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年间,皇帝昏庸,阉党专权,朝政腐败。直言敢谏的汤显祖大胆上疏,痛斥权奸,结果屡遭贬谪。万历二十一年,他被贬至浙江遂昌山城任一县令。

汤显祖的昔日好友、原谏议大夫项东鳌带着一班乡绅在遂昌县界口迎接他。谁知等到日上三竿,仍不见汤显祖的轿马到来,只好怏怏而散。其实,汤显祖已从另一山道进了遂昌县。途中他看见一个花花公子骑马下山撞倒一位老樵夫,却反诬老人有意惊他坐骑,命手下奴仆殴打老汉。汤显祖见状,十分气愤,上前喝阻。

花花公子见汤显祖口气很大,样大威严,先是一惊,但细看他衣着不过是个教书先生,便横蛮地怪他多管闲事。此时,老樵夫已血流满面,大喊冤枉、救命。

汤显祖怒不可遏,喝令随从:“把这恶少带回衙去,听从审处!”花花公子这时方始大惊。他带来的一位管家模样的人,立即醒悟:碰上新任县令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趴在地上为小主人讨饶。

突然,一衣冠楚楚的乡绅闯入人群,对准花花公子两耳光,打得他连连后退。那绅士骂道:“孽障,还不快向汤公下跪请罪!”原来这乡绅便是项东鳌。与老友如此相会,汤显祖真是意想不到。

管家就势拉着这位公子向汤显祖叩头谢罪,随即溜之大吉。项东鳌拱手自责道“幼子一沪顽劣异常,怪我教导无方,叫汤兄见笑了。”随后拉着汤显祖,说家中已为他备下水酒洗尘,亲热地要他立刻前往。

汤显祖不顾老友的盛情相邀,却指着被打伤的老樵夫说:“这老人无辜遭打,伤得不轻哪!”项东鳌慷慨地摸出几两银子送与老人,又好言安抚一番,把他打发走了。汤显祖见状,碍于情面,也不再作深究。

随从牵过马来,汤显祖与项东鳌并肩前行。两人叙了离情后,话题又转到项一沪身上。汤显祖直言道:“东鳌兄,此子若不严教,只怕会坏了你一世清名,日后若再犯在我的手里,可莫怪我无情呵!”

“汤兄所言极是。我子便是你子,日后犬子在外若有恶行,你代我严加管教便是。”汤显祖见老友明智达理,刚才的不快一扫而空。两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已来到项府大门。

项东鳌把汤显祖请入后花园的延秋亭内。一桌丰盛的酒宴早已摆设妥当。项东鳌频频向汤显祖劝酒,汤显祖想起昔年两人在京中豪饮后共写奏疏的往事,不觉豪情复起,开怀畅饮。

酒过数巡,项东鳌叹道:“汤兄,自你遭贬后,我即告病还乡,方保无虞。倏忽三年,不知何时能再出山。”“出山?!世无直道,我只想早日赋归呢!”

正说话间,假山那边传来女子哭声。项东鳌不由沉下脸来,命家人道:“快令贞贞小姐回房抄写经卷去!”汤显祖一问,方知是项东鳌的长女未婚而夫亡,守节家中,常常一个人暗自悲啼,惹得项东鳌心烦。

汤显祖怪老友糊涂,说:“既是未婚,何不令女再嫁!”项东鳌摇头说道:“使不得!“好女不嫁二夫”。当今大倡女孝,只要我女儿坚守贞洁,日后少不得获一贞孝碑坊,光耀门庭。”

汤显祖对项东鳌的话大大不以为然。他再三劝老友别误了女儿青春,谁知项东鳌竟是铁石心肠。汤显祖眼看话不投机,便起身告辞了。

汤显祖上任后,常穿便服察访民间。他见山城凋敝,百姓贫苦,便决心改革弊政,让人民生活得好些。汤显祖一面赈济灾民,一面敦促乡民抓紧耕作。山城百姓都称颂遂昌到了一位体恤民情、关心穷人疾苦的好县令。

