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一年前的今天,2024年12月31日上午9点58分,被羁押8507天后,原伟东在河北保定第一中心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场持续24年的司法缠斗,似乎终于以生物学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但战争并未因此终结,只是变换了战场。
最新的战报,来自数字空间。
2025年12月3日下午,李杰在雇主家。她难得休息,决定为丈夫即将到来的周年忌日,准备写点什么。
李杰习惯性地打开了手机上那个熟悉的公众号后台。那是她和家人为丈夫喊冤的主要阵地,名字就叫:
原伟东案。
打开后,后台页面上弹出的,不是熟悉的编辑器,而是一行冰冷的、没有任何具体解释的通知。根据李杰后来的回忆,那段文字是:
根据互联网用户公众账号信息服务管理规定,你的账号已被屏蔽所有功能至2026年12月5日。
李杰反复退出,重进,结果都一样。这个公众号近一年并没有发布什么过激的内容,最近的一篇,还是10月份转载的一篇文章。她心里暗暗想,这一定跟原伟东逝世一周年有关。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发消息给原伟东的姐姐原淑娟。据原淑娟回忆,她是在12月7号中午才看到这条消息的。她的第一反应是:
气得不得了。
原淑娟对着电话那头说,这帮人太坏了,Gong权力要是坏,真的谁也比不过。她恨得咬牙,不知道说什么。
确认被封后,李杰立刻做出了一个决定:
抢救。
她害怕这个记录了全家24年血泪的数字坟场会突然被永久删除。她想起了那些报道过他们案子的记者,他们的公众号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她找出了另一部手机,下载了一个不需要实名认证的新公众号,准备把原来公众号里的297篇文章,一篇一篇地复制、转移到新号的草稿箱里。
行动在深夜展开。
据她回忆,那两个晚上,她都是等雇主一家睡下后:
自己躲在被窝里偷偷弄的。
房间里一片漆黑,她不敢开灯,只敢用自己从家带来的一个30公分长的LED灯管照明。
手机屏幕的微光,照在那张疲惫的脸上。她形容自己当时手都在抖。她害怕的不是黑暗,而是后台的那个删除键,可能在下一秒就让数年的心血灰飞烟灭。
在24年前的审讯室里,他们用电棍试图让她制造虚假的记忆。
24年后,他们用一纸通知,试图让她真实的记忆消失。
1
李杰和原淑娟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一个两个月没更新的号,在周年纪念即将到来时,被精准静音一年,这操作就挺有意思,好比你对着一个植物人说:
我命令你,不许说话。
这种行为方式,河北方面不是第一次用了。上一次,是在原伟东的肉体上。
2024年10月16日,廊坊看守所通知家属,说原伟东癌症扩散,状况很危险。
家属们心急火燎地赶到石家庄,要求见人,要求取保。
据原淑娟回忆,主审法官李霞女士的回复,充满了耐心:
再等等,稍微再等等,快了。
家属们没耐心,就在法院门口跟法官激烈争吵。
结果是,当天晚上他们发现,石家庄所有的宾馆、旅店,都不让他们住了。
一刷身份证,前台小姐就客气地告诉他们:
已满。
原淑娟后来回忆说:“我们一整天被几辆车,多名不明身份的人一直跟踪……如果被Gong权力压制,你连喘气都受限制,感觉无法呼吸。”
你看,这套管理方法论就很高明。
它不打你,不骂你,它只是让你无处容身。它让你自己主动离开这座城市,还省了维护秩序经费。
这叫:
社会面清零。
十几天后,2024年11月1日,家属们等来了李霞法官口中的“快了”。辩护律师王兴接到了河北高院的电话,电话里宣布了原伟东、汤凤武案的二审宣判结果:
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第二天,也就是11月2日,几名法官来到了原伟东的病床前。
据原伟东后来对家人回忆,他刚做完胆管手术两天,身上还插着管子,法官们就站在床前,对着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宣读了那份维持死缓的裁定书。
原伟东说,他当时:
情绪激动,把我气死了,把法官骂跑了。
你看,人家河北高院的法官,工作多认真。为了确保法律文书能第一时间送到当事人手里,愣是把重症监护室,变成了临时法庭。
这叫什么?这叫:
送法上门。
两天后,11月4日,原伟东被一辆120救护车,从医院直接拉走,送进了保定监狱。
对于系统而言,一个中止审理的程序漏洞被补上了;一个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也终于被升级为了罪犯;一场长达24年的司法流程,在主犯的生命耗尽前,终于严谨、合规地打上了句号。
