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锯一棵松树

他们动用了吊车、电锯

一群青年学生在围观

看现代化的铁器如此轻松插入

肢解一株植物的身体

切割枝条,松果翻滚

切割躯干,那挺直的脊梁

在电锯的咆哮声中一截截折断

雨水从看客的头顶飞身

扑下,抱住松树喷溅的雪花

还有松香,还有松针末梢的颤抖

新鲜的切口,模糊的年轮

一棵沉默的松树走到

泥污中一堆横七竖八的木头

苦难远未结束

捶打

没有比捶打更原始的了

母亲站在沁凉的河水里举着棒槌

重重挥向粗布衣裳

泡沫浮动

我们身体析出的咸腥

纷纷滚进河水

久久粘附在母亲双腿上

被游来游去的鯵条贪婪地吞吃

没有比捶打更具穿透性了

我把笨拙又坚强的棒槌带到了城里

当我高高举起

空气如翻腾的流水被搅动

沉默的楼群发出尖叫

状态

像一条河流,丰沛过,枯竭过

现在,我更喜欢它自然舒缓的流淌

灯火也似乎乐于探入静水之中

电流与水流交织

让文峰桥上为之停驻的眼睛

感受到黑暗中的暖意

羞愧啊!那些逝去的光阴……

也曾为情爱处心积虑

最后感动的唯有自己;

也曾享受人潮簇拥的虚荣

如今只想着一个人能早点离开

像一条河流,再丰沛,再枯竭

再经由文峰桥缝补我的伤痛

实现自如地跨越,停留,和返回

散文诗

《世界是静的》(四章

羞惭

我下决心不再写情诗时,阿米亥说:严酷的是现实爱情是一条出路。

每一天,我都用劳碌来填补时间的空隙。我跪在地上,把地板擦得越来越亮,我需要一面模糊的镜子帮我圆谎:瞧!这是一个多么勤劳热爱生活的好女人。我在砧板上用力剁肉,在水池里反复清洗餐具,我在洋葱的辛辣和香气里涕泪横流,等着儿子从身后环抱我,大赞我的手艺,他呼出的热气适时安慰了一个外强中干的躯壳。

我在办公室里像个旋转的陀螺,在会场装腔作势或者奔走在装腔作势的路上。只有年轻人对我扬起明亮的笑靥,只有同事直视我时的清亮和坦诚,才能击溃我的虚伪和做作,严肃的正装因为有血有肉的躯体的软化而恢复应有的服帖。

我在瑜伽垫上闭目唱诵:喔嘛咪喔——,深呼吸帮助我清空躯体内的浊气和杂念,感受光明打开和舒展我的眼眉,舞王式帮我找回平衡,轮式帮我找到力量,鸽子式帮我恢复自信……

啊,从清晨到深夜,我拥有多么理想的生活,感受那么多的爱与被爱。

但我的内心还是无法确定,写下这么多的赞美,是否与“爱”有关,与你无关。

芝麻糖

我更喜欢吃黑色的——安静的,像时间的钟摆。我慢慢咀嚼着,它们又香又苦的滋味直达我的心,比镀金的发条,指向更精准。

剩下米色的,在罐子里沉默,泛着浮浅的金质光泽。面对金子般的诱惑,我并不着急,我有足够的耐性。相比时间和金钱,我更喜欢小小芝麻的甜。

世界是静的

凌晨四点我从梦里醒来,但我不敢确信是否梦见了你。

世界是静的,虫豸不知疲倦的嘶鸣沉在最底层,空调机的轰鸣飘在空中。

偶尔,工程车喷着气浪强行碾压过去,空荡的车斗发出尖锐的震荡。小青年嘴里oh-oh呼啸着被摩托车带走,他们的快乐里充斥着网吧和酒吧混合的气味。

世界是静的,但声音如此丰富,反衬着,总有不安在浮动,像匆匆而过的车灯闪电一般刺进来,撕裂黑暗的墙面,露出白花花的伤口。

世界是静的,没有人的滋扰,仿佛一个日渐衰老的老母亲坐在那里打盹,哪有什么白天黑夜?牵挂的子孙散落各地,痛苦的、欢乐的……他们正在看不见的角落挣扎或呻吟。

一张看不见的巨网紧绷着。世界是静的,天穹有微弱的光亮。

另一种蓝

我们只需要一小块发亮的平板一样的水面,一大团纯白而柔软的棉,还有一株繁茂的木蓝*。

趁太阳还没有在新安江上造梦,飞鸟还没有醒来飞到结香的枝头歌唱,属于天空的蓝还躺在黑暗里。亲爱的,第一场春雨已经启动了我们的小马达,让我们一起造蓝。

这是不管不顾的活儿。我在天南你在海北,小马达发出哒哒的马蹄音,从木蓝的身体里萃取青黛的浆汁。

你想要女儿我就染一个蓝色的女娃我们一起染。

你想要妈妈我就染一个蓝色的自己我们一起染。

你用越来越透亮的蓝把我覆盖,我似乎听见密林深处有鸟鸣发出压抑又欢快的呐喊。多么洁净的水,多么温暖的棉,多么新鲜的浆汁……让我们把棉染成纯蓝,那是只属于你我的另一片天空。在温暖而纯净的蓝里,我们如云层推涌着滚动着,最后把彼此染蓝。

*木蓝:一种植物,可萃取浆汁作为染料。

作者简介

王妃,女,安徽桐城人,现居黄山,中国作协会员。曾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发表作品并多次获奖,已出版诗集《风吹香》《我们不说爱已经很久了》,散文集《中年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