汤显祖还经常巡查监狱。他发现大多数在押犯都是交不起钱粮或蒙冤受屈的穷人,心中十分同情,便下令狱吏今后不准鞭笞犯人,对病犯还请医给予治疗。

他发现山城文化落后,又拨款建造相圃书院,让一般人家的子弟也有一个就学深造的机会。

县城的尊经阁,是个藏经贮书之处,由于年久失修,早已破颓不堪。汤显祖拨款予以修复。看管尊经阁的是位久试不第的老秀才,名叫项维儒,他逢人便夸新来的好县令。

汤显祖每当退衙后,喜欢到城西的一座亭子上去观赏山景。他在亭中认识了一位年轻画师徐侣云。这人父母双亡,以卖画为生。虽穷,但有志。汤显祖赏识他,便推荐他去尊经阁内画壁画。

徐侣云的画,师法自然,笔端流采,他潜心作画数月,一幅大型的山水画已初具规模。老秀才项维儒看了,啧啧惊叹。

老秀才有一独生女,名唤牡丹。她年方十八,长得非常美艳,因幼年丧母, 自小随父伴读,琴棋书画也无一不会,真是才貌出众。她常偷看侣云作画,对他的画技钦佩不已。

夜间无事,老秀才常邀徐侣云挑灯夜谈,他们论诗说文,谈古论今,十分投机。在隔壁烹茶偷听的牡丹,发现画师才学非凡,不觉暗生爱慕之情。

春去夏来,壁画行将完工,为了着色涂彩,徐侣云常累得汗流浃背,口干唇燥。每当此时,他便惊喜地发现身边摆下了一盆清水,一壶凉茶。望着悄然躲去的牡丹姑娘,侣云的心上涌起一股暖流。

一天午间,阁内一片寂静。牡丹趁父亲午睡,悄悄来到水池边采摘荷花,人面花影交相辉映,真好似芙蓉仙子出水,天上神女下凡。

徐侣云这时正站在窗口画墨荷,抬头一见此景,不由被惊呆了。他忙取过一张绢来,倾注感情描下了牡丹姑娘的倩影。他画得那么专心致志,连书房门被人推开了都不曾发觉。

原来是汤显祖乘午间空闲来此看壁画。他见侣云在全神贯注地作画,不去打扰他,只是站在他的身后看,待他看了画中的美人,又抬眼望见窗外池畔的牡丹姑娘时,汤显祖恍然大悟,不觉捋须笑了。

牡丹看见了汤县令,害羞地逃回房去。侣云这才发觉恩公到来,十分惶恐不安。汤显祖叫他把画继续画完,笑着说:“真是个绝代佳人,我为你作伐,如何?”侣云闻言,感激不尽。

汤显祖看完了回廊上的壁画,径直往老秀才房中走去,项维儒早已掀起竹帘,在门外迎候了。原来牡丹已把汤县令到来的消息告诉了父亲。两人品茗清谈。老秀才对侣云赞不绝口,汤显祖乘机劝他把牡丹许给侣云。老秀才嫌侣云贫寒,怕委屈了女儿,便对汤显祖直言:只要侣云能入画苑供职,定将女儿嫁他。

在里屋刺绣的牡丹姑娘,一听此言,真是惊喜,她把绣有牡丹花样的手绢蒙在头面,偷自照镜,不由得羞红了双颊。

汤显祖把老秀才的意思转给侣云,侣云喜出望外。他素来淡视功名,不求仕进,如今为了牡丹,他决心上京一试。

中秋之夜,老秀才在院中设席为侣云饯行,牡丹在一旁执壶把盏。两人四目相对,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此刻却都默默无言。

夜深了,老秀才已入睡乡,这对即将离别的情人却仍在池畔柳下,絮絮细语。侣云把那张绢画交给牡丹,牡丹把自己心爱的洞箫用绣有牡丹花的手绢包着递给侣云,他俩对月相祝:愿洞箫吹时两相聚。

