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崔连顺有几个好朋友,都是从小玩大的伙计,其中关系最好最默契的是张别扭。张别扭比崔连顺大两岁,性格诙谐,但他和崔连顺从不开玩笑。两家不同姓,却亲如兄弟,有事都互相帮忙。

张别扭是村里的治安主任,大钱捞不到,混吃混喝不愁。他经常和崔连顺下馆子,反正是大队出钱,崔连顺乐得有肉吃,有酒喝。

这天中午,张别扭又拉着崔连顺去乡里饭店喝酒。当时崔连顺心里不痛快,不想去,但他耐不住张别扭死磨硬泡,还是去了。两人坐在酒桌上,张别扭点完菜,说道,我说崔连顺,今天喝酒哩,你哭丧着一张脸,这是咋了?谁惹你了?

崔连顺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能不提就不提,随口道,毬,我能有啥事啊,这几天喝多了,不想喝了。张别扭大手一摆道,去你的吧,我还不了解你的脾气,你是直肠子,心里根本存不住事。说吧,让恁哥听听,能不能帮忙?

崔连顺苦笑道,别扭哥,还是你了解我,啥都瞒不住你,恁兄弟对你说实话吧,现在,我最挠头的是俺哥的事。张别扭一听,马上摇摇头道,算了,你别提了。恁哥这事我知道,村里都知道,你别说了,我也不想听,也管不了。

张别扭嘴上说不提这事,但两杯酒下肚后,他又主动说道,连顺,恁家的事,我清楚。连松哥比咱们大几岁,你和连蓉姐都是连松哥带大的,你们兄妹情深,村里人都一清二楚。恁嫂子,还不是你和连蓉姐出钱办的事嘛。

崔连顺喝口酒道,别扭哥,恁兄弟有些后悔,当初。真不该花钱给大哥买这个媳妇,不过,现在说啥都晚了。自从顶呱死了,我看俺哥是啥心劲都没了。好在顶牛争气,但他毕竟是俺嫂子带来的,终究不是俺崔家的根。

两人聊着,但都没有谈及最关键的问题。崔连顺羞于提起,张别扭也觉得尴尬。酒过三巡,两人喝得都有些高了。张别扭的嘴开始没有把门的了,他说道,连顺,恁嫂子的事,你不能不管!连松哥丢人,你脸上就光彩吗?

崔连顺想到嫂子黄小素,不由狠狠骂道,妈的!当初要知道她水性杨花,倒给钱都不能要。张别扭插嘴道,连顺,生气归生气,事情还是要解决的。不说连松哥和你了,顶牛和你的两个孩子咋办?老人可以没脸没臊,别忘了,孩子们以后还要在村里混哩!

崔连顺酒喝得不痛快,不是张别扭说话难听,是嫂子的事情挠头,他最初希望大哥有骨气些,主动提出离婚。前几天他找大哥的孩子崔顶牛聊过了,顶牛这孩子有情义,哀求给他娘一次机会。

顶牛还是个孩子,哪里知道水性杨花的女人一旦解下裤腰带,很难再提上去。崔连顺有苦难言,吃晚饭时,他才磨磨蹭蹭回家。

青叶瞥他一眼问道,中午又和谁喝酒了?崔连顺答道,还能有谁,别扭哥呗。青叶没说啥,盛了两碗鸡蛋甜汤过来,小饭桌上的馍筐里有中午蒸的馒头,还软和着,只有一个菜很简单,炒酱豆。

两个孩子住校了,平常只有崔连顺两口子在家,吃饭很随便。崔连顺酒劲没过,有些吃不下。青叶吃着饭,突然道,连顺,我对你说,咱嫂子的事,你别管?

崔连顺愣了愣,然后问道,你说这话是啥意思?青叶放下碗筷,没好气道,咱和咱哥早分家了,各自过各自的,各家有各家的事,咱嫂子的事,咱哥自己不会管?你多管闲事干啥?他们还是两口子,你管事多了,说不定还落埋怨。出力不落好的事,尽量少管。

崔连顺听完,顿时火冒三丈,他气道,你说这话,我不爱听。咱们是和大哥分家过了,但亲兄弟的情分没有断。他生活好,我高兴,他过得一塌糊涂。我是当兄弟的,心里会好受?他是娶媳妇了,假如他还打光棍,百年之后,养老送终,不还是咱们的事?

