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同治二年十一月,苏州陷落的第三天,穹顶阴霾密布,四野严寒暗沉……
而此刻娄门外的淮军大营里,中军大帐被布置一新,淮军主帅李鸿章在此亲自设宴,为主动“弃暗投明”的八位太平天国将领庆功。
由帐外鱼贯而入的背叛者们,各个面露得意之色——就在三日之前,这群亡命之徒合谋杀害了苏州守将慕王谭绍光,随即献城向淮军请降。
一番寒暄宾主次第落座,只是正待举杯之际,帐外忽报有北京廷寄送至,李鸿章无奈致歉,匆忙起身离席,但特意嘱咐作陪的淮军总兵陈学启,定要“好生款待”。
“小插曲”的发生,并未影响众人的兴致,宾主推杯换盏,气氛热烈而融洽,酒过三巡,陈学启抬手示意左右,捧出八套簇新的顶戴花翎,而帐中兵弁更是恰到好处地同声高呼:请大人升冠!
叛徒变节所为何事?不过是苟且偷生、加官进爵,席上八人见状大喜,均意气扬扬地换上袍服,只是正在忘我陶醉之时,不料陈学启突然摔杯为号,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刀斧手瞬间涌入帐内,长刀毫不犹豫地砍向还依然沉浸在喜悦中的变节者。
惊呼、惨叫、哀嚎,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转瞬之间,八颗血淋淋的人头倏然落地,陈学启面无表情地注视血泊之中的尸首,转而阴沉地向外喝道:
城内太平军,杀无赦!
1863年12月6日,以纳王郜永宽为首的八名太平军叛将,在投降不久即被李鸿章设“鸿门宴”所杀,而接下来,一场更为恐怖的血雨腥风即将席卷整个苏州城……
沉沦:覆巢之下,醉生梦死
公元1860,是太平天国与清政府交锋的第十个年头。
旷日持久的战争,暂时还看不到任何将要结束的迹象,但对于忠王李秀成而言,命运似乎在这一年的春夏之交,突然为其敞开了一扇华丽无比的大门。
1860年5月,太平天国诸王联袂东征,胜利开辟出苏南后方根据地,而作为东征主力的李秀成兵团,则在战役结束后,顺理成章地占据了这片当时中国最富裕的地区。
在分封制的背景下,拥有更大的地盘,通常便意味着获得更多的财富、物资和军队,而随着苏福省的建立,此前暂据江北逼仄一隅的忠王所部,一跃成为太平军中实力最为强劲的部队。
占领苏州后的第三个月,李秀成就将旧拙政园及周边宅邸悉数划归名下,并动用数千工匠,为其扩充、改建奢华绮丽的忠王府。
整个改造工程延续三年之久,在此期间,大批匠人终日劳作不辍,直到苏州沦陷尚未完全竣工。而忠王府规模如此浩大又富丽堂皇,以至于连见多识广的李鸿章都不禁惊叹“琼楼玉宇,曲栏洞房,真如神仙窟宅”。
而除了府邸之外,李秀成还在苏州广置妻妾十余人,生活更是奢靡不堪——其王冠由纯金打造,冠上伏虎兼用珍珠、水晶、宝石作为点缀装饰,龙纹袍服皆为金丝、银线绣制而成,再配以黄缎靴裤,忠王出行之际,身着全套华贵朝服,周遭护卫前呼后拥,动辄数千人,仪仗之恢宏,恐怕便是咸丰帝亲临,亦要自叹不如。
没有证据证明李秀成是贪财好色之人,只是这些殿宇、金银和成群的妻妾,既是忠王对自己前半生戎马倥偬的犒赏,又更像贫家子弟在一夜暴富后,对权力、财富的极致炫耀标榜。
但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主帅的行为在军队中起到了很坏的示范效应,其麾下部众自进入苏州之后,大多迅速腐化堕落,他们“日高方起,酒食盘游”,相互之间更是炫耀、攀比成风,终日困于脂粉玉帛之中,只求保全财产性命,而再无半点壮志雄心。