侣云行前向汤显祖告别。汤显祖送他至城西小亭,再三告诫他说,京城并非圣地,画苑也非净土,若不如意时,还是早回遂昌。与牡丹的婚事,他当尽力促成。侣云感激万分,挥泪而别。

徐侣云走后,尊经阁内壁画已画好的消息传出,争相前来观画的人络绎不绝。老秀才每日里送往迎来,劳累不堪,再加上秋凉,外感风寒,竟一病不起。

这一来,可苦坏了牡丹姑娘。她既要熬汤煎药伺奉老父,又要避开一群市井浮浪儿的纠缠,此刻,她多希望侣云能在她身边,为她排忧解难!忧虑加思念,她常常暗自垂泪不已。

一日,项东鳌也来观赏壁画,他与老秀才虽系堂兄弟,但固有贫富之别,以前很少往来。这天,他看完壁画,顺便进屋看望堂兄,不意碰见了美如天仙的侄女牡丹,心中着实一惊。

从这以后,他常来走动,不是送点心、礼品,便是送补药、衣料。并自责说以前对堂兄关心不够,今后要加倍关照以补前愆。老秀才是个心慈耳软的人,总道他是兄弟情分把东鳌视为好人。

一天,项东鳌又来探视老秀才,正碰上一班浮浪子弟在纠缠牡丹,项东鳌威严地上前喝阻,那班浮浪子弟赶紧溜了。

项东鳌乘机劝堂兄到自己府上去住,说后园有空屋,很清静,宜于养病,在那里,牡丹也可避免纠缠。一席话,说得维儒父女都同意了。

数日后,两顶小轿把维儒父女抬进了项府。项府后园果然幽静—假山玲珑,修篁掩映。几个仆人,丫鬟都十分殷勤,老秀才心中非常喜欢,把自己的堂弟称作孝悌君子。

牡丹进府不久就与她的堂姐贞贞交为知心。她俩都从小丧母,同病相怜,加上都有闺阁之才,交谈投契。她们在一起时无话不谈,贞贞经常抛却手中的“孝女经”,出神地听牡丹讲侣云和壁画,心中充满了羡慕。

月儿缺了又圆,圆了又缺。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牡丹便展开绢画,睹物思人,悬念侣云可到京城?可入画苑?何时才能回到遂昌?

一天,牡丹把心爱的绢画展示给贞贞看,不意项东鳌走了进来,两姐妹都很惊慌。项东鳌看了半晌画,沉吟道:“这么好的画不加裱糊定难久藏,堂伯愿为你找个高手裱糊。”牡丹经不住劝说,把画交了出去。

项东鳌得画,如获至宝。他立即回到书房,关上门,赶紧写《请选淑女疏》送呈皇上。原来项东鳌为求再仕,暗中投靠阉党,闻知皇上要选美,早已四处物色,不意巧赚了牡丹到家又得了画,心中得意非常。

数日后,他打点好金银奇宝,山货、野珍,连同疏、画并装好,派一心腹,护送去京。

当时京城,阉党跋扈,恶吏横行。他们借口皇上选美,挨家勒索,搜抢民女,闹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侣云初到京城,一见此状,心中十分气愤。

侣云凭自己高超的画技,加上熟人介绍,很快被画苑录用了。他看苑内的画师们为供皇上选美之用,整天都为画美人像而忙碌,不免大失所望,心中很为国事担忧。

大批的美人画要呈送进宫,供御选了。这天,太监曹金派人送来一幅绢画,说是民间一美女像,要一并呈送皇上。众画师围观后,啧啧惊叹,侣云上前一看,如雷轰顶—这不是自己画的牡丹像么?

