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2021年8月1日,余英时先生于梦中归道山,享年九十二岁。我读先生的书近二十年,受益之深,则不仅在其学,更在其行。两年前被问及最欣赏的学者是谁,答“老辈看余英时,中生代看秦晖”。此语后来流传甚广,在美国的朋友曾转呈先生,希望能领受后生小子的敬意。钞两则旧时札记,以为悼念。先生千古。

“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国!”

余英时先生家中,楹联满室,皆是名家手笔,如钱穆、俞平伯、张充和等。通过他人拍摄的照片,我有幸见过两幅,一是书房壁上的胡适题王安石诗:“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二是书房门口的陈雪屏书法:“未成小隐聊中隐,却恐他乡胜故乡。”注云:“英时近集坡公诗句放翁词句为楹帖嘱书之,书就不甚惬意,未知可勉供新居补壁否?丁巳秋日雪屏并识”——陈雪屏是余先生的岳父(说起余先生的师承,我们都知道他是钱穆和杨联陞的得意弟子,论及家世,一样显赫,诚可谓名门之后,他的父亲余协中,政学双栖,历史学教授,著有《西洋通史》,官至东北九省保安司令部秘书长、东北中正大学校长等;岳父陈雪屏,也是政学双栖,心理学教授,著有《谣言的心理》,官至行政院秘书长、总统府资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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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余先生的集句联,注释已经标明出处,按图索骥,不难查得。“未成小隐聊中隐”一句,出自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之末首: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却恐他乡胜故乡”一句,出自陆游《南乡子》,原文作“它乡”:

归梦寄吴樯,水驿江程去路长。想见芳洲初系缆,斜阳,烟树参差认武昌。

愁鬓点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重到故乡交旧少,凄凉,却恐它乡胜故乡。

此联题于丁巳年,即1977年。其时余先生四十七岁,作为学者,正值盛年,如日中天,集句却有些凄凉的味道。更吊诡的是,这两句诗,竟似道尽了他的后半生。

俗话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起初并无中隐之说。晋人王康琚《反招隐诗》头两句云:“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陵薮指山野,朝市,结合下句,当指朝廷。后世把朝市一分为二,拆成市井与朝廷,以匹配中隐与大隐。余先生一生执教于学院,虽也担任过行政职务,终归学者本色,勉强称得上中隐。

再说故乡与他乡。1989年后,余先生立誓不回大陆,并且放话道:“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国!”这句话仿自德国作家托马斯·曼。1938年初,曼流亡美国,对记者说:“这(流亡)令人难以忍受。不过这更容易使我认识到在德国弥漫着荼毒。之所以容易,是因为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损失。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德国。我带着德意志文化。我与世界保持联系,我并没有把自己当作失败者。”说到文化,余先生还有一句名言:“哪里有自由文化,哪里就是我的故乡。”这则可呼应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名言:“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说白了,故乡不是指出生地,而指归属地,归属不是指血缘,而指自由。明确了这一点,可知故乡与他乡之争,一般人也许会纠结不已,在余先生看来,不过浮云。他也许会喜欢苏轼的那句词:此心安处是吾乡。

听过一个小故事。尽管余先生明言不愿回大陆,大陆却未放弃统战,将他在潜山官庄镇金城村的祖居修缮一新,并派出一支十九人的乡亲团到美国拜访,恳请他回乡看一看。一向敦厚的余先生被逼急了,冒出一句狠话:“我没有乡愁。”

2019年8月9日

“老辈看余英时,中生代看秦晖”

问:最欣赏的作家/学人有哪些?为什么?

答:老辈看余英时,中生代看秦晖。用世说里的话讲,这两位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前不久听说了一个关于余先生的故事,似可抄在这里,以见老辈风范:

罗四鸰到普林斯顿拜访余先生,拿去一堆新出的《余英时回忆录》请其签名。余先生每签一本,都会问签给谁,男士还是女士。有一本签给周保松,余先生问:是香港的周保松老师吗?罗答是。余先生说:那我可以再多写一句话吗?罗答:太好了。于是余先生写道:“极佩先生在香港之努力。”(《新京报书评周刊》访谈,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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