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土加工是一门奇怪的生意：市场规模不大，战略价值极高，而在价格周期、环保合规与产能博弈下，加工环节利润常年偏薄，离开政策或一体化布局很难稳定赚钱。
过去三十年，这个行业的故事可以简化为一句话：中国赢了，其他人都退场了。美国曾经是这个领域的重要玩家，但到了 2020 年代，本土的稀土加工能力已经萎缩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一家位于波士顿的初创公司 Phoenix Tailings 试图改变这一点。这家曾经差点倒闭的公司不久前在新罕布什尔州投产了一座稀土金属冶炼厂，目标是建立一条完全不依赖中国的供应链——从采矿废料中提取稀土，到最终冶炼成金属，全部在美国完成。
这是美国稀土加工行业的一个缩影。规模不大，野心不小。
稀土，这 17 种位于元素周期表底部的元素（比如钕、镝、铽），支撑着从 MRI 设备到精确制导导弹的几乎所有现代高端技术。它们并不稀有，稀有的是把它们加工成可用形态的能力。
根据美国能源部的数据，中国目前掌控着全球超过 90％ 的稀土精炼产能。这种产业格局的形成有其历史逻辑：自上世纪 90 年代以来，中国凭借完整的产业政策、成本优势和数十年的技术积累，逐步建立起从开采到精炼再到磁铁制造的完整产业链。而美国和欧洲的稀土企业则在价格竞争中逐渐萎缩。
如今，地缘政治的风向变了。Phoenix Tailings，一家总部位于波士顿、刚刚在埃克塞特投产金属冶炼厂的初创公司成为美国试图重建本土稀土加工能力的样本之一。这个从后院原型机起步的创业团队，获得了 CIA（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美国中央情报局）旗下风险投资基金 In－Q－Tel 和宝马汽车风投部门的注资，最近一轮 B 轮融资总额已达 7,600 万美元。
2018 年，Nick Myers 还在一家基因测序公司工作，在波士顿郊外的一场圣经研读活动中遇到了正在波士顿大学攻读材料工程博士学位的 Tomás Villalón Jr．。两人熬夜讨论“哪些市场是有趣的”，最终把目光锁定在稀土加工上。Villalón 此前在 MIT 的衍生公司 Boston Metal 实习过，那家公司专注于用电化学方法给钢铁生产脱碳。他把在 MIT 学到的热力学和反应动力学知识带进了这个新项目。
“我当时觉得他只是想说句大话让自己感觉良好，”Villalón 后来在 MIT News 的采访中回忆道，“结果几个月后他突然打电话来说，‘我弄到 7,000 美元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五个联合创始人其中两位毕业于 MIT，随后在 Villalón 位于剑桥市的后院搭建了第一个原型反应器。他们买了一批被称为“红泥”（red sludge）的采矿废料，用自制设备提取出少量稀土精矿和纯铁。
这个略带草莽气息的开端，奠定了 Phoenix Tailings 技术路线的核心逻辑：从采矿废料（也就是公司名称中的“tailings”）中回收稀土，而不是像传统工艺那样从头开采。Myers 笑称，“我不确定当时的做法有多合法。”
Phoenix Tailings 的工艺与中国主流方法存在差异。传统的稀土冶炼需要工人用长柄勺舀起熔融金属，过程中会释放全氟化碳（perfluorocarbon，一种极难降解的温室气体）以及处理钍元素（thorium，一种经常与稀土伴生的放射性物质）所产生的酸性废料。Phoenix Tailings 声称，其闭环设计除了用电之外不产生任何排放，公司目前通过购买可再生能源合同来抵消电力消耗带来的碳足迹。
当然，这种“清洁工艺”能否在规模化生产中保持成本竞争力，仍有待观察。在埃克塞特工厂，原料粉末先经过干燥炉，再进入温度可达火山熔岩级别的高温熔炉，最终变成可供下游磁铁制造商使用的金属锭。整个流程占地不到 15,000 平方英尺。
公司在 2021 年 8 月完成了约 1,000 万美元的 A 轮融资，一度前景看好。但稀土行业很快进入了寒冬。2022 年价格短暂飙升后，中国大幅增产，2023 年发放了创纪录的 25.5 万吨开采配额，同比增长超过 21％，导致全球稀土价格跌至多年低点。私人资本迅速撤离这个领域。
芝加哥全球事务委员会的报告直言，2022 至 2023 年的价格下降让整个行业陷入融资困境，许多项目“要么靠（美国）政府支持续命，要么直接搁浅”。清洁科技风投整体降温进一步加剧了这种困境。据 Crunchbase 统计，稀土相关初创公司的大部分融资都集中在 2021 至 2023 年间，此后资金明显收紧。
Phoenix Tailings 也未能幸免。到 2024 年底，公司距离破产只剩三周。
然后中美贸易摩擦的升级带来了转机。2025 年 4 月 2 日，特朗普政府宣布对中国输美商品征收“对等关税”，在此前已加征的 20％ 芬太尼相关关税基础上再叠加 34％，综合税率达到 54％。
仅两天后，中国商务部宣布对七种稀土元素实施出口管制；同年 10 月，管制清单扩展至 12 种，并首次将稀土加工技术和设备纳入许可证管理范围。特朗普随即在 Truth Social 上威胁将对中国商品加征 100％ 的“额外关税”。
这场博弈把稀土从一个冷僻的工业话题推到了地缘政治舞台的中心。
Phoenix Tailings 的订单量开始上升，投资者兴趣随之高涨，公司总算站稳了脚跟。目前其估值为 1.89 亿美元。
据《纽约时报》报道，Phoenix Tailings 现有客户中，汽车行业占绝大多数，另有小部分是美国国防承包商。公司已获得超过 600 万美元联邦资助（大部分来自特朗普上台之前），最近又获得能源部 160 万美元的新拨款，用于开发从废水中提取稀土的技术。埃克塞特工厂最初产能为 200 吨／年，计划扩展至 1,000 吨／年，按 Myers 的估计，这大约相当于全球需求的 1％。