河北最终赢了。
这场胜利来之不易。
为了纪念这场胜利,我们有必要复盘一下,这场伟大的胜利,到底是怎么赢得的。
2
要理解这场胜利,必须回到故事的开端,认识几位重要的相关人。
第一个人,叫赵东辉。
他的经历不多,但至关重要。他在法律文书里的身份是:
另一个凶手。
1995年11月29日,河北廊坊胜芳镇,装卸工杨长林一家三口遇害。案发42天后,一个叫赵东辉的人,被警方从东北老家抓走。
警方怀疑他的唯一科学依据,来自一份血型报告。
在2024年6月原伟东案最后一次庭审期间,袭祥栋、伍雷两位律师的一次微博直播连线中,赵东辉对此进行了详细的回忆:
案发现场留下说是杀人凶手的血型是AB型,我恰恰也是AB型。
这就够了。
赵东辉被带回了霸州看守所。迎接他的,是廊坊市公安局刑警队的工作方法。
据他口述,招待他的道具主要是:
塑料鞋底子。
赵东辉回忆说,他被里外抽:
一次就抽三百五十九个嘴巴子,总计至少一两千个。
后果是脸部长期肿胀无法吃饭:
两侧八个牙都没了。
除了物理层面的交流,还有精神层面的。每到晚上,他一听到狱警开号门喊“赵东辉!”,就吓得:
腿就呱就哆嗦了。
当然,还有那台后来闻名全国的、由杜国利警官团队研发的“高科技测谎仪”:
一部旧式手摇电话机。
赵东辉详细描述了这套系统的工作流程。
两个小手指头缠上电话线,人坐在地下,双手用手铐反铐在椅子背上。两名井茶用木棍压住他的双腿,并踩在木棍两头,使其无法动弹,然后开始摇电话。
3
除了酷刑,案件还需要一个关键环节:
指认。
根据赵东辉在律师直播中的回忆,1996年1月18日上午9点,他和其他五名嫌疑人被从看守所提出来,站成一排。
在他们对面两三米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商务车。车门拉开,里面坐着一个女人:
她脸上蒙着纱布,露着眼睛,胳膊也是用白纱布吊着。
赵东辉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1995年灭门案的唯一幸存者,张金萍。
张金萍的手指指向了排在第三位的赵东辉。辨认了三次,她都点头确认。
接下来的流程,就极具河北地方特色了。
井茶命令其他五名嫌疑人全退后,只留下赵东辉一个人,然后再次向警车里的张金萍确认:
你确认是他吗?
张金萍说,确认是他。
这个“他”字刚一出口,井茶就冲上来,“掐着我脖子,直接给我摁倒地下”,在水泥地面上,给他“砸上了死刑镣子”。
你看,这套工作方法就很高明。它不是一个开放式的问答,而是一个选择。而且,最后还把选择,变成了一个是非判断。
你只需要点头或摇头。
这叫什么?这叫:
用户体验优化。
可惜,办案人员百密一疏,忘了给赵老师量脚。案发现场42码的鞋印,愣是套不到赵老师39码的脚上。
这叫什么?这叫:
卡bug了。
赵东辉最终被排除了嫌疑。但他也为这段经历付出了代价。
据他口述,出狱后回到老家,乡亲们看到他都一脸震惊,说:
不,都说你死了嘛。
在乡亲们的记忆里,赵东辉早就该死在看守所里了。因为据后来出狱的狱友传言:
说我挨那打,他们都看得见。
赵东辉幸存了下来。他的故事结束了,轮到下一个嫌疑人登场。
但在讨论下一个嫌疑人之前,我们还得认识另一位重要的相关人。他在案卷里的身份是:
雇凶者。
4
在警方的第一版案情通报里,1995年的灭门案,是一起雇凶杀人案。
主犯,或者说买家,是当地人姚俊来和齐连强。
这二位也被抓了。据姚俊来的父亲后来对记者回忆,他儿子在里面也遭了大罪:
双手被电击,浑身被打,连生殖器都被电肿了。
姚俊来回家后对他爹妈说的第一句话是:
爹、妈,俺这一辈子的罪、苦,这几天都受完了。
但和原伟东、赵东辉这些只能硬抗的普通人不同的是,姚俊来家启动了付费模式。
据姚俊来父亲口述,家里“拖了四万块钱帐”,把钱交给了办案民警杜国利,人才被放出来:
我们不愿意找事儿,俺们的人活着就得了。
你看,这位父亲就很有大局观。他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较真的。活着,就挺好。
但这个付费离场的操作,给案件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逻辑漏洞:
主犯没了。
这不要紧,霸州公安局出具了一份《情况说明》,用精妙的语言解释了这个漏洞。这份说明,堪称当代中国公文写作的典范:
姚俊来、齐连城二人拒不配合办案人员的调查工作,故原伟东、汤凤武其二人作案原因无法查清。
这逻辑就非常有意思了:主犯因为不配合,所以放了;从犯因为配合了(被打了),所以得关一辈子。
敢情这办案是在搞:
末位淘汰制。
谁不听话谁先走。
更牛的是,在2005年河北高院的一次庭审中,检察官竟然当庭出示了姚俊来的认罪笔录,用来证明原伟东是受雇杀人。
一个已经被释放的、从未出庭的主犯,他的口供,成了给从犯定罪的证据。
原伟东的辩护律师吕宝祥当庭质问:
该证如属实,姚俊来系主犯,为什么不到庭受审?是谁私放罪犯?
