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秋天,京郊密云,猪头岭上的风已经带着凉意。
58岁的邓玉芬,坐在破窝棚前,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她的眼睛早就哭瞎了。
丈夫没了,7个儿子,她亲手送出去6个上战场打鬼子,如今一张张烈士证冰冷地告诉她:6个儿子,全没了。
村里人从她窝棚前经过,总是放轻脚步,他们不知道,这个眼睛哭瞎的老母亲还在等什么。直到那个傍晚,山路那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扑到窝棚前,“娘——我回来了!”
邓玉芬浑身猛地一震,手里的拐杖“啪嗒”掉在地上,“永兴?是……是我的永兴吗?”失散多年的三儿子任永兴,带着满身战火痕迹,活着回来了。
老人枯瘦的手,颤抖着摸上儿子的脸,从眉骨到脸颊,从鼻梁到下巴,摸着摸着,突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那哭声里积压了太多太多:“儿啊!你还活着!你还活着!老天爷,你待我老婆子不薄啊!”
7个儿子,总算还有一个活着,那一刻,58岁的邓玉芬觉得,这辈子值了,就算立刻死去也可以瞑目了……
时间倒回到1891年,邓玉芬出生在密云水泉峪村一个贫苦农家。那个年代的穷苦人家,女儿家早早就要嫁人,她十几岁就嫁给了张家坟村的任宗武。
两口子真是一穷二白,住的房子是借亲戚的,种的地是租地主的,唯一像样的财产就是7个接踵而来的儿子。
日子苦,但邓玉芬有股子倔劲,她常对丈夫说:“只要肯干,7张嘴总能喂饱。”夫妻俩起早贪黑,种地、砍柴、帮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1933年之前,他们最大的愿望,不过是盖2间自己的房,给儿子们娶上媳妇,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日子。
可1933年春天,古北口长城的炮声,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长城抗战失败了,日本人的铁蹄踏进了密云,最可怕的不是枪炮,而是他们要把这里变成“满洲国”。
中国人不许说自己是中国人,学校里孩子必须学日语、唱日本歌,老师说“你们是满洲国人”。邓玉芬不识字,可她懂道理,听到这话,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晚上,她把儿子们叫到跟前,一字一句地说:“记着,咱们是中国人,到死也不能忘了祖宗!”每年清明,她冒着被抓去坐牢的风险,偷偷在家里摆上祖宗牌位,带着孩子们磕头。
日本兵在村里横行霸道,见东西就抢,见姑娘就拉,老百姓得弯着腰给他们鞠躬,稍不顺眼就是一顿毒打。邓玉芬咬着牙,带着几个小儿子躲进了更深的山里——猪头岭,在那里开荒种地。
3个大儿子已经外出给财主扛活了,一家人就这样散了,但只要活着,她就记得自己是中国人。
1940年4月,山里来了不一样的队伍,那是八路军,他们不抢粮食不打人,还跟老百姓坐在一块儿讲道理。邓玉芬第一次听人说“抗日救国”,她听懂了。
6月,十团参谋李瑞徵,来组织游击队,邓玉芬整晚没合眼,天快亮时推醒丈夫:“别人家出钱出枪,咱家穷,可咱家有人!”丈夫任宗武沉默地点了点头,身上揣了点干粮,就去找儿子去了。
那年7月,白河游击队成立,大儿子、二儿子是第一批加入游击队的成员。看着儿子们越走越远的身影,邓玉芬心里满是不舍,只能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求您一定保佑我的儿子们平安回来。
9月,三儿子永兴,受不了财主欺负跑回家,母亲摸摸他的头,第二天又把他送进了游击队。邻居劝她:“玉芬啊,你疯了?留个儿子在身边吧!”她摇摇头:“不都上战场,谁打鬼子?”
3个儿子走后,邓玉芬把家变成了八路军的“家”。伤员来了,她烧热水擦洗伤口,把家里仅有的粮食煮成粥,一勺一勺喂。衣服破了,她点着油灯连夜缝补。她自己吃的是野菜、树叶,却把攒下的几斤白面、一罐杏干全给了战士。
她养了几只母鸡,下的蛋一个也舍不得给自家孩子吃,全都留给伤员补身子。丈夫任宗武也没闲着,给八路军运粮食、送情报,密云的山路他闭着眼都能走。
1941年秋,日本人搞大扫荡,要把老百姓和八路军分开,实行“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
邓玉芬家的草房被烧了,她搭起窝棚;窝棚被烧了,她再搭。就在这样艰难的时候,她又做出一个决定:让在外扛活的四儿子永合、五儿子永安回来,参加自卫军模范队。
有人觉得她疯了,她却说:“没有国,哪来的家?”