即便 1％ 的份额，对美国稀土行业来说也确实非常难得。目前全美唯一具有规模化开采和初步分离能力的稀土矿是加州的 Mountain Pass，由上市公司 MP Materials 运营。2025 年 1 月，MP Materials 在得克萨斯州沃斯堡的 Independence 工厂启动商业生产，开始冶炼 NdPr（neodymium－praseodymium，钕镨合金）金属，并试生产汽车级 NdFeB（neodymium－iron－boron，钕铁硼）永磁体。
MP Materials 在 2025 年 7 月获得国防部 4 亿美元股权投资，成为后者最大股东，同时还拿到了 10 年期的价格保护协议，政府承诺以每公斤 110 美元的底价收购其 NdPr 产品。四天后，苹果宣布与 MP Materials 签署 5 亿美元采购合同。值得一提的是，截至 2021 年底，中国盛和资源仍持有 MP Materials 约 7.7％ 的股份。
相比之下，Phoenix Tailings 规模更小、起步更晚，但它的商业叙事强调“零中国投入、零中国设备、零中国技术依赖”。埃克塞特工厂的原料来自美国、南美和澳大利亚的矿业和精炼公司，过去几年已完全切断与中国供应商的联系。
Myers 的说法颇为直白：“要脱离中国，你得强迫自己戒掉原来的毒瘾。你可以逐步减量，也可以一刀切，但最终必须戒掉。”这种表态显然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也折射出当前美国产业界在稀土问题上的焦虑心态。
然而，商业上的可行性仍是悬在整个行业头上的根本问题。MIT 材料科学教授 Elsa Olivetti 在接受采访时指出，稀土本身是“小批量、低价值、加工成本却极高”的材料，很难靠市场机制实现盈利。
中国企业之所以能在这一领域占据主导地位，除了政策支持，还有数十年积累的规模效应和成本优势。大西洋理事会（Atlantic Council）2025 年的一份报告坦承，由于灰色和黑市交易的存在，稀土市场规模“估算差异极大”，连全球稀土金属需求量这种看似简单的问题都很难得到准确答案。
Phoenix Tailings 试图用垂直整合来对冲价格波动的风险。公司最终目标是覆盖从尾矿处理到金属成品的全部环节：先从采矿废料中提取稀土，再把稀土氧化物分离成单一元素，最后冶炼成金属。
Myers 相信，如果能“从尾矿一路做到金属”，就能有效抵御上游原料或下游产品单一环节的价格冲击。其埃克塞特工厂的产能规划已经被修改了三次，每次都用新贴纸盖住旧数字，最新的版本是 1,000 吨。
不过，美国国家实验室 Ames National Laboratory 的关键材料创新中心主任 Tom Lograsso 提醒说，稀土金属冶炼的技术难度相当于“撤销大自然已经做成的事”。而政策变量同样充满不确定性。
特朗普政府在 2025 年同意向稀土行业注入超过 10 亿美元，包括对 MP Materials 的股权投资和价格担保，以及针对 Phoenix Tailings 等初创公司的小额资助。问题是，这种补贴力度能持续多久？政府换届后政策是否会延续？Olivetti 的判断是：“传统市场机制恐怕很难奏效。”
稀土行业分析平台 Rare Earth Exchanges 在评论 Phoenix Tailings 开业时写道，尽管这是一个里程碑，但真正的供应链重建需要数年的基础设施建设、熟练劳动力培养和政策改革，远非某些政治人物所暗示的“一年内搞定”那么简单。彭博社在 2025 年 12 月的报道中也提到，尽管中美在 10 月达成了稀土框架协议，但美国企业仍难以获得生产永磁体所需的中间投入品。
从某种意义上说，Phoenix Tailings 的崛起本身就是中美博弈的副产品。没有关税战，没有出口管制，这家曾经濒临破产的小公司很难在短短一年内吸引到足够的订单和资本。换句话说，它的生存高度依赖地缘政治的持续紧张。一旦中美关系缓和、中国稀土重新大规模进入国际市场，这些靠补贴和政策红利存活的美国初创企业能否经受住价格竞争的考验，仍是未知数。
中国在稀土领域的主导地位，是过去三十年产业政策、技术投入和市场选择共同作用的结果，并非靠一两座工厂或几亿美元补贴就能撼动。美国的“再工业化”尝试能走多远，恐怕还要取决于它愿意为此付出多大的长期成本——以及全球能源转型对稀土永磁体的真实需求增长速度。
参考资料：
1.https://news.mit.edu/2024/startup-phoenix-tailings-turns-mining-waste-into-critical-metals-1108
2.https://phoenixtailings.com/press/phoenix-tailings-opens-cutting-edge-u-s-rare-earth-metallization-facility-entirely-independent-from-china
3.https://theoregongroup.com/investment-insights/the-wests-pursuit-of-rare-earths-hits-resistance-from-china/
4.https://www.nytimes.com/2025/12/29/business/energy-environment/rare-earth-processing-phoenix-tailings.html
5.https://investors.mpmaterials.com/investor-news/news-details/2025/MP-Materials-Restores-U.S.-Rare-Earth-Magnet-Production/default.aspx
运营/排版：何晨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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