全庭愕然,检察员无言以对。
5
相关人的故事讲完了,现在轮到原伟东登场了。
2000年12月22日,胜芳镇发生第二起灭门案,税务稽查队长刘德成一家三口遇害。住在对门开小吃店的原伟东,进入了警方的视线。
但当时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据他妻子李杰回忆,案发当天:
原伟东正在千里之外的黑龙江老家交农业税。
两地警方协查后,确认了此事。原伟东被排除了嫌疑。
但9个多月后,事情起了变化。
2001年9月16日半夜,原伟东在东北家中被一伙自称河北井茶的人带走。没有法律手续,也没说任何原因。
据后来被无罪释放的同案人陈瑞武回忆,他也是在那天晚上被抓的。抓他的人说:
你姐夫把你供出来了。
陈瑞武的姐夫,叫魏春江,一个有小偷小摸前科的社会闲散人员。
据陈瑞武说,正是魏春江的一份证言,说他和原伟东等人曾预谋抢劫刘德成一家,才最终点燃了这场大火。
火烧起来后,故事就开始脱离所有人的控制。
原伟东被带回了河北胜芳分局。迎接他的,是杜国利警官和他的“高科技测谎仪”。
据原伟东后来在上诉状中陈述,杜国利曾对他撂过一句实话:
就拿你顶了,不然局长就得下来了。
为了保住局长的位子,一个无辜的人就必须被献祭。这个逻辑简单、粗暴,且有效。它解释了为何在所有证据都指向无罪的情况下,系统依然要顽固地维持一个有罪的结论。
因为一旦承认原伟东无罪,就等于承认当年的侦查、起诉和审判是错误的。
这就不是一个法律问题,而是一个人事问题。
要确保这个顶罪的结论成立,就需要相应的工具。
在2001年的胜芳刑警队里,杜国利和他的同事们,对原伟东和所有被抓来的人,进行了一场残酷的:
技术测试。
据多位亲历者回忆,其工作流程大致如下:将电话机的两极电线剥开,缠绕在嫌疑人的手指、脚趾、耳朵,甚至生殖器上。然后,摇动电话机手柄。电流通过皮肤,穿过骨头,直抵内脏。
后来被判无罪的陈瑞武回忆,他当时被折磨得无法忍受:
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另一名无罪释放的女性王晓敏则记得,井茶在电她时,还在旁边:
喊口号、数数。
原伟东是这项技术的深度体验者。
一份2001年9月28日的廊坊市看守所《入所健康检查笔录》上,记录了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在“有何疾病或外伤”一栏,除了他本人的签名,还有一行不同的笔迹备注:
舌头是电伤,腿肿了,耳朵有外伤。
据后来同监室的狱友证明,原伟东入所时遍体鳞伤,手脚被电得露出骨头,话都说不了。看守所一度拒收,是警方把他拉到诊所输了十几天液才勉强收下。
但原伟东一直没交代。杜国利团队决定升级战术。
他们把原伟东的妻子李杰抓了来。
6
李杰的遭遇,堪称一部酷刑百科全书。
她被关在血迹斑斑的铁笼子里,被绑在老虎凳上。杜国利问她的第一个问题是:
天上的星星有几颗?不许说不知道。
回答不上来,迎来的就是一轮又一轮的电击。据李杰回忆,杜国利看着她头破血流的样子,评价道:
你刚从战场回来啊,烈士!
这些看得见的伤痕,以及另一名嫌疑人刘赐喆被直接电击致死的事实,在多年后霸州公安局的一份《情况说明》里,被转化成了这样一句话:
全体办案人员严格依法,没有刑讯逼供。
在原伟东案中,说明是一种神奇的文体。
它是一种法律上的降维打击,可以将一切复杂、血腥、不合规的事实,瞬间二维化,变成一张盖着红章的、不容置疑的平面。
除了没有刑讯逼供说明,这套工具箱里还有证据丢失说明、卷宗丢失说明、雇主不配合调查说明。
还有一个:
记录员笔误说明。
卷宗显示,2001年9月27日这一天,杜国利警官同时出现在两个相隔千里的地方。
一份笔录显示,他在河北霸州审讯原伟东;另一份笔录则显示,他同一天正在黑龙江呼兰县调查另一名证人。
多年后,面对律师的质疑,霸州公安局出具了这份说明,解释了这一时空悖论。
当说明方阵和刑讯口供组成的材料被送到法院,一场新的游戏开始了。
7
这场游戏的玩法,叫4+4模式:
廊坊市中级法院4次判处死刑,河北省高级法院3次发回重审、1次改判死缓。
廊坊中院是发球方,每次都大力扣杀判死。河北高院是接球方,三次将球轻轻挡回,理由都是:
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最后一次,高院自己也累了,选择将球拍一扔,让球落地:
死缓。
原伟东的人头,就像那颗在球台上来回弹跳的乒乓球。
2003年,廊坊中院一审判处原伟东死刑。河北高院发回重审。
2004年,廊坊中院再次判处原伟东死刑。
2006年,河北高院再次发回重审。
2008年,廊坊中院第三次判处原伟东死刑。
这一次,皮球踢到河北高院脚下后,流程发生了变化。高院没有再发回,而是自己做出了改判。
2009年,河北高院的终审判决,以前后矛盾的逻辑,宣告了2000年刘德成灭门案的全案无罪。理由是:
杀人动机不明、缺乏客观物证。
但在同一份判决书里,它认定了1995年杨长林灭门案。尽管这起案件同样杀人动机不明、物证全部丢失。
李杰后来反复质问:
2000年的案子10年后全体人员都无罪了,是因为公安机关的刑讯逼供……那么95年的案子,检察机关有什么理由不排除汤凤武的口供呢?
