越来越近。工作之余一起走访困难户,一起在街道办的老槐树下聊小时候的事、聊未来的打算。她说想考夜大充实自己,我说想学修理技术,以后有个一技之长。

三个月后,互助小组帮了上百户居民,我和王雪都得了奖。颁奖后她拉我去国营饭店庆祝,点了两碗炸酱面和一盘拍黄瓜,还把自己碗里的肉酱拨了一半给我:“你干活多,多吃点。”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饭后散步时,王雪说下个月要去省城培训三个月,是街道办推荐的。我心里满是失落,却还是强装笑容恭喜她。“你会给我写信吗?”她看着我的眼睛问。“会!每周都写!”我连忙答应。

她走的那天,我去车站送她,她从车窗探出头挥手:“记得写信!”火车开动的瞬间,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挪动脚步。回到家,我翻开她送的崭新笔记本,在第一页工工整整写下:“1980年9月15日,王雪去省城培训,我要好好学习,不辜负她的期望。”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利用业余时间啃电工和机械维修的书,不懂就请教老师傅,还参加了铁路局的内燃机培训班,结业考试拿了第一名。每周给王雪写一封信,告诉她我的学习进展和城里的新鲜事,她的回信也总是准时到达,字迹娟秀,满是鼓励。

王雪回来那天,我早早到车站等她,手里捧着一束郊外采的野菊花。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她,瘦了些但精神更好。她给我带了本《机械原理基础》:“省城书店买的,你可能用得上。”接过书的瞬间,我感动得说不出话。

我们又回到了一起工作、一起走访的日子。一个周日下午,帮孤寡老人刘大爷送煤票时,老人忽然说:“你们俩天生一对,什么时候办事啊?”我和王雪的脸瞬间红透。

回去的路上,王雪轻声问:“刘大爷的话,你怎么想?”我的心跳瞬间加速,鼓起勇气说:“我觉得大爷说得对。王雪,我喜欢你,从小学就喜欢,只是那时候不懂。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傻瓜。”她笑着抬头,眼睛亮晶晶的,“你善良、上进、孝顺,这些比什么都珍贵。其实,我也喜欢你很久了。”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我激动得只会傻笑。

我们正式确定了关系,王雪的父母起初顾虑我家条件,但看到我的努力和真心,也渐渐接受了。1981年春天,我通过铁路局考核,从供水员转为见习机修工,工资涨了不少;票证互助小组也被上级表彰,在全市推广。

1981年国庆节,我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在街道办会议室摆了几桌,邀请了亲戚朋友和帮助过的居民。刘大爷笑得合不拢嘴:“我说什么来着,天生一对!”

婚后的日子平淡又幸福。我们住在王雪单位分的二十平米小房子里,被她布置得温馨舒适。我继续在铁路局钻研技术,她在街道办干得有声有色,后来还升了副主任。互助小组发展成了全市第一个社区服务中心,我成了兼职顾问。

1983年,我们有了女儿孙晓梅,名字融合了我和王雪的名字。随着时代发展,票证制度慢慢退出历史舞台,我们的日子也越过越好,买了两居室的房子,把母亲接来同住。

如今,我们都退休了,仍在社区做志愿者。每年结婚纪念日,我都会给王雪写一封信;她总会拿出那本泛黄的笔记本,那是我当年学习时用的第一本笔记。

路过当年相遇的街口,王雪总会指着老槐树说:“就是这里,你撞掉了我的文件,也撞进了我的心。”我总会笑着回应:“不,是你撞亮了我的人生。”

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那段始于1980年夏天的缘分。几张小小的票证,一次意外的碰撞,让两个真诚的人走到一起,把平凡的日子,过成了最绵长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