暖风熏得游人醉——七百年前杭州的风花雪月,让南宋士大夫们轻易忘却了国仇家恨,而如今江南纸醉金迷的生活,也同样令这些曾经满怀激情,立志要改变旧秩序的起义者们,渐渐迷失在了苏州城的花花世界之中。
只是打下苏州,还远远不是坐享太平的时候,1860年,天京上游最重要的门户城市安庆,正陷于湘军的疯狂围攻之中,可恨燕雀处堂,不知大厦将倾,李秀成麾下这群饱食终日的部众,躲在远离战火的苏福省暂时苟且偷安,却不知他们即将要面对的,是比湘军更为可怕的对手……
危局:腹背受敌,大厦将倾
为进一步扩大苏福省的控制范围,并彻底占领长江下游地区,继1860年东征之后,李秀成又于1862年正月统兵十万,发起第二次上海战役。
太平军汹涌而来,沪上守备清军不能抵御,眼见周边州县相继沦陷,上海官僚、乡绅急忙遣使向两江总督曾国藩“泣血求援”,只是湘军此刻正计划全力围攻天京,无暇分兵东援,曾国藩只得命幕僚李鸿章返回安徽老家另募新勇,至此,中国近代史上又一鼎鼎大名的地方武装——淮军,应运而生。
湘军并非清朝的官方部队,所以自其草创以来,时时都在为粮秣薪饷发愁,同时因缺乏重型火炮和新式装备,导致曾国藩的部队在面对坚城深池之际,往往只能采取“结硬寨、打呆仗”的长围久困之法。
而同为私兵的李鸿章淮军,境况却截然不同,不仅成立之初便获得了上海乡绅在财物方面的鼎力支持,全军上下更普遍装备了当时最先进的西洋火器和枪械,在上海作战期间,还能随时获得来自英法联军的舰船、火炮支援——比之湘军,淮军虽人数有限,但攻击性和战斗力反而更胜一筹。
1862年4月,首批6500名淮军从安庆出发,乘坐英国商船经水路抵沪,随即投入战斗。此后月余,清、太双方围绕上海外围嘉定、青浦、松江等重镇展开反复争夺。
然而就在上海战事日益胶着之际,湘军悍将曾国荃统帅吉字营万余人,由上游安庆破竹而下,并于当年5月进驻天京近郊雨花台。兵临城下,洪秀全惶恐不安,一日三诏命李秀成火速回师勤王,忠王迫于严旨,只能暂时放弃进攻上海的计划,率主力返回苏州,商议救援天京事宜。
只是忠王撤离之后,太平天国在上海的形势急速恶化,李鸿章为策应西线湘军进攻天京,更为彻底肃清沪上之敌,在雇佣兵“常胜军”以及英法联军的协助之下,对太平军展开强势反扑,而随着周边重要据点的相继沦陷,太平军余部被迫于8月下旬全面撤出上海。
1862年9月,李秀成统帅二十万大军由苏州直扑雨花台,此时,曾国荃所部乃是孤军冒进,又逢江南瘟疫大作,吉字营陈兵天京城下饱受疫病困扰,未战而伤亡近半,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兵力、武器均处于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勤王太平军狂攻四十六日一无所获,李秀成又听闻苏州大本营告急,遂于10月底仓促下令全线撤退。
雨花台解围失败,师老兵疲之际,洪秀全又命李秀成渡江执行“进北攻南”的战略计划,企图迫使围城湘军回救北岸腹地。
不料清军早有防备,于江北奉行坚壁清野战术,北渡太平军路无可休之舍,野无可征之粮,李秀成内外交困,只得引军南返,又在归途之中遭遇湘军埋伏,除忠王率万余人侥幸逃回天京外,近二十万太平军在渡江之时,皆殒命于北岸九洑洲渡口。
接连两次重大挫败,天京逐渐陷入危局,而淮军在取得上海战役的胜利后,又继续从外围向苏福省展开攻势,1863年新年伊始,太平天国的东、西两线已开始同时面临严峻考验……
失控:山雨欲来,暗流涌动
上海战役结束,李鸿章便陆续招兵买马,而从安庆出发时仅仅六千余人的部队,经“水陆添募,及收抚各城降众,已逾四万”。继曾国藩湘军之后,淮军也成为威胁太平天国安危的另一心腹大患。
此时,苏州仍驻有李秀成麾下精锐四万人,其中一半还配有洋枪,再加上镇守苏南各州县据点的其余部队,整个苏福省太平军兵力不下二十万之数。