在同一份判决书里,用同一套标准,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一位参与此案的律师曾评价说:
这种精神分裂式的判决,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但最精彩的,来自河北高院内部。
一份2009年5月11日的合议庭庭前会议笔录,不知被哪位深喉有意无意地留在了正卷里。
这份笔录显示,在开庭前,由刘志廷、王智广、王惠敏、岳林杰四名法官组成的合议庭,就已经对案件的性质达成了共识:
此案属于全案不清。
但会议的重点,并非讨论如何查清事实,而是变成了稳定工作部署会。
法官们讨论了:
• 被告人家属可能会出现围堵、冲击等情况。 • 需要当地法警及公安做好庭审安全稳控工作。 • 保证法警警力的充足,当庭警力和外围警力。
最关键的是,他们还为如何应对辩护律师制定了预案:
可能律师提出一些程序上的问题,我建议与检察官沟通协调,请他们提供出庭预案。
法官与检察官,在开庭前就已经沟通协调,准备共同对付律师。
你看,这事办得多周到。人家开会讨论的,压根就不是这案子怎么办,而是:
办这案子的人,我们该怎么办。
最终,明知“全案事实不清”的河北高院,没有选择宣告无罪,而是做出了一个留有余地的判决:
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这个判决,巧妙地规避了当时的死刑复核程序,将案件的最终解释权,留在了河北省内。
游戏得以继续。
8
2013年,最高法罕见地踩下刹车,以“事实不清,证据不充分”为由,指令河北高院再审。这本是终结这场游戏的最好机会。
然而,河北高院接到指令后,并没有自己审,而是把皮球又踢回了廊坊中院。
廊坊中院接到这个烫手的山芋后,展现了惊人的耐心。
从2014年开庭,到2020年宣判,案子被足足雪藏了六年。
这六年里,法院向最高法申请了34次延期审理。
在家属和律师看来,这就是一种公然的拖延。
2020年7月8日,廊坊中院终于作出了第四次一审判决。在已经依法排除了原伟东所有刑讯逼供口供,证据更加不足的情况下,判决结果依然是:
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一位旁观此案的律师曾评论说:“廊坊中院用六年的时间,完成了一次对最高法指令的公然对抗。”
原伟东再次上诉。案件又回到了河北高院。
这一次,高院没有再发回重审。他们也选择了等待。
又一个三年过去了。直到2023年5月,一个消息从廊坊看守所传出:
原伟东得了胃癌,晚期。
癌症成了压垮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撬动这起沉寂案件的唯一杠杆。
在家属和律师的奔走下,河北高院终于同意在2023年6月3日再次开庭。
开庭当天,法院却通知律师,原伟东只能在医院通过视频参与。理由是:
他的身体状况。
原伟东拒绝了。随后,法庭作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错愕的决定:
对原伟东中止审理。
他们甚至懒得走完这最后的程序。一个将死之人,被他们以中止审理的方式,永远地挂在了法律的待办事项里。
庭审在同案被告汤凤武的抗议中继续。
据辩护律师赵军记述,汤凤武被六七个法警从候审室强行拖进法庭,摁在拘束椅上。
当辩护律师要求播放那份公安局自己说明存在的辨认录像时,法庭再次拒绝。
汤凤武在绝望中当庭解除了律师的委托。庭审,再次中断。
那一天,原伟东的姐姐原淑娟在法院门口拉起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原伟东病危,请当庭宣判”:
她很快被几名法警像杀猪一样地抬走了。
这套程序,在原伟东的生命即将终结时,依然坚固、封闭,且不允许任何外部逻辑介入。
9
时间来到2024年6月,在原伟东的生命又耗去了近一年后,河北高院终于决定重启那场被中止的庭审。
这场庭审,堪称辩护方在程序和事实上的一次总攻。他们打出了两张王牌。
第一张王牌,就是赵东辉。
在2024年6月的最后一次庭审上,一个叫赵东辉的男人走上了证人席。他不是井茶,不是专家,也不是案发时的目击者。他的身份很特殊:
张金萍口中的“前一个凶手”。
据赵东辉当庭作证,1996年,正是他,曾被唯一的幸存者指着鼻子,确认为杀人犯。