侣云昏昏沉沉走出画苑,他不明白亲自送给牡丹的画像怎么会到京城里来?莫非是老秀才为求富贵,送女选美?莫非是牡丹不甘贫寒,变了心要为宫中人?不!不!老秀才和牡丹姑娘绝不是这种人。

侣云猛然想起了京城里抢民女的事,心情猛地一沉:莫非选美风已刮到山城,牡丹姑娘已遇到了不幸!?想到这里,徐侣云再也无心留在画苑,他告别画苑匆匆启程,赶回遂昌去了。

他日夜兼程。一路上,脑海中时时浮现出牡丹姑娘的倩影。他仿佛看见牡丹在流泪,在哭泣,在向他召唤。每当思念情切时,他便摸出洞箫吹奏起来。

好不容易赶到处州(今丽水),天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侣云在小客栈里遇见一位同乡,一打听,方知牡丹陪父亲进项府养病去了。看来其中有故,侣云不管山道难行,冒着风雪继续上路。

皑皑白雪掩盖着大地。项宅花园内,项东鳌在饮酒赏雪,显得心情特别好,因为太监曹金已回信,说奏疏与画已转呈皇上,只要在家坐等佳音便是了。

突然,府门外人声鼎沸。家丁慌张来报:小少爷被相圃书院的士子捆绑了。项东鳌勃然大怒:一班士子竟敢欺到项府门上来,这还了得!他怒气冲冲地朝门外走去。

待到门前一看,他气馁了。黑压压一片人头,气愤愤一班士子正在等他。原来项一沪醉酒后大闹书院,行凶打人,犯了众怒,士子们将他捆绑后送交县衙,汤显祖命他们缚送项府,让其父亲处置。

项东鳌知情后,忙堆下笑脸,向众人作揖道歉,又当众用鞭子抽打了项一沪一通。项一沪翻滚在地,大声嚎哭,众士子方始解气,哄笑着散去。

项东鳌很恼怒汤显祖给了他难堪,但又不得不承认汤显祖尚算留情,这样做分明是向他发出警告而已!于是他把项一沪叫到房中,训斥了一番,告诫他“你若再惹是生非,一旦犯在汤显祖手里,只怕老子也救不了你!

这事以后,项一沪倒确有好久不出家门。但他本非安分之徒,在家岂能改邪归正。他早已垂涎牡丹的美色,只因父亲看管甚严,没有机会。一天,他乘项东鳌外出,偷偷溜进了后园。

这是雪后初晴的日子,牡丹正在园中采摘腊梅,不防项一沪从假山后窜出,吓得她脸红心跳。项一沪一见牡丹,眼都乜(miē)了,他举止轻浮地走上前去,语带挑逗。牡丹又气又羞,急急逃入父亲房中。

老秀才闻知,气得打颤,剧咳不止,因久病虚弱,竟咳出大口血来。牡丹急得掉泪,幸好贞贞闻讯赶来,一面好言劝慰,一面派人请医。

项东鳌回府后一知此事,忙来后园向堂兄及牡丹道歉, 自责教子不严。项维儒原本吵着要回尊经阁的,见堂弟如此“谦恭知礼”,便慢慢地消了气。

项东鳌回到书房又把儿子狠狠骂了一顿,骂他差点坏了他的大事。随后又轻声地和项一沪商谈了些什么。

一天,项东鳌兴冲冲地跑来对老秀才说,北山梅花观圣水很灵,能治百病,病者只要亲自上山求得圣水,百日之内便能康复。老秀才治病心切,信以为真,说愿意上山一试。

牡丹见天寒地冻,不宜病人出门,但老父的意愿又不好违逆,便要陪父上山。项东鳌说,阴阳不和,圣水会失灵。牡丹无法,只好眼睁睁看着父亲上了小轿,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中。

漫天大雪,山道难行。两个轿夫沿着山道上已有的一串脚印艰难地走着。

山风呼啸,项维儒老秀才在轿内冻得浑身颤抖,咳嗽出血,他有点懊悔此行了,但是悔之已晚。在过栈桥时,突然桥板松动,轿夫“啊”一声,连人带轿随着滚动的山石一起坠入万丈深渊。

凄厉的山风卷着山间的白雪,像是在咆哮,为屈死的冤魂不平!雪人似的项一沪不知从哪个山洞里钻了出来,心惊胆颤地逃下山去了。

眼看除夕将近。汤显祖为在除夕放囚犯回家过年忙个不停。衙中役吏为这事都为他捏着一把汗,因为只要有一名囚犯逃匿不归,就会断送了汤显祖的前程。

正在这时,徐侣云赶回来了,他到县衙来拜见恩公。他对除夕纵囚一事,既赞赏又担忧。汤显祖宽慰他道:“放心吧,将心换心,万事不难,我不但要放囚犯过年,还要让他们在元宵观灯呢!”