青叶正色道,连顺,你别激动,我是和你说这个理。你说,难道我做得还不行吗?咱哥娶咱嫂的钱,花的不是我的嫁妆钱?当初我反对了吗?就是咱哥打光棍,咱们管他吃穿也没问题。我知道你们兄妹三个情深,我是担心你管多了,咱嫂不愿意,以后两家闹别扭。

崔连顺不说话了,他承认老婆说得有道理。但他依旧心有不甘,他在思考,他想,无论如何,也要说服老婆支持自己。这个世上,有血缘关系的就这么几个人,但凡有一点办法都希望大家生活好些。

晚上睡觉,崔连顺搂着青叶在她脸上亲了两口。青叶警惕道,老夫老妻了,别给我来这一套,有啥话直说吧。崔连顺脸一红,说道,媳妇儿,我仔细想了,咱哥的事,咱真的还不能不管哩。

青叶刚想反对,崔连顺赶忙阻止她道,你先别急,对不对,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青叶不咸不淡道,你说吧,我看能有什么大道理。

青叶短头发,个子不高,皮肤有些黑,生过孩子后,身材臃肿再没瘦下来。但她是踏实能干,心地善良的女人。崔连顺两人结婚这么多年很少拌嘴,凡事都商量着来。

崔连顺道,媳妇儿,你来咱们家十几年了,情况都很清楚,咱爹死得早,咱娘带三个孩子不容易,我和咱姐可以说是咱哥带大的。在咱娘的眼里,我们三个都是她的心肝宝贝,她肯定指望三个孩子都生活得幸福美满。咱娘是没了,我相信她九泉下肯定还看着咱们。

青叶点点头,没说话。崔连顺继续道,咱和咱姐不用说了,过得说不上好,至少马马虎虎还行。唯独咱哥过得不顺畅,顶呱的死,对他打击非常大,尽管顶牛人不错,但毕竟不是他亲儿子。我不是说顶牛不行,我相信他对咱哥做得不会比亲儿子差,但血缘关系很重要。我感觉咱哥有厌世情绪,他对生活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青叶插嘴道,说这话,我信,以前咱哥下地干活,精神抖擞,浑身是劲。现在他看着无精打采的。崔连顺道,是啊,亲儿子没了,老婆好吃懒做,迷恋赌博,还和几个男人搞男女关系,如果搁别人身上早玩命了。咱嫂子不是过日子的人,咱哥跟着她早晚憋屈死。

青叶不说话,依旧静静听着。崔连顺道,咱哥过不好,咱不好受,我相信,咱娘在地下也不安生,她说不定啊,还埋怨我和咱姐袖手旁观呢?你让我于心何忍!还有,咱和咱哥是分家了,但村里都知道咱们是最亲的。毕竟是亲兄弟,他过得不好,别人会说我无情无义。再说了,咱嫂不要脸臭名远扬,以后顶牛,还有咱俩个孩也颜面扫地,让人家笑话,看不起啊。

青叶看着崔连顺道,连顺,我啥都懂,不是不通情达理。我是担心你出力不落好,说多了,管多了,最后惹得咱哥咱嫂烦。如果你真的想管这闲事,我支持你。说实话,我到这个家,感受最深的是咱娘不容易,还有咱哥的老实。

崔连顺紧紧地抱着青叶,感谢她的理解,感谢她对这个家的付出。他承认青叶不漂亮,但在他心里,端庄贤淑,明白事理的青叶,就是他眼里最美的女人。

崔连顺去见大哥。崔连松又是蓬头露面,无精打采抽烟。锅里还是前天的饭,看来嫂子黄小素迷恋赌博连饭都懒得做了。前几天,崔连顺训斥过大哥,看到他落魄委屈的样子,崔连顺觉得愧疚和心疼。

崔连顺把崔连松拉到自己家,让青叶多烧点汤,炒两个菜。崔连顺给大哥递支烟,轻描淡写道,哥,恁兄弟昨天晚上做梦了,我梦见咱娘了。崔连松抬起头看着弟弟,认真地听下去。

崔连顺道,咱娘在地下,知道你过得不好,她眼都快哭瞎了。她说咱爹死得早,咱们三个,你是老大最不容易,你过得最不好。她埋怨我和俺姐不帮你。她说顶呱在地下陪着她,很懂事,不要你操心。她现在最挂心的就是你了。她还说顶牛是好孩子,要好好供应他读书。

