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把这篇文章的论调起的有一些高,就好像东北可以时时刻刻代表我,我却不能时时刻刻代表东北一样。但我又总想写些什么,就像总有人在我耳边呼唤着些什么,就像涌出“东北文学”这个词汇一样突然又蓄谋已久。
东北就像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喝着酒就着凌冽的北风,向你絮叨以往的荣光。他没有那么多形容词,只是告诉你,今年的风有点冷,但没关系,明年或许也一样。
你以为他忧郁,可他转头就笑了,你以为他笑了,可泪又从他眼角狠狠砸在地上,你刚要来安慰他,可他又跳起来做自己事去了,你觉得他好了,可他边干活边唱歌,歌里饱含着沉默与苍凉,刮的你脸生疼,又仿佛给你一种,无穷的力量。你好像有点明白他,但又好像从来没明白过,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快乐也好,烦恼也罢,在这大雪的映衬下都好像显得不是那么漫长了。他只是活下去,不再等那迟到的春天,也不回忆那丰硕凉爽的秋天,他只是活下去,在这大雪与北风之中。
可当你真的看清他时,他年老吗?他胡子拉碴吗?他真的如我所说一般邋遢又沧桑吗?他或许弓背弯腰,或许一下下轮着锤子或镐头,可当你真的看清他的脸,你会发现,他或许只是个三十冒头的年轻人,他未必有雄安新区一样年轻,但他也只还是一个刚刚奔四的青年人。
有人说,长子的命运,不过是夕阳落下后弓着的背弯着的腰,新一轮的朝阳看见他们,不会带有一丝丝怜悯。可共和国的长子从来不需要那一丝丝的怜悯,不论那北风多么刺骨,那大雪多么冻人,哪怕有人跳起来,指责东北,妄图拿走长子的名头,可东北不生气,只是继续用他广袤的粮仓,供养着每一个东北和各地的孩子。
可是东北文学从来不沉默,“东北文学”从来不是突然兴起,而是早就存在,当年辽宁的几大文学院曾与北大文学院齐名,当年很多能影响全国的杂志都在哈尔滨。只是有一段时间纯文学没落了,满大街都是快餐文学了,所以整个文学界在那些年都没落了。只是现在纯文学又一点点兴起,所以你又看见了沉睡已久的东北文学。
谈起家乡我总是有一种憋闷在胸口,压抑而又沉重的感觉,可是当我越写着越发现,他让我笑出来了。就好像东北的冬天冷的不行,想去哪也去不了,什么营生也干不了,所以大家就坐在一起唠唠闲嗑,乐呵乐呵,因为如果不唠嗑,人都要憋死了,这就是一种憋出来的幽默。
谈东北的文学,就要先谈东北的历史。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伴随着“九一八事变”这场巨大的民族灾难降临,一群来自东北的年轻作家,满浸着故乡沦陷的哀痛与血泪,从黑土地流亡到关内,流亡到了左翼文学的中心,用充满着血与火,弥漫着故乡情与民族情的作品,在中国文坛里掀起了滔天巨浪,这些作家也被人们统称为,东北作家。
1932年1月,来自吉林的作家李辉英,在丁玲主编的《北斗》杂志上,发表了反日爱国短篇《最后一课》,发出了东北流亡文学的第一声呐喊。而真正产生巨大影响,并一举奠定东北作家文坛地位的,在我看来,是来自辽宁的萧军和来自黑龙江的萧红。