真正的苦难,是从1942年开始的。那年春天,当地号召“回山搞春耕”,邓玉芬让丈夫带着四儿子、五儿子先回山里。
几天后,消息传来:在地里播种的任宗武和五儿子永安,遭遇日军偷袭,当场身亡,四儿子永合负伤被抓走了。邓玉芬听到消息,直接昏死过去。
醒来时,亲戚们围着她哭,劝她留在山外别回去了。邓玉芬挣扎着站起来,拉起身边仅剩的六儿子和七儿子,声音嘶哑却坚定:“走,回家去!姓任的杀不绝!”
她回到被烧毁的猪头岭,在废墟上重新搭起窝棚,可接下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残忍:大儿子永全,在保卫根据地的战斗中牺牲;二儿子永水,受伤回家,因为没有药,在炕上拖了几天后咽了气;
四儿子永合,在监狱里被折磨致死……
3年时间,这个9口之家,5位青壮年惨烈殉国。邓玉芬没有在人前掉过一滴泪,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眼睛,是活活哭瞎的。
最痛的是小七。1944年春天,日军又来扫荡,邓玉芬背着刚满7岁的小儿子,躲进山洞。洞里还藏着不少乡亲和干部。
小七生病了,又饿又难受,迷迷糊糊地喊着:“妈……饿……饿……”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格外清晰,洞口外的日本兵脚步声越来越近。
千钧一发之际,邓玉芬做出了一个让所有母亲心碎的决定——她从破棉袄里扯出一团棉絮,颤抖着塞进了亲生儿子的嘴里……敌人走远了,她慌忙取出棉絮,孩子的小脸已经发紫。
那天晚上,这个连大名都没取的孩子,就死在了母亲怀里,为了掩护更多的“孩子”,这位母亲做出了最残酷的牺牲。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猪头岭。邓玉芬摸索着走到几个土坟前,终于放声大哭:“老头子,孩子们,咱们胜利了!”
可战争还没结束,1946年,烽火又起。
这时她身边只剩六儿子永恩了,这个少年亲眼看着父兄一个个离去,坚决要参军,邓玉芬又一次,送出了最后一个儿子。
送走孩子的第二天,她后悔了,疯跑到部队驻地,想领儿子回家,可当她听到操场上战士们训练的口号声,她停住了脚步。
在驻地门口站了很久,她最终转身离开,只托人给儿子捎了句话:“记住你爸你哥是咋死的,好好打仗,娘在家等你回来。”
1948年,六儿子牺牲的消息传到猪头岭,邓玉芬如五雷轰顶,眼前一黑,整个人天旋地转,直接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老天爷,这是我最后一个儿子,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小六?你拿走我老婆子的命啊,把我的小六还给我啊……”
所以当1949年秋天,三儿子永兴,奇迹般地出现在窝棚前时,那不仅仅是一个儿子的归来,更是一个民族历经劫难后、微弱却坚韧的希望。
这个曾被俘虏、历经磨难的儿子,终于回家了。
1970年2月5日,农历除夕,79岁的邓玉芬老人安详离世。临终前,她对守在床边的公社干部说:“别把我埋在深山里,把我埋在大路边。我要看着十团的孩子们回来。”
她没有和丈夫、儿子们葬在一起,而是选择成为一座路标,守望着这条通往家乡、通往未来的大路。
今天,当我们行走在密云的山路上,或许会想起这位母亲。她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农妇,不识字,没说过什么豪言壮语,但她用最朴素的方式爱着她的国、她的家——送出7个儿子,守住一个中国人的本分。
在那段最黑暗的岁月里,正是千万个邓玉芬这样的母亲,用她们的眼泪、坚韧和牺牲,托起了这个民族不灭的信念。
她们的眼睛或许失去了光明,但她们心里那盏灯,始终亮着,照亮儿郎出征的路,也照亮一个民族回家的路。
青山不语,见证忠魂;
母爱无言,重于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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