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夏天,牛久军背着铺盖卷走进小集水镇小学时,正赶上学校拆旧平房。尘土飞扬中,他看见那些砖瓦像被时间遗弃的骨骸,堆在操场的角落里。他中专数学系的毕业证在帆布包里贴着胸口,那是他离开农村的唯一船票。

“牛老师来了。”老校长握了握他的手,粗糙得像树皮,“数学课缺人,六年级两个班都归你。”

教室的窗户用塑料布糊着,风一吹,哗啦啦响。孩子们的眼睛像深井,映着他二十二岁的脸。牛久军在黑板上写方程式,粉笔灰簌簌落下,像极了老家灶台上积的灰。他常想起父亲弓着腰在田里插秧的样子,汗水沿着脊沟淌成一条条小溪。

“牛老师讲课好。”三个月后,镇教育办主任拍着他的肩说。这话拐了几个弯,传到了他叔父牛德富耳朵里。

元旦前夜,牛久军踩着自行车往叔父家去。车篮里晃荡着两瓶汾酒,用报纸仔细包着。牛德富在镇党委干了二十三年,从小办事员熬到副书记,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是权力的等高线。

“小学教书没出路。”叔父抿了口酒,眯着眼,“镇党政办缺个写材料的,你愿不愿去?”

牛久军喉咙发紧。他想起数学课上教过的概率——从小学教师到镇干部,这个跃迁的概率该是多少?他算不出来。

“我……能行吗?”

“我说你行,你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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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牛久军坐进了镇党委二楼最西头的办公室。窗外是镇政府大院,一株老槐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他的工作是写材料:工作总结、领导讲话、汇报材料。起初他写得生涩,那些官话套话像不合脚的鞋,硌得慌。但牛久军聪明,他把过去的讲话稿都找出来,一篇篇拆解,像解数学题一样分析结构、用词、语气。

“小牛材料写得不错。”半年后,镇长在会上随口夸了一句。

这话像种子,落进了合适的土壤。牛久军开始留意每个人的职务、关系、喜好。他学会了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该往前凑,什么时候该往后退。他的数学头脑在这里找到了新的应用场景——计算人际距离,权衡利害得失,求解晋升方程。

叔父的运作像精密的齿轮传动。九年时间,牛久军从办事员到科员,再到副主任、主任,最后当上了镇组织委员。三十一岁,他成了小集水镇最年轻的党委委员。老家父亲翻修了房子,母亲见人就说:“俺家久军在镇上当领导哩。”

权力是剂吗啡,止痛也致幻。牛久军开始觉得,那些曾经仰望的东西——城里人的身份、旁人的敬畏、支配资源的能力——原来触手可及。直到刘浅浅出现。

她是那年新招的公务员,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眼睛亮得像山涧水。牛久军第一次见她是在党政办,她抱着一摞文件,手腕细白。“牛委员好。”声音清凌凌的。

牛久军心里那根弦,无声地断了。

引诱像一场精心设计的证明题。他展示自己的权力、阅历、成熟,像孔雀开屏。刘浅浅从敬畏到崇拜,从崇拜到依恋,像数学归纳法,一步步推导出必然结论。她怀孕那天,在镇卫生院后面的小树林里哭,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我会处理。”牛久军说,声音稳得像在念文件。

他确实处理了——用叔父的关系,压下了卫生院的第一份报告;用组织委员的身份,把刘浅浅暂时借调到县档案局;用多年积攒的人脉,封住了可能漏风的每一道缝隙。

除了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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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英发现那张B超单时,正在整理丈夫的西装。纸片从内袋飘出来,像一片秋天的枯叶。她认识上面的每一个字:刘浅浅,女,23岁,早孕6周+。

她没有哭闹,只是把单子放在饭桌上,旁边摆好碗筷,像往常一样。牛久军回家看见,筷子掉在了地上。

“离了吧。”李秀英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老岳父是三天后知道的。这个退休的小学教师,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那天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夜。天亮时,他打了个电话。

摩托车撞上牛久军时,他正从镇政府往宿舍走。刺眼的车灯,轰鸣的马达,然后是腿骨断裂的声音——清脆得像树枝折断。肇事者扔下车跑了,夜色吞没了所有痕迹。

李秀英的抑郁症是悄悄来的。起初只是失眠,后来她开始忘记关煤气,烧水烧干了三把壶。再后来,她不认识人了,包括自己的丈夫。牛久军把她送进市精神病院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眼神空洞得像被挖走了内核。

刘浅浅辞职回了老家,听说后来嫁了个四十多岁的鳏夫,在县城开小卖部。她的名字成了小集水镇的禁忌,人们提起时只交换一个眼神。

而牛久军的腿好了,留下一瘸一拐的残疾。叔父说:“换个环境吧。”一纸调令,他成了市招商局副局长。

新岗位像一张白纸,可以重新描画。牛久军瘸着腿,却走得更快了。开发区的土地、项目、资金,都是他棋盘上的子。商人们围上来,叫他“牛局”,递烟敬酒,眼睛里烧着讨好的火。他学会了更高级的权力运算——资源置换、利益输送、风险对冲。权钱、权色、权权,三条函数曲线在他手中交织成繁复的图谱,最大值不断被刷新。

开发区主任的办公室有整面落地窗,可以俯瞰半个城市。牛久军常站在窗前,看楼下蝼蚁般的人群车辆。他想起小学教室里的粉笔灰,想起刘浅浅的眼泪,想起妻子空洞的眼神。这些记忆像远处的山,隔着雾,看不真切了。

专项巡查组进驻那天,天空灰得像旧棉絮。牛久军照常主持招商洽谈会,讲话流利得像录好的磁带。散会后,秘书小声说:“牛主任,纪委来电话,请您去一趟。”

会议室的桌子光可鉴人,映出他微微变形的脸。对面坐着三个人,中间那个年纪稍长的开口:“牛久军同志,请谈谈你在开发区工作期间的一些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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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一个个抛出,像手术刀,精准地划开层层包裹。企业家实名举报的材料厚得像本书,时间、地点、金额、人物,清清楚楚。牛久军第一次发现,自己精密计算过的一切,原来都在别人的计算之中。

双开决定宣布时,窗外正下着雨。牛久军接过文件,手没有抖。他走出大楼,雨点打在他脸上。没有车等他,没有伞撑过来。他瘸着腿,一步步走进雨里。

三个月后,有人在城郊结合部看见牛久军。他开了间小杂货铺,卖烟酒零食。店里光线昏暗,他常坐在柜台后发呆,腿边靠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偶尔有顾客提到开发区的新项目,他眼神会飘忽一下,然后低下头,慢慢擦拭柜台——那里积着一层薄灰,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老街坊私下说,有时深夜路过,能看见杂货铺里还亮着灯。牛久军坐在那儿,面前摊着一本旧账本,手里捏着计算器,一遍遍地按,像是要算清什么,却总也算不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