萧红,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文化洛神,一部《生死场》,一部《呼兰河传》,一个刚强昂扬,一个凄凉哀婉,将那些历史的因袭,闭塞的环境,落后的生产生活方式,被合力挤压下变得愚昧麻木的农民,刻画的入木三分,将那些潜藏在几千年传统文化中,毒化心灵的愚昧腐肉反复地挖剜,道出了在亡国灭种的紧迫危机下,急需觉醒的不仅仅是民族的意识,更是生而为“人”的尊严。鲁迅先生评价为,力透纸背地写出了北方人民的历史与挣扎。
萧军,辽西凌水一匹夫,相比于曾经的爱人,他的《八月的乡村》、《第三代》,少了一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俯视,多了一份“忍无可忍,干他娘的”的豪情。正如他自己所说:“这是当时开向国民党的第一枪,艺术朽还是不朽我压根没考虑,我是作为宣传品来写的,求的就是祖国的独立,民族的解放,人民的翻身。”在他的笔下,东北大地的高山大野、冰雪严寒、平原高粱,与东北人民流血斗争、呻吟高歌、沉痛宣誓,浑然交织在一起,构成了雄厚、沉毅、庄严的民族史诗。
1934年11月,二人在身历血腥屠杀,惨遭迫害之危时,流亡上海投奔鲁迅,在鲁迅先生写序并大力推荐下,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和萧红的《生死场》,一时间成为了抗日青年人人争相阅读的畅销书。而正因为二萧在上海的出名,引来了流亡在各地的东北作家,如在青岛的舒群、于黑丁、蔡天心,在北平的端木蕻良,还有原来哈尔滨作家罗烽、白朗、骆宾基等人,循着足迹南走上海,聚集创作。罗烽在《呼兰河边》中的一句话很形象,“我不过是一只被灾荒迫出乡土的乌鸦,飞到这太平盛世,用我粗糙刺耳的嗓门,把我几年来积闷的痛苦倾泄出来。”
特殊的地理位置赋予了他们区别于其他作家的国际视野,舒群的《蒙古之夜》、《沙漠的火花》,展示了中蒙人民的相互支持与共同战斗;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端木蕻良的《大地的海》、骆宾基的《边境线上》,描写了遭受共同厄运的中朝人民间的战斗友谊;罗烽的《梦与外套》、《考索夫的发》,表现了在特殊时期中苏人民的患难与共。
而严苛的自然环境,又使得他们的作品,天然的与浅唱低吟、田园牧歌绝缘,一出生就带着些许“凌冽”的审美感受。正如端木蕻良歌颂,“这是多么空阔,多么辽远,多么平铺直叙,多么宽阔无边呵!一支晨风,如他高兴,准可以从这一段吹到地平线的尽头,不会在中途碰见一星儿的挫折的。倘若真的,在半途中,竟尔遭遇了小小的不幸,碰见了一块翘然的凸出物,挡住了他的去路,那准是一块被犁头掀起的淌着黑色血液的泥土。”
廖阔广漠的山林土地承受着侵略与蹂躏,又动情地旁观着一个个悲壮凄凉的现场。神奇的土地与坚毅的人民,共同构成了东北作家小说,最为原始粗糙的“力之美”。
可惜的是,现在在搜索他们的名字,多的是他们之间的感情纠葛,而他们的文章,则少有人问津了。
上海沦陷后,东北作家们辗转分散到重庆、延安、香港等地,汇入了各自历史的洪流,为这段故事划上了暂时休止符,但有一件事不曾改变,正如萧红在香港病逝前不久所写下的,有一句能立即勾起所有东北同胞的思想就是:我们就要回老家了!