只是战场的整体形势已对太平天国相当不利——1861年安庆失守,上游赖以生存的长江防线彻底崩塌,雨花台之役失败,吉字营逐渐站稳脚跟,湘军援兵随即蜂拥而至——京师告急,战事日益糜烂,悲观失望的情绪在军中逐渐蔓延,人心浮动、意志消沉,军心斗志更是大打折扣。
1863年1月17日,太平军将领骆国忠献常熟城降清,完整严密的苏州防御圈从北面落出破绽。紧随其后,1月25日,太仓守将钱寿仁又率2000人出城投敌,此后太平军虽凭城固守,无奈淮军借火炮、舰船之威,几乎无坚不摧,进入5月之后,随着重镇太仓、昆山相继沦陷,苏州东面防线彻底崩溃。
东、北两条用兵通道已完全打开,李鸿章随即兵分三路,对苏福省首府的苏州发起最后总攻。
6月初,淮军先后攻占苏州娄门外三四十里的唯亭、界浦、甪直等镇,刚刚结束“进北攻南”战役的李秀成,闻讯由天京紧急返苏,并亲自督师组织多次反攻,却依然无法挫败外围淮军的攻势,而此后太平军在苏南的整体形势日趋被动。
苏州告急,天京在湘军围困下也同样是水深火热,忠王虽心系苏福省,洪秀全却以首都安危为要务,并于7月时下旨,将返苏不久的李秀成再次调回天京。
此后,作为太平军最高统帅的李秀成,只能频繁往来于天京、苏州两地,但此时太平军军心涣散、战斗力也根本无法与湘、淮两军抗衡,忠王左支右绌却倍感力不从心,历经数月苦战,不仅京师保卫战未见起色,苏州外围的近城据点还被逐一攻陷,时间来到11月,淮军与英法联合部队从东、南、北三面径抵城下,苏州城防愈发岌岌可危。
山雨欲来之际,表面平静的姑苏城,内里却早已暗流涌动。守城诸将中,只有慕王谭绍光意志坚定,执意死守。而像纳王郜永宽、比王伍贵文、康王汪安钧等人,当初加入太平军不过是在乱世中为求温饱苟活,而苏州醉生梦死的生活,又早早耗尽了他们的斗志,此刻四面楚歌,这些人更是意志动摇,开始预谋献城投敌。
11月下旬,纳王郜永宽等通过太平天国叛将郑国魁从中牵线,向淮军主帅李鸿章表达了投诚之意,11月28日,时值李秀成远走天京,康王汪安钧又与淮军程学启在城北阳澄湖秘密会晤,商谈投降事宜,并计划次日淮军再次攻城时,趁乱将主战的慕王谭绍光关于城外,然后率众献城投降。
好在慕王命不该绝,29日凌晨忠王突然返回苏州督战,叛乱计划只得暂时搁浅,但当日战役之中,纳王郜永宽公然拒绝出战,并擅自放弃城北齐门外石垒,令淮军直抵城下。
眼见苏州深处重围,沦陷在即,而郜永宽等人拥兵自重,已很难驾驭,李秀成无奈提议让城别走,只是谭绍光“主张坚守,奋战到底”,而其余诸王早做好献城投敌的打算,更是纷纷反对忠王的意见。
让城别走的决策就这样被部众否决,1863年冬天来临之际,苏州的最终陷落只是时间的问题。
叛乱:无耻之徒,嗜血狂欢
此时以郜永宽为首的叛军,控制着苏州六座城门中的四座,而麾下部队数量更是占到城内守军的四分之三,关键时刻,忠王实际上已经丧失了对这座城市的掌控。
30日深夜,李秀成率所部万余人经胥门潜出苏州,而在离开之前,忠王将全城的战守之事委于慕王谭绍光,并同郜永宽等人进行了最后一次开诚布公的交谈:
现今我主上蒙尘,其势不久,尔是两湖人,此事由尔便,尔我不必相害。
从谈话的内容来看,李秀成自然是猜测出了叛徒的心思,也察觉到危险即将临近,但作为太平军主帅,他没有试图去制止可能发生的叛乱,却仅仅只是要求手下“不必相害”,而最令人费解的是,忠王并未将谭绍光一并带离凶险之地,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向这位忠心耿耿的下属透露过任何潜在的危险。