侣云谈及京中选美及曹金送牡丹画像一事,引起了汤显祖的关心和深思。他想:莫非项东鳌接秀才父女进府是别有用心?莫非为出仕他甘愿投靠阉党?汤显祖决定亲去项府探看究竟。

一进项府,汤显祖便大惊失色。只见灵堂正中竖着项维儒的牌位,浑身缟素的牡丹姑娘哭得死去活来。项东鳌抹泪相迎,向他诉说堂兄的“不幸遭遇”。

汤显祖在灵前致哀后,劝牡丹姑娘节哀自重,他把侣云回遂的消息告诉了她。牡丹一听此讯,充满绝望的眼神中闪现出希望的光来。项东鳌见汤显祖和牡丹交谈,忙赶过来说,牡丹连日来伤心过度,需要休息,硬让丫鬟扶她到后堂休息去了。汤显祖心中不由更添一层疑云。

汤显祖与项东鳌谈起牡丹今后的去从问题。项东鳌冠冕堂皇地说,侄女自当由他抚养,直至婚嫁。汤显祖指出老秀才生前已把牡丹许与侣云的事,项东鳌却矢口否认,说从未听堂兄提起过,更何况没有婚约,不足为信。

汤显祖主张应让牡丹与侣云这对佳偶早成眷属,项东鳌却说父死三年孝,即使三年后,他也不会让如花似玉的侄女嫁给一个穷画师。汤显祖觉得这位朋友已经变了,而且别有用心,于是拂袖告辞而去。

汤显祖走后,项东鳌心神不宁。他怕观察敏锐的汤显祖会看出其中破绽;他怕嫉恶如仇的汤显祖一旦知道他的变节和阴谋,不但会和他绝交,还会对他绳之以法。想到这,他冷汗直冒。

他认为关键要稳住牡丹,管住牡丹!只要选美事成,皇上必定加恩,到那时,他就不怕汤显祖了。哈哈!项东鳌转忧为喜,立即命令管家,从今后对后园严加看守。

徐侣云思念牡丹心切,多次欲进项府,都遭到了项一沪及众家奴的辱骂和驱赶,心中悲愤难抑。

每当更深夜静时,徐侣云常在项府的院墙外徘徊,吹起哀怨的洞箫,他希望这洞箫能向高墙内的牡丹送去他的思念之情。

牡丹自闻知侣云回遂的消息后,一颗心早已飞离项府。父亲的死,绢画的久久不还,以及那天不让她与汤公继续交谈的种种迹象,引起了她对堂伯的怀疑。项府如陷阱,后园如牢笼,她只想早日奋飞出去。

牡丹把侣云归来的消息告诉了贞贞姑娘。善良的贞贞通过自身的遭遇,了解牡丹的处境和心情,她很愿意助堂妹一臂之力,成全她们夫妻,便鼓足勇气答应去向父亲恳情。

她来到父亲房前,只见门窗紧闭,里面却传出弟弟一沪压低了的话音,她悄悄贴耳一听,听见一沪说:“山上之事,人不知,鬼不觉,······牡丹既然是选送皇上的贡品,孩儿再不敢心存妄想。只是日后上京,可要带儿前去······”

