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的故乡,我竟如此陌生。

追忆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才刚满3岁,因此,有关他的回忆,绝大多数来自亲人的诉说。

妈妈讲,1997年7月,一家人坐一起看了香港回归祖国的仪式。不几天,爷爷就病重了。

爸爸说过三次,爷爷病重后,躺在医院,已不能说话,但我叫了声爷爷,爷爷竟睁开眼睛,艰难地应答下我。

那时,爷爷孙辈里最小的是我。3岁前,准确讲,哪来什么记忆。但我清楚记得,爷爷对我非常好,每天下午,他牵着我的小手,去买一袋喜之郎果冻。

还有个场景,印象深刻,我总会想起。那天,我交代爷爷,回来时,要给我带某种大概什么新奇的玩具,傍晚,天擦黑了,爷爷返回,手里空空的,枉费我一天期待。又伤心又气愤,我举着小手,嘟着小嘴,对爷爷大发脾气,甚至骂了几句,爷爷像做错事的孩子,立在墙边。

爷爷的愧疚,使我也产生人生中,第一次的歉疚情绪。爷爷那么爱我,为何要骂他呢?

之后漫长日子,就是和奶奶相伴。奶奶身材肥硕,总穿件深灰大褂,一块手帕掖口袋里,偶尔折只老鼠逗我。她用小勺把粉团状的黑芝麻粉或麦片碾碎,一大口软糯香浓喂我嘴里。我挑食,不吃蔬菜,奶奶单独盛一碗白饭,拌糖拿给我吃。排骨快要出锅,先捞出两块,给我尝尝。真香的排骨!剔净肉,喝完汤,奶奶再让我把骨头吸吮一遍。

有次,晚上和奶奶睡,她的呼噜声把我惊醒,我睁眼,竟吓得哭了起来,因为奶奶呼噜声实在太大,伴随着急促呼吸,我可能害怕她背过气,她走了,我可怎么办呀。自己哭半天,再靠奶奶近些,缓缓睡去。窗外,一轮明月,直射进来,地白如昼。

奶奶是04年去世的,暑假期间,全家族都返回老家,照顾奶奶。奶奶愈发胖了,爸爸妈妈俩人扶她上茅厕,已经很吃力。其他时候,奶奶就躺中间屋子床上,已经不能说话。曾经,我一句话,就能把奶奶逗个开怀大笑,她咯咯笑着亲我抱我一阵子。但此时,她见到我,已经没有表情。我很伤心,但如今想想,那时候,奶奶一定遭受着身体上的巨大折磨。

好长的夏日啊。一个稀松平常的清晨,天色还阴翳着,我惺忪醒来,向往常一样,从东屋走进中屋,穿着爸爸的工作制服,袖子长长的,快要拖到地上。进门,只见奶奶躺在屋中央一块木板上,屋子东侧一群烟雾缭绕,大人们在谈论着什么东西,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做。

没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懵懵懂懂明白,奶奶死了。一股巨大又压抑的悲伤涌上来,天性羞涩,看大人们都没在哭,我竟不好意思放声流泪,但是忍不住,就走出门外,擦一把眼泪,再走回去,又想哭,就再出去擦一下,这样循环往复很多次,长长的袖子湿了。瞬时的巨大悲伤,无法释放,我终身难以忘怀

那会,大堂哥拿一块布,一次又一次,帮奶奶擦拭嘴部流出的一些黄色分泌物。随后,爸爸好像把我叫回东屋,说奶奶在昨晚凌晨3点多的时候去世了,我木然听着。不一会,阳光露面,西侧屋的二堂哥、堂姐和堂弟醒来,中间屋的人也更多了。

大爹让我们这一辈跑去西侧屋子呆着,堂姐拿根树枝当粉笔,在地上划出几个字:“天都哭了”。是的,刚晴了的天忽然下起雨,我们相顾无言。终于,大堂哥对着我们,说了些大人们在准备的事宜,最后一句说的是:“咱们没有奶奶了”。继而掩面哭泣。我们也憋不住了,呜呜咽咽转成放声痛哭,天,更黯淡了。

爷爷奶奶一共四个儿子,早就跟着爷爷离开老家,去了县城和市区,他们去世后,我更是与老家断了联系。

陌生根茎

爷爷奶奶走得早。小时候,暑假,我反倒更常去姥姥的老家,乡下玩耍。对于自己的老家,记忆似乎就停在奶奶走的那个夏日了。院里摆满桌椅,晚上,台子搭起来,戏班子演起小品,女演员情趣地拐着声音叫着“哥哥,哥哥~”。那时,我还不明白葬礼为何要请戏班子,既有哀乐,又表演小品逗大家笑。出殡那天,门外一身孝服跪下,我已不怎么哭了,回头看眼父亲,他涕泪交加,发出悲恸的轰鸣,我想到,奶奶去世,就是爸爸的妈妈走了,他当然很伤心。