二十多年后,他坐在这里,用自己的存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件事:
她的指认,是会出错的。
辩方的第二张王牌,是对程序正义的终极叩问。
律师们当庭指出,本案所有客观物证灭失,杀人动机不明,买凶者早已释放。
而用以定罪的唯一核心证据,就是幸存者张金萍前后矛盾的证言,以及同案被告汤凤武在刑讯逼供下做出的口供。
在辩护律师的强力要求和大量证据面前,合议庭最终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据洗冤网ACTION在2024年11月1日发布的报道,合议庭当庭决定:
排除汤凤武在侦查机关的全部供述。
至此,原伟东和汤凤武在侦查阶段的所有有罪供述,全部被法院以非法证据的名义排除。控方手中最后一张像样的牌,也没了。
庭审结束后,家人与律师一度充满希望。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
无罪。
他们等待着终场哨响。
直到2024年11月1日,一通电话打给了律师。电话里,河北高院宣布:
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在法庭上,辩方用程序正义和事实证据,完成了两次漂亮的将军。但棋盘外的那只手,轻轻一挥,将整个棋盘都掀翻了。
这让人想起卡夫卡的小说《审判》的结尾,K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罪名。
而在这里,他们知道了自己的罪名,却至死都无法理解,为何在所有证据都指向无罪时,依然会被判处有罪。
10
判决书下来了,但战争没有结束,只是从法庭和反映情况的地方,转移到了出租屋、厨房和每一个需要谨言慎行的瞬间。
李杰的生活,成了一座隐形监狱。
为了保住这份来之不易的保姆工作,她主动关闭了朋友圈,不再转发任何与案件相关的内容。
当新雇主问起丈夫时,她只敢平静地说,他患病去年元旦前离世了。
她形容这种状态是:
活得挺压抑,跟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怕人知道。
但麻烦还是会主动找上门。
有一次,她在干活时听刑事案件的音频,被雇主的儿子听到。
对方随口问了一句,家里是否有摊上官司的人?
李杰后来回忆,当他问出这句话时,她正在客厅打扫。她立刻回答“哪有”来掩饰过去。在那一瞬间,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从那以后,只要雇主儿子过来,她都会把手机关掉。这是一种被长期恐惧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式的自我保护。
原淑娟的生活同样如此。
她在苏州做保姆,也时刻活在一种双面人生的撕裂感中。
她屏蔽了所有新同事的朋友圈,闭口不谈家里的事。因为她知道,普通人无法理解这种痛苦。她说:
人家不会感同身受的。
但系统总有办法提醒她,她是谁。
据原淑娟回忆,2024年9月,她买好了去北京的票,准备去反应情况的地方递交材料。
人已经在火车站,却接到了雇主女儿的电话。
电话里,雇主女儿的语气焦急,转述了刚刚发生的一幕:
阿姨啊,那个家里面来井茶了,说你最好不要去北京了。
据雇主女儿后来的详细描述,当天来了两名苏州当地派出所的井茶,穿着制服。他们不仅核对了原淑娟的身份信息,还直接对雇主女儿提出了一个建议:
你家不能换个阿姨吗?非用这个阿姨吗?他很麻烦。
原淑娟挂了电话,在火车站呆站了很久,最终决定退票回家。
你看,这套管理方法论就很高明。
它不直接限制你的人身自由,它只是切断你的社会关系,让你自愿放弃行程。这叫:
精准劝返。
这种跨省协同的效率极高。当原淑娟质问苏州井茶是如何知道她的情况时,对方的回答标准而统一:
上边通知的。
至于是哪个上边,对方表示“那就不跟你说了”。
原淑娟说,她感觉无论走到哪里,都活在河北的延长线上。这让人想起加缪的《西西弗神话》:
推石上山,是诸神对凡人最严酷的惩罚。
对这个家庭来说,惩罚不是推石头,而是日复一日地,活下去。
11
除了这种跨省的业务指导,更常规的是来自属地的人情化管理。
据原淑娟回忆,她还接到过户籍地镇江警方的电话。对方的开场白非常客气,说自己是来抓逃犯:
顺便想来看看你。
寒暄过后,对方很快切入正题,撂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大家都是成年人,不要给当地惹麻烦。
