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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水沟旁的垃圾袋被野狗翻过,一只粉色的拖鞋被扯出来,孤零零躺在路边,沈悦顺着狭窄的石板路走,猝不及防就走到了尽头。

警察的电话打不通,她只能自己到派出所来咨询案件的进展。

“赵警官呢,是他负责我的案子对吧,他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她对着一个年轻的圆脸女警委屈地控诉。三年来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报案上,失眠、抑郁、脱发,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以一种令她震惊的速度损耗与衰老着,而她的案子眼看就要石沉大海了。

圆脸女警官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她一抡胳膊把她甩开。

每次都是回去等消息,每次都随随便便打发她,她横下一条心,坐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嘶嚎起来:“你们到底查不查我的案子,你们还是不是警察,三年了,我来了三年,你们几句话打发我走,我要不是没办法,也不求你们。”

“女士,您的困难我们一定帮您解决,您先起来。”圆脸女警官拉不起她,急得满头冒汗。

“你们得给我个公道。”她又哀又怒,坐在地上吼叫。

圆脸女警没办法,跑去找来一个黝黑老成的中年警察。

沈悦认得他。三年间为了这个案子,她把派出所的警察都认全了。

“人没找到,你们怎么就能撤案呢。”委屈和激愤吹鼓了她的心脏,她紧紧握着拳头。中年警察跟她比起来就显得闲适的多,他提着热水瓶给自己的搪瓷杯子里倒满热水,水雾扑上来,停了一瞬就消失在空气里了。

“你三年前来报告了一起失踪案,失踪者叫陈征,是你的丈夫。”

“没错,三年了,你们怎么——”

中年警察摆摆手打断她,“你说失踪的是你丈夫,但你无法提供他的任何信息。”

沈悦愣了一下,激亢不平的裂痕里闪过一丝痛苦与迷茫。

“他没告诉过我,我忘了,他说没说过,我不记得。”她揪着自己的头发絮絮叨叨地念着。

“而且从我们查到的信息来看,你没有登记过结婚。”中年警察露出同情的表情,低头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失了智的精神病人。

她迷迷瞪瞪走出派出所,脑子里有无数个念头要冒出来,但当她要仔细一想,一切又搅在一起没有头绪。

穿过车流,转进一条小路,热闹的街市声被抛在后面,越来越远了。

她住在城市边缘一栋破败老旧的廉租房里,楼道的灯永远是坏的,门口的垃圾从来没人打扫,对面就是建筑工地,昼夜不停的电钻声钻在她脆弱的神经上,让她濒临崩溃。

沈悦掏出钥匙开门,锁孔生锈发涩,好不容易才把门拧开。

为什么住在这?为什么不回家?

她在门前站住脚纳闷。

家在哪里?她的丈夫,和丈夫的家。

头痛欲裂。

浓重的化不开的黑暗向她压过来,哭声,尖叫,还有颤抖的祷告,生锈的铁棍从眼前劈下,她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多少次了,在这样的梦里沉睡又惊醒,像一个循环往复的魔咒,蛰伏一个漫长的白昼,躲在黑夜里等她光临。

屋子变得黑沉沉的,冷风一下一下撞着窗子,窗户对面的大厦外挂着彩灯,迎接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偶尔有汽车鸣笛的声音远远呼啸而过。

她像远海的孤舟一样无助又疲惫,她什么也没有了,就连记忆也背叛了她,她试图忽略那些颠倒错乱的影像重新生活,可它们根植在她的身体里,不但不随之时间消散,反倒日复一日的汲取她的力量,夺走她的睡眠,击溃她的生活。慢慢生长,枝繁叶茂。

你到底在哪。她在记忆里搜寻那个消失的无影无踪的爱人,莽莽的夜风摇撼窗框,她悲哀地躺在床上。

三年来为了找人,沈悦试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报纸电视,网络媒体,甚至路边的电线杆,她把寻人启事贴到一切可能的地方去。

她走上街头,把他的照片拿给路人看——那是他们唯一一张合照,站在漆皮剥落的衣柜前面,她的手搭在她肩上,轻松惬意,而她却像正在发怒一样瞪视着镜头。那个僵硬的表情被永远截留下来,留在相片上。

路上的行人大多不愿意被一个看起来邋遢混乱的女人拉住问东问西,远远看到她就快步走开。

她拿着照片,从城市的一端走到城市的另一端。

“您见过照片上这个人吗?您认识他吗?他是我丈夫,他不见了,请帮帮我,拜托……”

路人的每一次摇头和拒绝都让她向绝望的深渊更进一步。

一个人怎么能在世上不留下一点痕迹,没有一个人记得他,没有一个人在乎他,而她的记忆竟成了他曾存在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证据。

“怕是找上野女人跑喽,男人都这样。”提着扫把扫落叶的老婆婆看不过眼,劝她说,“别找了,找回来有什么用。”