贞贞听了不禁大吃一惊。但她不敢相信堂伯的死竟与父兄有关;她不敢相信父兄竟会丧尽天良去陷害牡丹。她不敢相信道貌岸然的父亲竟是衣冠禽兽。她昏沉沉地走回后园。

她想把一切都告诉牡丹,让她快快逃走,但她又怕见牡丹,她痛苦地在楼下徘徊,不知如何才好。

突然她身后响起了父亲的声音,她害怕极了。但项东鳌今天对她却异乎寻常地慈和,他一点都没有责备她为何不在房中抄经,却温和地叫她搬去与牡丹同住,细心照看堂妹。

照看牡丹?!不,这分明是让我监管堂妹。贞贞啊贞贞,你切不可助纣为虐!贞贞对父亲的吩咐,表面上诺诺应允,心中却自有主张。

她和牡丹住在一起后,悄悄地把选美之事告诉了牡丹,并再三劝牡丹再忍耐数日,她一定设法帮助她逃离项宅。牡丹闻言,悲愤与感激交织心田,欲哭无声,珠泪潸然。

除夕到了。遂昌山城爆竹声声,充满了节日气氛。这一夜,多少囚犯得以与亲人团聚,多少穷汉在含泪带笑举杯,他们庆贺难得的团圆,铭感汤令的恩德。

汤显祖和徐侣云此刻也在举杯。但两人的心情却不轻松。汤显祖连日来忙于公务,却把侣云的事放下了。他觉得自己能让那么多的囚犯与家人团聚,却没能让侣云与牡丹这对恋人会面,他感到抱歉。

酒不醉人人自醉。徐侣云从汤显祖家中出来时已步履踉跄了。他途经尊经阁,触景伤情,情不自禁地又摸出那支心爱的洞箫来。

此刻的项府,灯火辉煌,隆重的祭祖仪式正在进行。项东鳌神色庄重地带着项族子侄在向先祖跪叩致礼,祈求来年的兴旺和发达。与明亮热闹的前庭相比,后园此刻就显得十分冷落、凄清。丫鬟们领封赏去了,家奴们躲着喝酒赌钱去了。贞贞见机会已到,便拉着牡丹,迅速地走下楼来。

贞贞悄悄地打开边角小门,把牡丹送出门外,低声叮咛道:“快去找到侣云,远走高飞,姐姐不能吃你的喜酒了!”牡丹依依难舍地拉住贞姐的手,哽咽道:“姐姐,牡丹一辈子忘不了您的恩情。

牡丹好像出笼的鸟,她激动、兴奋,顾不得夜寒袭人,顾不得路滑难行,她踏着琼玉似的冰雪,趔趄前行。

忽然,她耳际飘过一阵熟悉而又哀怨的洞箫声。啊,是侣云!他在盼我,他在等我。顿时,一股暖流遍及牡丹全身,“洞箫吹时必相聚”。侣云,我来了。她的脚步变得轻快有力,她借着雪光循声而进。

侣云从尊经阁出来,不由自主地来到那小亭上,他借箫声倾吐着忧愤。他哪里想到,这箫声把他日夜思念的人引送到亭上来了。

“侣云!侣云!”牡丹胆怯而又勇敢地呼唤。“牡丹?!牡—丹!”侣云惊喜地发出急切的应和。

一支洞箫上紧握住两双手,好似一根红线拴住了两颗火热的心。借着雪光和淡淡的星光,他们对望着,吐不尽的相思,诉不完的离恨,泪花和着笑靥,悲愤伴着喜悦,这对孤苦相依的恋人暂时忘却了不幸,沉浸在爱河之中。

贞贞送走了牡丹之后,独自回到绣楼,心中怅然若失。她一面祈祷上苍保佑妹妹,一面又独自伤感:若是自己有位如意郎君,一定也会远走高飞的。

夜深了,热闹的项府渐趋寂静。突然,巡夜的仆人发觉小角门未关紧,项东鳌随即发现了牡丹的逃失。他气急败坏,暴跳如雷,适才的斯文和庄重都不见了。

他立即命令项一沪带领一班家丁去搜查尊经阁,务必在天亮前把牡丹抓回来。

项东鳌又拿起鞭子,逐个审讯丫鬟、仆人,是谁放走了牡丹。贞贞为了不让仆奴们无辜受屈,挺身而出,大胆承认是自己放走了牡丹。项东鳌气得脸皮发黄,举起鞭子朝女儿的身上抽去。