你看,这套话术的核心,是将一个公民的合法申诉权利,巧妙地转化为对地方稳定大局的一种破坏。面对这种逻辑,你无法反驳。
李杰在天津,也享受着同等待遇。
据她口述,除了辖区井茶的电话和上门,社区服务人员、户籍地派出所的所长和教导员,都会在Min感时期以关怀的名义进行接触。
这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试图掐灭这个家庭最后的呼吸。
最直接的一次问候,发生在2023年10月6日的深夜。
那天半夜11点,李杰在雇主家休息时,手机突然响起。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
来电显示的号码来自辽宁,李杰后来回拨过去,已经是一个空号。男人的话很简单:
要把你像原伟东一样关进去,或关精神病院去永远也出不来。
李杰只是平静地挂断了电话。
12
对原伟东的弟弟们来说,活下去的方式则更为原始和残酷。
据原淑娟讲述,三弟原伟明多年来过着一种流浪的生活。
租房子,这儿搬那儿的,那儿的搬那儿的。
她说,只要当地派出所通知房东,房东就会想尽办法让他走,哪怕少要点钱。多年折腾下来,他的全部家当只剩下:
一点衣服。
原伟东去世后,兄弟二人的生活并未得到改善。
原淑娟最近提到,伟刚和伟明依然栖息在胜芳镇的出租屋中艰难度日。伟明挣点钱,供两个人勉强糊口:
只能说是没饿死。
他们的抗争,是这个家族中最惨烈、也最直接的。
二弟原伟刚,是这个家庭中性格最刚烈的一个。
为了给哥哥喊冤,引起更高层级的关注,他选择了一种最惨烈的方式。
据家人回忆,在北京最高法反映情况的大厅,他拿出刀片:
割腕自杀。
被救下后,他没有放弃。
后来,他又携带自制的爆炸物,打算再次前往北京自焚。
这次,他被判刑两年。
三弟原伟明,则成了系统最熟悉的老朋友。
据原淑娟回忆,因为反映情况中的过激行为,他曾因袭警被判入狱八个月。
因为哥哥的案子,以及自己为此付出的代价,兄弟二人至今未婚。
13
这起案件,不仅耗尽了原伟东的生命,也像一台巨大的绞肉机,碾碎了他的整个家族。
第一个倒下的,是他的母亲金亚芹。
2003年8月31日,在原伟东被第一次判处死刑后不久,金亚芹和家人再次来到石家庄的河北省高级法院门口喊冤。
据原淑娟回忆,那天,母亲想冲进法院大门,被法警拦住。情急之下,这位东北农村妇女用最原始、最卑微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绝望:
她跪在了法院门口,磕头。
磕着磕着,她突然倒地不起:
当场脑出血去世。
据原淑娟转述其他家属的回忆,当时有人向法院里大喊救命,一个法官模样的领导说:
领导说不管。
金亚芹没能等到儿子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天。她的死,成了原家为这起冤案付出的第一条人命。
她的遗愿,也成了压在这个家庭所有幸存者心头的一块巨石。李杰后来反复提及,继续申诉,就是为了给九泉之下的母亲有个交代。
第二个倒下的,是父亲原振福。
为了给儿子寻找不在场证明,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曾回到东北老家,试图找到当年缴纳农业税的票据存根。为此,他被当地井茶以妨害作证为由,关押在霸州看守所一个半月。
儿子被抓后,他常年奔波于北京、石家庄和廊坊之间。据原淑娟回忆,父亲从外面回来时,“脚肿得鞋都脱不下去”。
长期的劳累、压抑和绝望,最终压垮了他的身体。
2018年,在无尽的等待中,原振福因癌症去世。临终前,他也没能见上儿子最后一面。
这一家人,愣是把一部刑事案件,活成了一部战争史诗。
你当然可以说他们偏执,说他们不懂事。
但他们只是在用最笨、最原始、甚至最错误的方式,追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凭什么?14
2025年,在原伟东死后申诉被驳回之际,李杰曾与河北高院的王大勇法官有过一次对话。
据李杰回忆,她当时提出了一个假设:
谁家儿女无爹娘?原伟东兄弟三个,只有我儿子一根独苗。我敢发誓,如果原伟东杀人了,我们家会断子绝孙,你敢发誓吗?
王法官沉默。
然后,李杰问了另一个问题。
她说,原伟东的儿子原帅,30多岁了还没成家,没有家的概念。她问法官,这是不是因为他亲眼看到父亲的家、自己的家是如何被轻易摧毁的,所以他害怕建立自己的家庭,害怕成为下一个被要挟的软肋?
