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蝉唱

上文没看的请点击:后宫不争宠?妃嫔们竞相看话本子

1

我仍旧每晚为他留着灯。

只是越发难眠,只好拿起话本子来看,写惯了书评,等提起笔来发完半晌呆,才发觉纸上写满了陛下的名讳。

连写陛下名字的纸似乎都是可爱的。

直到秋末,禁宫果然被围,因各宫无嗣,被里三层外三层裹得水泄不通的只有陛下的寝殿。前朝停朝,文武百官都被拦在金銮殿外,不准入内。

这时,京城外传来消息,赵王大军已经穿过豫陵郡,赶来勤王了,日夜行军,十五日内便能抵达京城。

赵王是谁?”

瑾瑜姑姑回道:“先帝胞弟,陛下的亲叔父。”

我以惯读话本子的直觉从中嗅出一丝阴谋的气味,不再多问。

我数着日子,才过了八日,便听说赵王世子已经急行军率先赶到城外,不日便能进城,赵王大军则已赶到岳城,还有八九日能到京城。

宫中人心惶惶,若非被围,许多人怕是已经逃出宫去。我不知道陛下在做什么打算,但我心里却慌张不起来。

我知道他在那里,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就有一种奇妙的心安。

后来的事,我是向宫人陆续打听来的。

赵王世子前脚领兵入宫,后脚宫门便紧闭。众人以为叛主的禁军倒戈杀向赵王世子,一举全歼,世子押入诏狱,城中余党也被斩除。

赵王大军被围困岳城,通往赵地的门户之城豫陵堵绝粮草,赵王只好不战而降。

赵王因先帝时东夷之患受封赵地,先帝尚在时便有不臣之心,如今总算去此大患。

传闻中病重的陛下自然是安然无恙,重新临朝。

宫中纵火行刺,行猎遇袭重伤,不过都是陛下配合禁军与京城城防司向赵王演的一出戏。这出戏不会是表面上能看到的那么简单,恐怕关键人物众多,只有赵王一派被蒙在鼓里。

又或者,是赵王的贪婪让他忽略了所有暗潮汹涌中潜伏的危机。

总之,结局是赵王被褫爵,与赵王世子一同软禁在京城,赵地暂时由其他几位藩王就近分而辖治。

2

入了冬,陛下也终于清闲下来,在芳华殿教我下棋。

我当然没有认真在学,不过他也没有认真在教。眼看我的黑子又要被围而歼之,我伸手打乱了棋局。

陛下终于抬眼看了看我,有些纵容的意味:“怎么了?”

“我想出去玩。”

他有些惊奇地抬了一下眉毛:“孤以为你喜欢待在殿里养蘑菇呢。”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想去哪里?”

我想了想:“我听说燕国有许多玩意,秋千纸鸢种种,陛下玩过吗?”

陛下沉吟了片刻:“孤幼时爬过一回树,被母后狠狠训斥了一顿。”

“后来还想爬,半夜跑到殿外,看见树已经被母后砍了,她特地留了截光秃秃的树桩给我看。”

他说着笑了,伸手给我:“走,孤带你去玩。”

开春以后,听说会有秀女大选。

陛下问我:“宫中又要多出许多姐妹来陪你了,高不高兴?”

看他的语气和神情,分明是在调侃我。

我心里想,不高兴,为什么要高兴。但也不能说出来,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就算她们都会写话本,写得一个比一个好看,可不能让我心里怦然而动。可我又能阻止什么呢。

也许我曾幻想过阻止,但我很快就明白,我什么也不能阻止。

而且,陛下给我的,随时也能收回去,再给别的任何人。

全看他一念欢喜而已。

所幸我明白得不算太晚。

选秀之后,宫中又新册封了一位夫人,封号“容”。

她叫元楚,是燕国东淮太守嫡出的女儿,有一张让人见之难忘的脸,颦笑之间,六宫粉黛皆黯然失色。

难怪入宫当日便被临幸。与陛下站在一起,还怪般配的。

我整日窝在芳华殿中,看看千篇一律的话本,看看立春后渐渐恢复生机的玉液池。

芙蕖谢尽后残根败叶便被宫人清理了,虽然今年夏日还是会一样接天映日,但终究不会是去岁那些了。

3

日子过得很快又很慢。

到晚间,瑾瑜姑姑问我:“夫人,还要不要留灯?”