贞贞彻底认清了父亲的不义和残忍,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忍受鞭打,她只觉天旋地转,项府像在倾塌,沉重地向她压了下来。

被打得昏迷的贞贞被丫鬟们抬进她的卧室。她苏醒过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那从未见过面的丈夫的灵位,以及那堆如小山似的《女诫》、《孝女经》等书籍,她以从未有过的仇恨盯视着这一切。

丫鬟们都入睡了。她忍住疼痛挣扎起身。毅然抓起牌位,把它掷出窗外,接着又把那些经书撕成碎片,像雪片似地抛向窗外。她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解脱了的微笑。

贞贞随着脱下素色衣衫,换上艳丽裙袄,对着镜子细细打扮,她连自己都惊讶了—镜中的女子还这么年轻、俊美。她顾影自怜,晶莹的珠泪挂在她那长睫毛上。

该走了。她悄然起身,移步下楼。仿佛是去赴约,她的脚步既轻又快。

她来到池边,池水幽深而平静,正如她的心境。一弯眉毛月钻出了云层,映在水中显得那样神奇而迷朦。贞贞毫不犹豫地纵身向那美妙而宁静的世界扑去。

云层遮住了钩月,黑暗吞噬了一切,无情的黑暗,残酷的礼教,罪恶的世界啊!

一串灯笼、火把,犹如鬼火似地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窜行。项一沪搜遍了尊经阁也未找到牡丹,只好垂头丧气地带着家奴往回走。路过小亭时,项一沪一行上亭休息,不意在此发现了牡丹,项一沪不由得手舞足蹈地狂喜起来:“啊呀,美人妹子,你让哥哥找得好苦哇!”

沉浸在爱河中的牡丹和侣云怵然大惊,侣云见项一沪动手动脚前来拉扯牡丹,忙上前拦阻,项一沪对准侣云便当胸一拳。

项一沪以为徐侣云不过一文弱书生,岂知侣云是学过剑术和拳法的,回手几拳把项一沪打得鼻青脸肿,跌仆在地。

家奴们见小主人被打,一拥而上,围住侣云。可是他们都非侣云对手,一个个被打得踉跄后退。项一沪见状,恶念顿生,乘侣云与管家格斗之际,偷偷掏出匕首,向侣云飞去。

在旁的牡丹见状,大叫一声,冲过去挡住侣云。匕首击中了牡丹前胸,当即鲜血喷溅,染红一身素衣。

项一沪一见闯下大祸,拔腿溜了。侣云抱住牡丹,哀声呼唤。牡丹气息奄奄,她深情地看着侣云,脸上带着一丝惨笑说:“把我葬在亭畔,······朝夕伴君······。”说完就双目紧闭,倒在爱人的怀中。

侣云悲恸欲绝。他做梦都没想到幸福竟如此短暂,相会竟成了永别!他恨贼子,怨苍天。他把绣有牡丹花的手绢盖住牡丹苍白的脸,他跪在牡丹身边,发誓要报仇冤。

徐侣云抱着牡丹的遗体前往县衙击鼓喊冤。这时天亮了,山城醒了,民愤犹如火山爆发。“严惩凶手,为民平冤”的呼声随着人群,如激浪奔于衙前。

汤显祖立即坐堂审案,他噙泪细听着侣云的血泪控诉,他心潮翻滚,责备自己囿于朋友旧情,没有当机立断帮助牡丹早离项府,以至造成今天的悲剧。他闻知贞贞舍身放牡丹,又不觉对这一弱女子油然起敬。

汤显祖听说牡丹是为了救护侣云而身亡,更对她肃然起敬。项一沪杀人行凶,国法难容,汤显祖下令,将项一沪等立即拘拿归案!