这些话是崔连顺编的,但崔连松听着听着呜呜痛哭起来。青叶没有进屋,她想给这弟兄两个留一个倾诉的空间。崔连顺看着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以前像棵大树庇佑自己,而今哭得像个孩子。他心里难受,禁不住啜泣。

许久,崔连顺道,哥,咱娘最不放心你,坚强些,好好过日子吧。崔连松擤擤鼻子,看着崔连顺道,兄弟,你说,对恁哥有啥要求,直说吧。崔连顺道,恁兄弟会对你有啥要求呢?我承认,以前劝你和俺嫂离婚,有些莽撞了。前几天我和顶牛聊了,他希望你和俺嫂继续过下去。唉顶牛这孩子,什么都懂,心疼你,也不放心他娘。

崔连顺又给大哥递支烟,崔连松抽着烟,低头想着心事。崔连顺继续说道,哥,我看顶牛肯定能考上大学,那样需要不少的花销,你还要努力攒钱,别把孩子耽误了。俺嫂这事,你也不能纵容了,你必须硬气起来。你要知道,纵容不一定是爱。你娶老婆,是过日子哩,不是娶姑奶奶哩。

崔连松依然没吭声,崔连顺拍下大腿道,哥,你不要管了,俺嫂这事我来处理。恶人还需恶人磨,我看坏人还是恁兄弟做吧。到时候,你别怪恁兄弟手恨就行了。崔连松抬起头道,连顺,咱们是亲兄弟,你对恁哥好,恁哥能不知道吗?

崔连顺咬咬牙,斩钉截铁道,话说到这儿,到时候,你别怪恁兄弟心狠就行。崔连松吃过饭回去了,崔连顺没有告诉大哥,大嫂以前的不堪过往,那是顶牛告诉他的。崔连顺想,有时候善意的隐瞒,也是对大哥和顶牛好。

黄小素三天没回家了,她已经看透崔连松了,那个窝囊男人不敢对自己张狂。至于小叔子看不惯又能怎么样?每家有每家的事,难道他会狗咬耗子多管闲事。黄小素最近运气不好,输了一千多了,这可不是小数目。赢得最多的是牛柏海,这个老光棍运气真好。

黄小素提出以身抵债,这是她唯一的本钱,老伎俩。她想不到牛柏海这个龟孙竟然压价。她想一次一百块,老东西却只给二十,说她破烂身子只值这个价。黄小素骂声老东西,还是答应了。两人白天继续打麻将,晚上住在牛柏海家。

这天深夜,两人都赢点钱,说说笑笑往回走。站住,蹲在黑影里等待的崔连顺喊住他们,拿着手电筒照照他们。牛柏海是老滑头,他看崔连顺来者不善,尴尬地笑道,连顺啊,你找恁嫂有事吧?你们聊,我先走了。

牛柏海说完,撇下黄小素,扭身就要走。黄小素觉得势头不对,转身也要回去。崔连顺骂道,妈的,你们都给我站住。崔连顺的话,充满威严和愤怒。两人都站住了。

崔连顺冷冷道,牛柏海,你今年快六十了吧,按照街坊辈,我是不是还应该叫你一声叔哩。按说,你以后死了,我还要给你送把鞭,送张纸哩吧。牛柏海自知理亏,尴尬地笑笑。崔连顺走到他跟前,继续骂道,你别他妈的为老不尊,你以为你们牛家人多,我们崔家就没人了是吧?你信不信,我弄死你,牛家没有人为你出头?