“不必了。”

我近来有些浅眠,烛光晃得人难以入睡。何况,自元楚三日前入宫,陛下就再没有踏足此处了。

从前种种,像是我冬眠里做了一场漫漫长梦,如今不过是骤然梦醒。

容夫人元楚来芳华殿的时候,我还未起身。

姑姑摇醒我,只说陛下来了,我忍不住满心欢喜地迎出来,却见他身旁站着巧笑嫣然的容夫人。

大概我衣冠不整的模样的确引人发笑吧。

但既然迎了出来,也不好折回去。

我行了礼,才发觉不知道说什么,讷讷半晌,对容夫人说了句:“妹妹好。”

容夫人一看便是世家教养出来长袖善舞的大家闺秀,她说:“臣妾不请自来,害姐姐被扰了睡眠,兴许还未回神呢,陛下不如稍坐片刻。”

陛下笑了笑:“爱妃倒是体贴。”

他从不唤我作爱妃,说的自然是容夫人。

眼下既然给了台阶,我正好借此回避到里间去梳洗。

他们的话语声时不时便传过来,你一言我一语,郎有情妾有意笑语嘤嘤好不和谐。我本不想听,偏偏往我耳朵里钻。

瑾瑜姑姑在一旁看着侍女伺候我梳洗,没有说话,只低低叹了口气。

我连叹气的心情也没有。

梳洗罢,总要出去见人。我不知陛下与容夫人一同造访我这门可罗雀的芳华殿究竟是什么意思,也懒得深思。

他们说什么,我便附和什么,最近睡眠都不太好,心里只想回去补眠。

我也知道自己敷衍得太明显,容夫人说了没几句,便很体贴地道:“姐姐看起来精神不济,想来是妹妹唐突打扰了。”

她挽了陛下的手:“陛下,臣妾来时看到御园中有一架秋千,陛下陪臣妾去玩玩可好?”

我想到那架秋千还是冬日里因我想玩才新搭的,不由气闷,但这两人在我跟前更叫我气闷,于是道:“春光明媚,荡秋千正合适呢,不如趁早去玩个尽兴。”

陛下似乎看了我一眼,随即笑道:“既然爱妃想玩,孤岂有不应允的道理。”

总算送走两尊大佛,我只觉得身心俱疲。

想起在草原上看话本子的日子,虽然有时吃不饱穿不暖,但多么自在。阿娘一定也很想我吧。

4

春寒料峭,我殿中还生着炉火,我能在炭火边捧着一卷话本坐上一天。

只是有时一天也翻不了一页。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我觉得我应该振作起来,突然想到去解了冻的玉液池泛舟。

这个念头一起就灭不了。大概是草原上少有这样的景致,又或者日久生情,看着这玉液池愈发顺眼。虽然就泛舟来说,眼下还不是个好时节。

还没成行,容夫人又来了,这回她是独自来的,一身粉纱勾勒得身形窈窕,倘若以我的体质,一定冷得不肯出门了,但她只是言笑晏晏,明艳照人。

“妹妹前两日贸然拜会姐姐,是不是让姐姐不高兴了?”她很恳切地道,“是陛下执意一同前来,妹妹推却不了,并无对姐姐不敬的意思。”

我摇摇头:“无妨。”

“听说姐姐北地出身?”见我点头,她继续道,“姐姐入宫也快一年了吧,可曾想念家人呢?”

阿娘一向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必我担心,只是确实有些想念了。

容夫人凑近了握住我手腕:“听说姐姐还是这宫中头一个被陛下临幸的,”她笑得温柔,“说不定也是整个后宫中第一个有幸为陛下诞下子嗣的呢。”

我听她说这些只觉得头痛,无奈道:“你说的这些我不感兴趣,我只喜欢在自己殿中看看话本子,你要是也喜欢咱们可以一同看看。”

“姐姐整日闷在殿中不嫌无趣吗?”