王法官依然沉默。
沉默,是河北司法系统在这起案件中最常用的武器。
在2025年10月那份最终的《驳回申诉通知书》里,这种沉默被转化成了一种更高级的形态:
选择性陈述。
我们来看看这份集河北法学智慧于大成的文书,是如何用严谨的语言,完成对荒诞事实的最终加冕的。
关于原淑娟、李杰申诉提出汤凤武在检察机关的供述系刑讯逼供后作出的,应予排除的理由。
经查,汤凤武在审查起诉阶段的两次有罪供述,供述自然流畅……
通知书的第一个论断,精准地指向了控方仅存的言词证据——汤凤武在检察院的两份口供。河北高院的结论是:
供述自然流畅。
至于汤凤武当庭翻供,哭诉被酷刑折磨;至于多名同案幸存者证明了当年刑讯手段的普遍性;至于为何他的侦查阶段口供已因刑讯逼供被排除,而内容高度一致的检察院口供却能保留……
这些,都不在自然流畅的讨论范围内。
关于原淑娟、李杰申诉提出原伟东、汤凤武没有作案时间的理由。
经查,相关证人证言关于二人去外地探望亲戚及返回的具体时间、同行人员等细节的辩解前后不一,且无客证实据印证……
通知书的第二个论断,指向了被告人的不在场证明。结论是:前后不一,无客证实据。
至于为何在二十多年前,警方没有第一时间去核实这些不在场证明;至于为何辩护律师多年后找到的证人,对二十多年前某一天具体日期的记忆会出现模糊……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无法完美地证明你不在场。
关于原淑娟、李杰申诉提出被害人张金萍的陈述及辨认不真实的理由。
经查……张金萍在案发后即向公安人员描述了犯罪嫌疑人的体貌特征,公安人员根据其描述制作了汤凤武的模拟画像……辨认汤凤武、原伟东的程序合法。
通知书的第三个论断,指向了全案最核心的证据——幸存者张金萍的证言。结论是:程序合法。
至于张金萍为何在案发时说自己“被打晕”,六年后又说“装死目睹”;至于她为何曾在案发后不久就错指赵东辉为凶手;至于辨认原伟东时为何只有他一人戴着镣铐;至于为何那份可以证明“程序合法”的辨认录像,法院却不敢当庭播放……
这些,通知书认为,都不足以动摇辨认的准确性和真实性。
你看,这份文件写得多好。
它滴水不漏,逻辑自洽。
它用最规范的法律语言,将所有尖锐的质疑、血腥的细节、常识的矛盾,全部过滤、提纯,最终升华为一个简单而纯粹的结论。
这份通知书,是这部程序的最后一块、也是最完美的一块拼图。
它不是在认定事实,而是在进行一次历史清理。它用最合法的语言,完成了对所有不合法事实的最终掩盖。
李杰读完了这份通知书。
24年的奔走,无数次的希望与绝望,最终汇聚在这几页纸上。
她想起24年前,杜国利曾对她说:
我刚嫖完小姐回来,今天我就收拾你。
她想起丈夫原伟东最后的遗言:我不活了,别再折磨我了。
她想起去年开庭,姐姐原淑娟被法警像抬猪一样抬出法院。
她想起自己工作了18年的老板,用生意不好的借口辞退她时,那躲闪的眼神。
一切都结束了。
或者说,一切都以它命中注定的方式结束了。
李杰决定继续去北京。
她对儿子说,你好好工作,你爸的事情不用你管。儿子想跟她一起去,她没让。她后来对朋友说:
我们全家的前半生都过得很不好,我希望儿子以后不要掺和进去,早日成家,去过平静的日子。
但她和原淑娟,还有原伟东的两个弟弟,会继续走下去。
原淑娟说,虽然对司法很绝望,但:
不管怎么着都要往下走,走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吧。
李杰要去北京找律师,去最高院继续申诉,一步一步走下去。
她说,第一次申诉到最高法,只用了一年多就成功了,她期待这一次也能成功。
15
原伟东的肉体最终获得了自由。
2024年12月31日上午9点58分,在被限制人身自由的第8507天,原伟东在河北保定第一中心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走完了他55年的人生。
他的死亡证明,成了河北司法系统为这起案件出具的最后一份《情况说明》。
据原淑娟回忆,原伟东去世后,家人做出了一个他们后来认为最错误的决定:
把伟东给火化了。
她没有详细解释为何会如此定义这个让逝者入土为安的决定。但答案,或许也藏在李杰的记忆里。
就在原伟东去世前一年,李杰曾在医院里,掀开过丈夫的病号服。
那是她22年来第一次看到丈夫的身体。据她后来的描述,那具身体上布满了:
像鱼吐出的泡泡一圈圈的黑色的疤痕。
那些是24年前,杜国利警官和他的“高科技测谎仪”留下的永久印记。
火化炉的烈焰,最终将这具承载了全部罪证的躯体,连同那些无法愈合的伤疤,一同化为了灰烬。
对于一个已经失去了所有物证和卷宗的家庭来说,这或许才是最彻底的、无法挽回的:
证据丢失。
做出火化决定后,他们将三位亲人的骨灰一起带回了东北老家安葬。
原淑娟描述了这个过程:弟弟伟明开着车,与伟刚、李杰等人一起,护送着三个骨灰盒,回到了那个他们早已离开的故乡。
父母合葬在一起,伟东在他们的旁边。
这个家庭以一种极其传统的方式,试图为这场长达24年的悲剧画上一个句号。但原淑娟很快就意识到,这种终结只是一种幻觉。
她提出了一个极具悲怆意味的悖论。她说:
都说入土为安。是入土了,三个命,三条人命,都入土了。但是能安吗?死的没安,活着的也不安。不拿到那个无罪的判决书,永远都安不了。
肉体的安宁,无法换来精神的安宁。