李秀成的默许与放纵,无疑加速了叛乱的发生,而毫无防备的慕王谭绍光,却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面对一群丧心病狂又心怀叵测的小人。
忠王即走,叛乱集团再无顾忌,策划投降活动也更加频繁、猖狂,12月2日,郜永宽私出齐门,再次与程学启取得联系,商议明日淮军继续攻城,届时纳王各部所辖军队将头扎白巾不予抵抗。与此同时,陈学启也代表李鸿章承诺,事成之后将分别授予八位降将总兵、副将之职,并保证其各自部队的安全,以上协议,由常胜军首领戈登出面担保。
次日淮军分从苏州六门发起猛攻,叛将所属人马果然按兵不动,而慕王决心与城偕亡,调集剩余所有兵力,坚守阵地,激战一昼夜,淮军始终无法得逞。
虽侥幸得保城门不失,但郜永宽等人行踪鬼祟、作战消极,谭绍光到底还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4日中午,慕王召集众将于府中议事,其间指责郜永宽等人意志不坚,不料康王汪安钧突然离席发难,以袖内暗藏匕首直刺慕王头颈,谭绍光猝不及防顿时血溅当场,其余叛将随即一拥而上,斩下其首级后,便迫不及待于当日深夜开城向淮军投降。
屠杀:姑苏黄昏,血流成河
只是投降自然也有投降的规则,偏偏郜永宽、汪安钧这帮卑劣小人,无论在哪个阵营都是漠视规则,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物。
诸将投降之后,既不剃发易服,也不主动上交部队,还自以为献城有功,急不可待地向程学启寻求兑现总兵、副将的许诺,同时异想天开的提出要将麾下三万多人的部对编为20个营,并仍由他们统领指挥。
尽管当初有所允诺,但降将桀骜不驯的态度和众多无理的要求,仍令程学启暗生恶感。在他看来,这些人“围困始降,毫无悔罪之意,仍多非分之求”,随即便向李鸿章禀明情况,并建议主帅斩草除根。
而献城当日,李鸿章见这些叛降之人个个年轻气盛,举止粗鲁又缺乏基本的修养,也担心若不能满足对方的要求,日后仍会叛乱,虽然杀降不祥,还会招致背信弃义的污名,但为免再生祸端,淮军主帅最终还是接受了程学启的建议。
1863年12月6日,李鸿章假意设宴为郜永宽等人庆功,席间却埋伏刀斧手突然入帐,将正在做着荣华富贵美梦的八位降将悉数诛杀。
郜永宽等毙命之后,程学启随即下令,将苏州城内各大王府洗劫一空,掠得大量金银钱财和奇珍异宝。而已经缴械的三万多太平军将士,则被以发还遣散路费为名,骗至双塔寺后院,然后遭到集体大屠杀。
无论生死成败,苏州之战都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攻守双方,没有任何人在这场战争中成为真正的赢家。
李秀成坐视叛乱发生,最终不仅爱将惨死,辛苦经营三年的苏州也成为他人囊中之物。
而如郜永宽之流残杀同袍、叛国投敌的无耻小人,最终同样在“鸿门宴”中遭到了报应,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另一方面,诛杀降人的刽子手程学启,本是太平军叛降之人,双手却沾满了曾经战友的鲜血,结果此人在不久后的嘉兴之战中,意外殒命城下,不知这是否就叫做天理循环,屡试不爽。
攻克苏州令李鸿章功成名就,但背信杀降也成为淮军主帅一生中饱受诟病且难以洗刷的污点,乃至于三十多年后李鸿章访德,在于“铁血宰相”俾斯麦交谈之间,其大谈镇压太平天国的功劳,而对方闻言则轻描淡写地表示:“我的一生,从来不以杀降作为炫耀的资本!。”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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