牛柏海嘟囔道,连顺,大半夜你咋说这话哩,都是一个村的,让人听见不好。这个时候,旁边已经有人家的灯亮了,传来窃窃私语声。崔连顺要得就是这个效果。

崔连顺道,你还要脸是吧?好,我给你面子,你现在给我滚,以后想找死,就冲我来。牛柏海灰溜溜跑了,旁边是堂弟牛柏松家,他似是看见牛柏松了。但他知道自己和黄小素干得丑事丢人现眼,牛柏松尽管是村支书,也不会帮自己。牛姓人也不会帮自己。

黄小素不傻,她趁崔连顺训斥牛柏海的功夫,赶紧离开。崔连顺几步赶上前,一脚踹倒她。黄小素没有防备,一头栽倒在地上,鼻子都磕破了,她扭头大声骂崔连顺。崔连顺不说话,先用脚跺,后来拽着她的头发,不停扇耳光。

黄小素撕心裂肺嚎叫着,伸出双手撕扯崔连顺的脸。但她哪里是崔连顺的对手。崔连顺依旧沉默,把所有的愤怒全部发泄出来。黄小素凄厉的声音传出好远。她希望村里有人过来拉开崔连顺。很快,她就绝望了,周边角落里是有不少人起床看热闹,但没有人出面。

最后,不知是谁叫来崔连松。他于心不忍过来劝兄弟。崔连顺眼一瞪吼道,谁他妈的都别管,不然别怪我六亲不认。崔连顺不忘骂黄小素道,妈的,老子出钱买你,是让你给俺哥当媳妇哩,不是给俺崔家人丢人现眼哩。

崔连顺打黄小素是有分寸的,他是捡肉多的地方揍,黄小素浑身疼但没有伤到筋骨。治安主任张别扭早来了,他和崔连顺是发小,他站在角落里只喊好。牛柏松滑头,得罪人的事,他一般不干,尤其还牵涉到堂哥牛柏海。

最后,还是村长魏树万出面,把崔连顺劝开了。崔连顺冲着四周大声喊道,我,崔连顺,今天把话撂到这了,俺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谁他妈的再和这个女的打麻将,干龌龊事,就是扇我崔连顺的脸。到时候,别怪我翻脸不认识人。

崔连顺说着,扯着黄小素往大哥家里走。黄小素吓坏了,扑向村长魏树万。魏树万赶紧躲开,冲崔连顺道,崔连顺,你不能再打了,出人命咋办?

崔连顺道,树万叔,你放心吧,不打她了。我让你回去收拾东西,现在就给我滚回娘家,我们崔家不要她了。魏树万道,你这话说的,就是离婚还要走手续哩。你们的家务事,我管不着,但是,你要是再打人可是不行。

黄小素被崔连松搀扶着回家了,魏树万喊着大家都散了。回到家,黄小素仗着崔连松撑腰,不停地骂崔连顺。崔连顺看着浑身泥土,满脸血污的黄小素,狠狠道,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你敢再骂一句,你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黄小素瞬间闭嘴了,崔连松心疼老婆,眼里噙满泪花,拿毛巾擦黄小素脸上的血污。崔连顺冷冷道,让她自己擦,擦干净就给我收拾东西滚。崔连松道,深更半夜的,她一身伤,你让她去哪儿?

崔连顺道,从哪里来的,给我滚到哪儿去?咱崔家不要这种伤风败俗的女人。当初,她是怎么被人撵走的,现在就怎么滚。崔连松不明白道,你说啥哩?黄小素却诧异地盯着崔连顺,她不明白崔连顺怎么知道她的过去。

崔连顺不耐烦道,废话不说了,你让她收拾东西。我去家里拿两千块钱给她,让她滚吧,咱们算是仁至义尽了。崔连顺说着出去了。等崔连顺拿着钱回来时,崔连松已经把院门插上了。崔连顺怎么喊,崔连松都没开门。

跟着崔连顺的青叶,此时,脸色煞白,她颤声道,连顺,你今天差点吓死我了。崔连顺轻轻地抚摸着青叶的头,苦笑道,有什么办法,这个女人无法无天,就是因为家里没有人能镇住她。我说了,我不当恶人,谁当恶人?

青叶道。我害怕你今天的样子,你有一天会不会也这样打我。崔连顺安慰她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一切都是逼得。青叶叹气道,连顺,我看你是彻底得罪咱嫂子了,以后说不定他们两口都会恨你,还有顶牛。

崔连顺心想,自己什么道理不懂!但是明天,他还要继续逼这个女人,恶人做到底吧,既然改变不了她的本性,就让她产生惧怕,不敢做坏事。为了大哥的幸福,自己背负骂名也认了。

快天亮时,崔连顺做梦了,真的梦到母亲。她梦见母亲伸出老手抚摸他的脸,一脸慈祥地说,儿啊,你做的对,娘支持你。崔连顺醒了,发觉自己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