如果说三十年代的东北作家是以“抗日”走到了一处,那么“新东北作家”们,则是因为“下岗”迎来了“文艺复兴”。
解放初期,东三省作为国营计划经济体系最早建设的重工业基地,形成了共和国长子特有的文化自信。因为长期远离中原文学圈,从草明《原动力》、《乘风破浪》到工人作家李云德《沸腾的群山》,以工人阶级为主体的新兴文学,在东北发展的欣欣向荣。
彼时东北在全国范围内的文化形象,仍停留在与曾经革命战争历史叙事相连接,都是诸如《林海雪原》之类的正面英雄,由长影拍摄的一系列电影始终作为东北的整个形象。可到了90年代市场化改革,“长子”变“弃子”,产业结构向东南沿海调整,东北人在文化生产领域,也逐渐被边缘化和娱乐化,被刻意塑造出来的“落伍”、“憨直”,取代了曾经“昂扬自信”、“不怕万难”的工人形象,成为了全国人民对“东北”的新认知。而现如今,在各种短视频、直播、段子的助力下,“杀马特”、“团长”代替了“铁人”、“大庆”,哗众取宠代替了“敢把北大荒,变成北大仓”的自信,这种诙谐、落后的形象,又被不断地演绎、扭曲、异化,直至将所有对“东北人”的想象,完全禁锢在粗鄙、庸俗、野蛮这些词汇之中。
正如我了解到,农业文明的现代困境,成就了一批陕西作家,工业文明的现代困境,也成就了一批东北作家。其中的代表就是“铁西三剑客”:双雪涛、班宇、郑执,他们试图将人们拉回九十年代,拉回那个沉重、压抑、颓败的东北,拨开那些嬉笑和吵闹,直面800万在下岗潮中,被侮辱、被伤害、被遗忘的东北人,记录他们的尊严,打捞他们的价值。正如华东师范大学黄平教授所说,“新东北文学是对时代落水者的拥抱。”
这些被“弯道超车”巨大离心力甩下的“失败者”,多半是人到中年,家里有老人需要照顾,孩子还没长大,到处需要花钱的地方,却在瞬间,被击倒了。就好像一辆飞速行驶的列车,前方的轨道突然消失,列车必将失控的不知要坠向何方。
“本来再干一年,就能拿到养老保险。国家有文件,板上钉钉的事,到了第七年,桥梁厂倒闭,没人管了。”——班宇《灭点》。当我坐在图书馆,对着资料敲出这一段话的时候,我其实是有一点震惊的,但是余下更多的,则是了然和沉默。
社会给与这些人的评价,自此一落千丈。那个年代进入工厂,要十分郑重的拜师,求师父指点。可下岗潮后,这种受人尊敬的地位荡然无存,反而骤然成为了落后的代表。单位赋予工人优厚的福利制度,使得体制内的工人有着极强的身份意识。工人阶级是以主人翁的姿态,参与到现代化的建设中的。社会转型大潮摧毁的,不仅仅是“铁饭碗”,还有对“工人阶级”身份的荣光和骄傲的认同。
郑执的《生吞》里有一段话:“在我刚上小学时,他一直是厂里的先进职工,每年年底都会从领导的双手中接过一箱鸡蛋、一袋白面、一盒冻刀鱼,还有他最看重的那张奖状...厂子倒闭,下岗以后,我知道他最怀念的还是上台领奖的瞬间,那是属于他一生不复再有的辉煌。他的一生虽然大部分败给了贫穷,但他的灵魂没有败给黑暗,起码他身体里的白,到死都没服软过。”我于高中时读完了这本书,当时给我的感受更多是类似于《平凡的世界》的无力感,而如今统合起来,方才理解到更多的东西。
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底层人民,放弃了一切有意义的努力,温顺而沉默,孤立又无援。难以想象,关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上千万人的东北下岗潮,时至今日也找不到一部沉重的社会学、历史学的作品予以记录。人们对“东北”的理解,可能更多的停留在短视频、段子之上,更多的是一种“憋出来的幽默”。双雪涛、班宇、郑执的写作,就像一封晚寄了二十年的信,安慰着即将步入人生暮年的父辈们。
苦难就是苦难,并不值得歌颂,值得歌颂的,是那些在对抗苦难中,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班克纳说:“作家的天职在于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使他的勇气、荣誉感、希望、自尊心、同情心、怜悯心和自我牺牲精神,这些情操正是昔日人类的光荣——复活起来,帮助他挺立。”在我看来,这正是这些新老东北作家们不变的追求。
茫茫的雪,无垠的原,起伏的山,澎湃的海,构成了东北大地。不论是失而不得的仅距几公里就能看到的出海口海参崴,还是辽阔大地怀抱中的美丽的渤海湾,温柔而凛冽的心,绝望中的乐观态度,勤劳而纯粹的天性,永远不会磨灭的坚韧不屈,构成了在这片土地的东北人。这片土地,这里的人,创造出独特的东北美学——厚重,深沉却又充满热血和希望。
严苛的土地赋予了寒冷却又不乏温情,厚重悲凉却不失庄严的美学氛围,使东北文学总是充满着向上的力量,如白杨树一般,在干硬的土地上,炸开白日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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