我摇摇头:“还好。”

“可有兴趣陪妹妹出去走走?”

我摇摇头:“没有。”

“姐姐与我这样生分,他人倘若得知,说不定以为姐姐介怀于妹妹,不愿与妹妹一同侍奉陛下呢。”她两手握住我的手,恳切道,“别人这样以为也罢,若是陛下也这样以为……”

我打断她:“你与我说这些,全是白费。生死之外,与我何干。”何况陛下要怎样想,哪里是我可以左右的。

容夫人不依不饶:“陛下的宠爱,姐姐也全不在乎吗?”

我才摇了头,还未说话,便听见陛下的声音:“爱妃叫孤好找,看来你与嫣夫人甚是投缘?”

我懒得去看也懒得去听,见过礼便道:“臣妾身子不适,有所怠慢,还请陛下与容夫人宽谅。”

随即唤了瑾瑜姑姑过来:“我困得很,想小憩一会儿。”

瑾瑜姑姑没有动静,我自顾自走入内室。

瑾瑜姑姑不久也进来,语重心长道:“夫人何必与陛下置气,您在陛下心中,也未必比不过容夫人。”

我连头也懒得摇了。

“姑姑你不明白吗。在陛下眼里,我不过是个新奇的玩物,一时起兴便逗弄一下而已。”

我和衣上榻,吩咐道:“今晚炭火也不必续了,省得还要留人看火。”

5

半夜我又惊醒,见一个黑影立在床前,吓了一跳,听见黑影出声道:“怎么灯也不留,火也不留?”

我翻了个身,重新闭眼:“陛下夜半不睡,跑来吓人吗。”

他上了榻,隔着被子拥住我:“在你这里睡得好些。”

“那不如让容夫人搬过来。”

他笑道:“你生气了?”

“生死之外,与我何干。”他重复了一遍我白日里说的话,“嫣夫人好气度。”

我没有理他,他凑到我鬓边,又是温柔蛊惑的语气:“后宫之中,倘若有你容不下的人,孤必不会留。嫣夫人,你说,有没有?”

一时静了下来,他在等我回答。

我闭着眼:“臣妾宁愿陛下没有来过。”

我厌倦这些心血来潮的愚弄,更厌倦自己曾经有过的满心期待。

一点也不想重蹈覆辙。

他想让我心怀恐惧与贪婪,看我深陷其中,求而不得,但我不愿再献丑了。

自此陛下果然不再来芳华殿,可我心里很庆幸。

陛下实在是玩弄人心惯了,我想,大概没有人可以抗拒他有意为之的温柔与偏爱。至少,我深知我不能。

我这一生都微不足道,本该尘埃中生,尘埃中死,静悄悄地过完这一生。

除了阿娘,头一次有人将我捧在手心里。

我原本对这人世没有什么特别的希冀,但却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早该斩除。

终于得了个暖融融的春日,我叫上瑾瑜姑姑,解了舟缆,行入水中没多久,便在拍桨声之余隐约才听见木板噼啪断裂的声响。

瑾瑜姑姑看我一眼,显然也听见了这声音,她立即往岸边划,不过为时已晚。

舟底已经渗水,裂缝还在迅速扩大,瑾瑜姑姑朝岸边大喊“来人——”

但芳华殿早已是门庭冷落,连殿内的几个侍女都不甚殷勤,虽然隔得不远,却未必听得见呼救。

我静静朝瑾瑜姑姑笑了笑:“姑姑别怕。”

“我若死了,请姑姑恳请陛下垂怜,将我骨灰送回草原上,送回我阿娘手中。”

我虽不想死,但无奈我不通水性,而瑾瑜姑姑水性若是好,应当也不至于神色如此惊慌了。

好在虽然临死,也没什么特别的遗憾。

四月的玉液池,跌进去才发觉池水极深,水寒砭骨。

但我毕竟没有死。

只是,我醒来才知道,我有一个孩子。有过一个孩子,已经三个月的孩子。

6

我第二次醒来,还是只见到瑾瑜姑姑。

是夜半,殿中灯火通明。她眼眶红透了,见我醒来,先喂了我一杯热水:“夫人,可有哪里不适?”