学习为上,然后在外求学,工作……。好似理所应当,不必跟随大人返乡祭祖,几乎每年清明,我都没回过家乡。这导致,长了20好几岁,我拢共回老家的次数不超过5次。今年清明,我终于被叫去祭祖了。也第一次,以足够拥有认知能力的成年角色,去看看这片养育父辈的土地。

从小在壶关县长大,老家却是长治县的,一直知道长治县产煤,富足。

老家长春村,原先叫冯村,堂哥说,村里姓冯的人并不多。长治县号召“一村一产业”,我们村没有产业,是最穷的。村子隶属荫城镇,甚至快要挨起来了。小时候,对荫城的繁荣印象来自于炸串,那时,壶关炸串都在三轮小车上卖,散落街边。可荫城的炸串已经在门面里,吃一串,又大又香。长大些,知道了荫城闻名于世的猪汤。卖汤人亲自煮制猪头、下水、脚料,再用猪骨熬制原汤。这次回来,小爷爷先放爸爸带我和堂哥去喝一碗,味道一绝。

还有意外收获!爸爸、堂哥带我去荫城古镇看了看,我才知道,荫城还是千年铁城!对于自己的故乡,我竟然如此一无所知,汗颜!看眼地图,荫城古镇,位于长治、壶关、高平、陵川四县市交界处。高平西北,正是古代长平之战之地,战国时期秦国与赵国决战,坑杀20万赵军,血流成河。

看资料,荫城自古煤铁资源丰富,自春秋战国已开始铁货制作,汉朝,荫城设铁官,成为上党地区冶铁业中心。明洪武年间,官府在荫城设全国铁业所。彼时,荫城几乎家家有铁炉,户户会打铁,铁器作坊和商铺多不胜数。清至民国十年前后,荫城铁货发展至鼎盛,成为全国最大的铁货交易中心,铁货年交易额最高时达3000多万两白银。千年铁府”盛誉,传遍大江南北。不同于晋中晋商经营茶、盐贸易;主要经营铁、绸贸易的上党潞商也走出太行,逐利九州。

穿梭古镇其间,我难以分清这些建筑究竟是明清?民国?还是计划经济时期的产物。只从它们身上,嗅到生猛清新的历史气韵。据说,荫城古镇现存古民宅5096间,特色院落18户,寺庙16座,旧戏台8座,旧城门7个,牌楼祠堂5个,门面店铺500余家。时代动荡和现代机器工业终究取代了手工作坊,荫城铁货就此衰落。古老街道上,阳光垂下,似乎还能听到往日铁商招牌前,热气喧天的打铁声。

疫情当前,方才更能体会家的滋味,曾经想逃离,现在又想归来。护林防火是晋东南地区春季的工作重点,来到爷爷奶奶和父辈的坟前,只将纸钱埋土里,挂树上,以表哀思。爷爷、奶奶,虽然我很少来,但又何尝不是常常在生活某个瞬间,就想起一些关于你们的往事呢?

只是,我对你们实在难言了解。父亲说爷爷很严厉,四个儿子都害怕,我却觉得爷爷很慈祥,有次,大爹们竟说起,爷爷可能是山东威海人,家人逃难经过山西,将其抱下托付,后来,甚至有人来寻亲过,爷爷闭门不见。

小时候,接一个电话,对方要找叫淑梅的人,我说没有这个人。后来姥姥笑着告诉我,那是她的名字。“是啊,你只知道叫我姥姥,哪里知道姥姥的名字”。奶奶的名字我也不知道,这次,牌位上只有马氏二字,问过妈妈,才知道奶奶叫迎春。奶奶真是笑盈盈的,我走几个模特步,说两句漂亮话,奶奶就拍手叫好,笑着拉另一个阿婆夸赞我。奶奶带我去隔壁邻居家,采摘新鲜草莓,又大又甜,一股粉红色的美好。

再回头望一眼乡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莫名想起毛主席这句话。从乡村走到城市,再从城市回到乡村,竟有些喜欢了。小爷爷家的孙女用浓厚的乡音告诉我:“老家好呀,夏天你们可以来避暑”。就好像我说,大城市好啊,增加能力,见识和视野……真的没什么优劣好坏、高下之分的

回来打开电视,严於信正在播报“清明节气,气候暖和、草木萌发、杏桃开花,处处给人以清新明朗的感觉。北方风沙退散,空气清澈,景物明晰”。

是啊,北方这时,还稍显不够绿意,但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天光就这样静静安好的目视着一切生灵。

我又忽然想起,幼时,乡村。一日三餐,人们总喜欢圪蹴下,端上碗饭,聚圪廊里,边吃边聊。

白日,蝉鸣,葱郁;夏夜,虫鸣,清新。我靠在凉津津的石墙上,和姐妹兄弟游戏。

罢了,一家人回去,带去一夜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