原伟东死后申诉被驳回,意味着那份无罪判决书,他们可能永远也拿不到了。
16
原伟东生命最后的十天,是在保定第一中心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度过的。
据家属回忆,2024年12月21日,原伟东被从保定监狱紧急送入ICU。病历显示,他入院时已是弥留之际,多器官衰竭,肺部严重感染。
几天后的圣诞节,他却奇迹般地清醒了。李杰和儿子原帅获准进入探视。
隔着厚厚的玻璃墙,李杰几乎没能认出自己的丈夫。
病床上的那个男人完全脱了相,曾经一百六七十斤的壮实体格萎缩成一副瘦骨嶙峋的架子,圆脸瘦削下去,颧骨高耸,皮肤蜡黄。
原淑娟后来也见到了弟弟。
她掀开被子,看到弟弟全身皮肤都是黄色的,两条腿肿得厉害,“用手一按就会出水一样”。
他的手腕和脚踝上,依然戴着沉重的镣铐。
手铐连接着病床护围。
拿起对讲电话,听筒里传来原伟东有气无力的声音。他还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嘴唇翕动了很久,最终只发出了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李杰后来告诉朋友,她猜,他想说的是一句道歉。
他还嘱咐儿子,别让你妈来,她身体不好。
原淑娟回忆,弟弟见到她时,嘴里甚至说着胡话:
我都死了一回了,我去报到,他们说你冤案没平反呢,不收你,我又回来了。
清醒的时候,他反复向家人提及那次杀人式的宣判。他说:
我在廊坊医院刚做手术两天,插管儿了,11月2号河北高院的法官在我病床前给我宣读判决书,我当时情绪激动,把我气死了,把法官骂跑了,所以我没恢复好,现在病严重了。
两天后,家属再次探视时,他已被大剂量的镇静剂强行拉入昏睡。医生解释,他情绪激动,拒绝治疗,自己拔管子。
原伟东反复对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不活了,别再折磨我了,我受的罪太多了,求求你们让我死吧。
他再也没能醒来。
2024年12月31日上午9点58分,心电图成了一条直线。
河北赢了。
17
河北的这场胜利来之不易。
24年来,他们使用了电棍、谎言、漫长的程序、跨省的井茶和匿名的电话。
他们战胜了事实,战胜了逻辑,战胜了最高法的指令,甚至战胜了一个垂死之人的最后一点尊严。
这是一场当之无愧的伟大胜利。
只是,这场胜利的代价有点高。
原伟东的母亲死了,父亲死了,他自己也死了。剩下的家人,有的进了监狱,有的失去了工作,有的至今未婚。
为了庆祝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他们甚至提前一个月,就把家属用来悼念的公众号给封了。
可能是怕他们放鞭炮,太大声。
一年过去了,我们在此纪念河北赢得原伟东案胜利一周年。
这场胜利,完美地闭合了24年前,杜国利警官在审讯室里写下的剧本。
据原伟东在上诉状中陈述,杜国利曾对他说:
就拿你顶了,不然局长就得下来了。
现在,局长保住了,案子也结了。
据李杰回忆,杜国利还曾对她说过另一句话:
我要是哪天给你电死,你没病你也是心脏病死的。
原伟东最终死于癌症。你看,人家杜警官说话,还是留有余地的。
18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22年后,原伟东的遗孀李杰,依然在深夜接听着来自陌生男人的恐吓电话,内容和22年前杜国利在审讯室里的威胁如出一辙。
原伟东的姐姐原淑娟,依然在为了一个说法,奔波于河北与北京之间,就像2003年她的母亲金亚芹一样。
那份承认“全案事实不清”的2009年合议庭笔录,最终被一份宣称“原裁判并无不当”的2025年《驳回申诉通知书》所覆盖。
那台在审讯室里呼啸作响的手摇电话机,最终变成了一个在周年忌日前夕,精准将公众号静音的后台按键。
唯一真正改变的,只有人。
赵东辉的八颗牙齿没有再长出来,陈瑞武咬断的舌头说话依然含混不清,原伟东则直接从这场游戏中消失了。
原伟东死了。杀死他的是癌症。
这是一个在法律上无比干净的结局。
它避免了一切关于死刑的伦理争议,也让所有关于刑讯逼供的追责,都因核心当事人的离去而变得更加困难。一切都处理得很好,很得体。
在这场长达24年的司法程序里,似乎没有人是错的。
办案的井官,是为了命案必破的荣誉;拖延的法官,是为了程序的审慎;维持秩序的人员,是为了地方的安定。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恪尽职守,共同构建起了一部程序严谨、逻辑自洽的巨大机器。
现在,机器终于可以停下来了。它成功地将一个吵闹的问题,处理成了一件沉默的遗物。
只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曾经问过:
即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是冤枉的,又能怎么样呢?
李宇琛的文立于尘
写于2025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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