我摇摇头,便侧身朝里。

这孩子命不好,他不该有一个我这样的阿娘。他的阿娘这样粗心大意,待悔之晚矣才得知他的存在。

至于他的阿爹。

我心里瞬间燃起一丝希望,又于瞬间自己熄灭。

这么浅显的局,那位朝堂中运筹帷幄的陛下,会看不分明吗?但那位陛下如今身在何处呢。我该识趣一点。

他的阿爹,不会为他主持公道。这宫中没有他的公道。

至于我,从小到大,从来不奢求什么公道,王宫中其他孩子,连欺负我都觉得没意思。

我还是想回到草原去。那里虽然也没什么公道可言,但没有这些迷眼的繁华,更没有这样惯会蛊惑人心的人。

可我回不去的,我哪里也去不了。

我虽然按时吃药,也努力按时吃饭,但还是一病不起。

身子总是灌了铅一般沉,有时又轻飘得如在云中。

我总做噩梦,梦见玉液池浸骨的寒意,梦见淤泥底下埋藏着森森的骸骨,梦见婴孩尖利地哭嚎,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叫我耳鸣又头痛不已。这一回噩梦更离奇,我梦见了陛下。

他站在我床前,像真的一样。

我喃喃道:“陛下知道是谁害死了臣妾的孩子。”

他没说话。

“很难调查吗?”我看向他,自问自答:“不难。”

他伸手似乎想要摸我额头,被我偏头避开。他收回手,低声说:“很快就会结束了。”

是的,我心想,很快就会结束了。

我病得很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这一日睁开眼,瑾瑜姑姑对我说:“夫人,陛下有话与您说。”

难得他还会怜惜我如今病体沉重,还会顾及我想不想见他。我自知时日无多,心情反而稍好些,示意瑾瑜姑姑扶我坐起来。

瑾瑜姑姑退下后,陛下便在我床前坐下。

我好像从没有听过他说那么多话。

“其余藩王唯赵王马首是瞻,孤虽然软禁赵王,但若贸然处死,必生动乱。”

“元楚是赵王一派送入宫中的暗探,孤若无嗣,或皇嗣出自她腹中,一朝驾崩,朝政便将把持在叔父手中。”

“孤一心诱她对孤下手,好抓住叔父谋反的罪证,可没想到,你竟会身怀有孕……”

不是没想到,只是疏忽罢了。不过我并不介意,我与天下,即便再加上我腹中的孩子,也远不足并论。

我于是摇头:“无妨。”

声音轻的几乎怀疑只有我自己能听清。

但陛下听见了。

“元楚已经死了,本想把她留给你处置,但你总是不醒。”他握住我的手,像握住什么易碎的琉璃珍宝,“孤不曾心悦过谁。”

我脑子又渐渐昏沉起来,最后听见他说:“也以为没有那么爱你。”

我心里某一个角落忽然轻盈了。

我这一生微不足道,总算有一件不那么糟糕的事。

有一个我爱过的人,他也爱过我。

殿中侍女早在我落水一事后尽被陛下腰斩,我也没再让新人进来。

这一日我设法支走了瑾瑜姑姑。在火舌狂蹿的梁柱与帐幔间,我仿佛又看见那个高居在御座之上一身黑衣的身影。

珠旒十二遮住他大半面目,只依稀可见一个年轻利落的轮廓。

看起来那样高不可攀,甚至不近人情。

我既在两回大火中爱上他,也该在火中走得干净。

京城立夏那一晚,芳华殿大火,一度宠冠三宫的嫣夫人华裕,于那场大火中被烧成了一具枯骨。

繁星满天,那位少年帝王在芳华殿的废墟前一动不动地站了一夜。

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