她把照片递到老婆婆面前,用恳求的语气问:“您见过这个人吗?这是我丈夫。”

老婆婆看也不看,把照片推开,生气地说:“不是死了就是跑了,你一辈子也找不回来。”

沈悦捂着脸坐在地上,哽咽和泪水怎么也忍不住。

暮色将阑,她顺着来时的路回去,夕阳的金线织成密密的网铺在地上。

他们曾经是否也在这样的傍晚并肩散步呢。她的心里被甜蜜的臆想填满,忍不住拿出照片来看,手指温柔地抚摸他定格在相片里的脸。

就在她沉迷于幻想中的回忆时,余光忽然瞥到胳膊上一条从小臂蜿蜒至腕的扭曲丑陋的伤痕。

她惊叫起来,卷起袖子,更多交错的棕色的伤疤映入眼帘。

她居然从来没有注意到过吗,就在她的身上。

这是曾经的生活留下的线索,亦或是证据。

一道强烈而刺目的白光在她脑中一闪,无数零落的记忆片段像玻璃碎片一样扎进她的皮肉。

殴打、求饶、生锈的锁、封死的窗户……

令人惊惧画面从她脑海中闪过,她来不及分辨。

她绝望地撕扯这自己的衣服和头发,还有多少是她不记得的……

把警察叫来的是对面餐厅的老板,他喋喋不休地抱怨了半天门口有个疯女人是如何影响他的生意,沈悦呆瞪地戳在一旁,听完老板的抱怨,被警察带走做笔录。

“在街上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家?”

“我丈夫不见了,我在找他。”

年轻的民警叹了口气,说:“叫沈悦是吧,我知道你,你在我们这都出名了。”

沈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忙拿出照片递给警察:“警察先生,你看看,你见过他吗?”

“你有照片?三年前怎么不拿出来?”

沈悦皱着眉头,显出竭力思考的样子,迷茫的摇着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

年轻的民警也不在意,说道:“行吧,你先回去,照片留下,有结果我们会通知你的。”

路上的行人渐渐稀落,沈悦没有回家,坐在路灯下的长椅上,趋光而来的飞蛾不时扑在她身上,她像没有察觉似的一动不动。

一切都不对劲,她努力的回想,夜晚从她头顶流过去。

她的丈夫,在她的记忆里没有他们相爱的证据,只有痛苦的争吵和打骂,即使一切都混沌不明,她依然感觉到自己对他深植的恐惧。

她想起打扫卫生时从沙发两块发霉海绵垫的缝隙里扣出一张揉皱的纸,纸上有好多潦草的字迹,她仔细辨认,是数不清的“死”和他的名字。

混乱的记忆出现全新的轮廓,她像个蹩脚的侦探凭借一点蛛丝马迹笨拙地探索下去。

她穿过那条走过无数遍的胡同,僵死的回忆在她脑海里苏生。

没落商业街旁的地下通道已经建成十几年,其间虽然也修修补补,但仍显得破败肮脏。这是上个世纪城市里最繁华的地方,现在被廉价小商品批发商占满,年轻人早已不到这来。

黑色垃圾袋下流出散发着腥臭味的水,过道里的穿堂风挟着烟味与尿味扑面而来,流浪汉裹着黑污的被子睡在角落,一群风尘仆仆的异乡人,拖着沉重的行李在站台上穿行。

沈越仰头看着面前这栋灰扑扑的公寓楼,在无声的黑暗中如一座墓碑般矗立。

电梯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颤抖喘息着载她向上,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使她怀疑这整栋楼是不是根本无人居住。

她在第十一层停下,从地垫下找到钥匙。

屋里没有亮光,腥臭味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一抬手就拍到了开关。

茶几旁的垃圾桶到了,垃圾被翻得到处都是,阳台上挂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衣服。

她寻找了整整四年的人就在她的面前,面朝下,趴在地板上,但她仍然一眼认出了他,他穿着一件灰色的丝绸质地的衬衫,坦露在足以照亮一切细节的强烈的白光里,他腐烂地静止着,成为了这间屋子里所有臭味与罪恶的源泉。

手机突兀地尖叫起来,沈悦按下接通,年轻民警的声音顺着电波传来:“沈悦小姐,您提供的照片上的人找到了。照片上的男子名叫陈征,甸南溧水人,曾因绑架及非法拘禁致人重伤被判处七年有期徒刑,五年前刑满出狱,你确定这个人是你丈夫吗,需要我们帮你联系他吗?”

“不用了,我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沈悦把电话从耳朵上拿下来。不知道站了多久,等再她回过神,黑夜已经开始收敛它的浓郁。

第一缕朝霞穿透浓云,紫红的光瀑从天边倾泻而下,天空越来越白,越来越亮,铜盘一样初生的太阳彻底驱散夜色。

她深吸一口气。

今天会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