捕快奉命赶往项府,山城百姓哗然相跟。项东鳌见大门口人山人海,吓得双腿发颤,心知汤显祖是决不留情了,儿子的性命难保了。

项东鳌强作镇静地把捕快迎入门内,请他们在堂前稍待,说自己要亲自去后堂,缚绑逆子归案。

项一沪逃躲在花园的延秋亭内,见父亲进来,连连求告:“爹爹救命!”项东鳌长叹一声:“这次怕难救你了!”“爹爹,害堂伯,抓牡丹,都是你让我干的。你不救我,我一上公堂全讲出来,爹爹,你······。”

项东鳌猛然一惊,心想:这小子为了自己活命是会出卖老子的,不能让他上公堂了!他忽然瞥见亭畔有一大石灰池,就把心一狠,奋起一脚把项一沪踹人池中,口中叫道:“你别怪老子无情了!”

凄厉的嚎叫声使项东鳌毛骨悚然,脸色死灰。等项一沪沉下池去后,他跑至前庭,对迎住他的捕快说:“我已大义灭亲,你们去花园石灰池验尸吧!

捕快们把项一沪的尸体扛出项府时,围观的百姓拍手称快,欢声雷动。项东鳌却长嚎一声,瘫倒在张牙舞爪的门前石狮子脚边。

此案以后,百姓控告项府不法的状纸如雪片飞来。汤显祖彻底认清了项东鳌的虚伪与残忍,在审案中他一丝不苟,毫不留情,平反了不少冤案,假案,追讨回项府历年隐匿拖久的钱粮。穷苦百姓扬眉吐气,拍手称快。

项东鳌从此闭门不出,蜷居家中,把汤显祖恨之入骨。他既已投靠阉党,岂肯善罢甘休。他把汤显祖在遂昌的政绩诬之为条条罪状,如除夕纵囚,元宵放囚观灯等,一一暗报奸党。

一天,他接到太监曹金来信,说是将奉钦命,以两浙矿使的身份前来遂昌视察。项东鳌顿时精神大振,认为靠山到了,发迹和报仇的机会来了。

汤显祖不久也获悉此讯,他知道这个“搜山使者”是借名巡视,前来搜刮的,只怕遂昌的金矿工人和百姓要更贫困艰辛了,他愤而作诗,写下了“中涓凿空山河尽,圣主求金日夜劳”的讽刺诗,以吐心中的愤懑。

汤显祖不愿向曹金这种权奸折腰,更不愿奉行他的旨命去敲剥百姓,他的唯一出路是挂冠归去,以示反抗。遂昌百姓闻知汤县令辞官不干了,都纷纷前来挽留,但汤显祖去意已决。

汤显祖临行前又来到小亭上,眼望苍山,心如浪翻,他觉得自己在遂昌做官数年,最遗憾的是未能成全侣云和牡丹的婚事。他为牡丹和贞贞的死感到无限惋惜和痛心,他决心回乡后要写一剧本为这些不幸的女子鸣不平。

他一边安慰徐侣云,一边取过纸笔,写下了“牡丹亭”三个遒劲大字,托侣云制成匾,挂在亭上,表示对牡丹姑娘的纪念。

徐侣云举酒为汤显祖饯行,汤显祖站在亭畔牡丹坟前,以酒祭奠亡灵,禁不住热泪纵横。汤显祖青衣小帽,登船将行时,身后山城百姓挥泪相送。汤显祖深感民意至诚,民意可贵,不由两眼湿润了。

江流直下,山城远去。汤显祖伫立船头,凝神而思。牡丹和贞贞的形象在他脑海中久久萦绕。

蓦地,汤显祖急转入舱,在稿纸上挥毫写下了“牡丹亭”三个大字,他觉得灵思顿开,不觉叫道:“对!我这第一个戏的名字就叫《牡丹亭》!”

一年后,有名的剧作《牡丹亭》写成了。它以自己特有的艺术魅力和大胆的反封建的思想,震撼着人心,赢得了赛胜“西厢”的声誉,在文学史册上闪耀着熠熠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