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于艾平 作家于艾平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四章 “文攻武卫”

没有希望的心田寸草不生。

没有希望的日子尤其漫长,何止是度日如年,应该度秒如天,度分如年,一日长于百年。

在那个年代,失去丈夫的家庭几乎等于失去一切。我们前途茫茫,日子就像一条永无尽头的受苦受难之路,母亲不得不尽最大的努力在那上面走下去。丈夫去了,又用什么来弥补那无法补偿的损失呢?母亲把流成江河的泪水吞进肚子里,对不幸的生活保持着一贯的镇静,独自承受她的痛苦,既不会号啕大哭,也不会捶胸悲叹抱怨,忍耐力达到极限,依然在我们面前不动声色。但我们并不为此而感到轻松,以至于家庭中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说话声,都表示出哀愁,显示出一种共同的不安。谁受的苦难多,谁就体验多,久处逆境的孩子一般都比一帆风顺的孩子早熟。我在妹妹的身上看到了变化,过去她是个充满活力的女孩儿,如今却陷入沉默,闷闷不乐,连那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里,都蕴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她总是一声不响,不安地向四下张望,仿佛寻找着什么东西。我们和母亲相依为命,尽量想法儿为她减轻一点儿生活负担,希望日子好过一些。

天气依然阴冷,因为春天刚刚开始。糖厂储运场大垛大垛的甜菜已快用完,制糖车间要停机了。家里需要准备初春的猪食,母亲要我们去捡些车间里切下来的甜菜尾根喂猪和鸡。我说那得储存多少尾根才够吃?母亲说先用尾根顶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春天马上就要到了,野菜长起来就有的是东西喂它们了。姐姐和妹妹捡了许多尾根,一土篮一土篮挎回家,洗干净煮熟剁成泥放在猪食缸里,喂猪和鸡时再掺上些麸子,小猪和小鸡们都喜欢吃。尾根煮熟出锅时,我拿起一个扒下皮尝了尝,稀溜溜甜丝丝又有营养又好吃,别说猪,就是人掺上苞米面也能吃个饱。虎子便是明证,姐姐一喂起猪和鸡它就不停摇尾巴,让小主人允许它吃上几口顶顶饿。

当然,虎子主要和我们一起吃饭,一到吃饭时就蹲在炕沿下,望着炕桌等着捡剩菜底,呜呜哼哼着。那眼神儿在说:“小主人,给我点儿东西吃呀,别忘了是我陪你玩,吃饭的时候就顾不得我了,这不公平!”我从嘴里省出块大饼子递给虎子,它狼吞虎咽之后伸出舌头舔舔我的手掌,依然瞪大眼睛乞求:“再给我一块吧,我还没饱呢。”我又要给它,却遭母亲呵斥:“别给啦,人还不够吃哪!”我扮个鬼脸冲母亲一笑,只得作罢。虎子懂事,摇摇尾巴表示理解万岁,耐心等待母亲把残汤剩饭倒给它。

我和母亲的任务是等“五一”劳动节放假,到西下洼和大泥、脱大坯。

“五一”节是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微风拂面,空中飘着几缕白云。春天干旱,西下洼的水退下去许多,露出平坦的黄泥底,人们正好利用这里的水源和黏性土质和泥脱坯。

蒋叔叔借来坯模子脱了几块示范,我们就明白怎么干了。

这活儿看上去挺简单,干起来却累死人。

我和母亲挖出一大堆黄泥,把稻草剁成两指宽的“羊角”撒上去,就开始揉面一样和大泥了。黄泥见水后极黏,散发着浓重的霉湿气味,必须倒几个个儿搅匀“羊角”。母亲用叉子叨起泥巴又拉又拽,我用铁锹给泥堆倒个儿,母子两人即使把大腿垫在锹把底下,充分利用杠杆原理,没倒一个来回就大汗淋漓了。我甩掉鞋子跳上泥堆踩来踩去,这样既节省力气,泥巴也和得均匀。母亲不许我光脚踩泥,怕春天的泥水凉坏我的腿脚,自己却挽起裤腿脱掉鞋子踩上泥堆。和好大泥,母亲在泡子里洗干净脚,穿上鞋子,平整出周围的一圈地皮说:“累就歇会儿,晚上妈给你做炸酱面吃。”

“不累。”我说。

“五一”节母亲只放一天假,加上星期天也只有两天假,我不能休息,得抓紧时间多干一些。因为母亲计划脱一千块坯做仓房房基,然后在上面砌砖头墙壁,我们必须每天脱出五百块坯,力争在雨季来临之前上好仓房顶。

母亲拎来一桶水,摆好坯模子,我倒进一锨泥,不够,再加上一锨。母亲双拳摁结实木框四周,撩上点水抚平坯面,拿起模子,一块有棱有角、中间微陷的土坯就完整地脱出来。她半蹲着身子后退半步,把模子放在桶里洗干净摆平,我倒上两锨泥巴,第二块坯又脱出来。弯着腰干活很不好受,我每撮起一锨泥巴,腰、腿、胳膊的力量全聚向手腕,再挪动几步将泥巴倒进坯模子里。我已经累得龇牙咧嘴,只知道不要停下来,一停下来准会瘫倒在地,几乎攥不住端泥的锹把了。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她无法分身顶替我干活,只得劝我:

“艾平,别拼命,活要一点点儿干。”

我满脑子尽是母亲做炸酱面的情景━━她在面板上滚动着擀面杖,擀出一张圆圆薄薄的面皮,洒上一层面粉折叠起来,用菜刀切出细细的面条……肉丝在油锅里爆炒着,再倒上一碗大酱。母亲将炸酱端上炕桌,我舀上一勺炸酱搅在面条里,大口大口往嘴里咽着,撑得肚皮都快爆炸了。如此想入非非,你别说,还真能从疲惫的身体里诱出不少力气,使人咬牙坚持下去。但是当母亲脱第四百块坯的时候,我陷入极度疲劳中,一撮起泥巴铁锨头就歪向一边,再幻想吃山珍海味也不顶事了。“你喝口水吧。”母亲劝过我,抄起铁锨替我撮起泥巴。我怕一歇就再不想动弹,举起水桶兜头倒下冲个凉,干脆不再用铁锹,双手捧起一大团泥巴放进坯模子里。此刻母亲也蹲不住了,而是双膝跪在地上,一点点往后蹭着脱坯,我见她的女工帽都被汗水浸透,忍不住说:“妈,咱都歇会儿吧。”

“你歇吧,妈再脱两块。”

“你不歇,我就不歇。”

“好吧,妈抽支烟。”

母亲同意了,双手把着后腰支撑着站起,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急忙过去拉母亲,她推开我:“别动,一拉更疼。这是长期撅着落下的毛病,我得自己慢慢缓过来。”母亲脸上凝结着发黑的汗水,膝盖上沾着一团稀泥,掏出支“经济”牌香烟点着吸起来。抽过一支烟,又跪下脱起坯来,我还是一捧一捧地送泥巴。晚上,母亲做好炸酱面,我勉强咽下两口倒在炕上,连被子都没翻开就睡过去。其实母亲是硬撑着做饭的,她也没吃几口就瘫倒在炕上。早晨醒来,周身酸软如泥,胳膊腿疼得抬不起来,两个手掌上尽是血泡,手肚露出红红的肉来。我爬了几次才支撑起身子,踝骨极疼,双脚几乎承受不住全身重量,那也得硬撑。往嘴里扒拉几口早饭,找出副手套戴在手上,又扛起铁锨上工了。吃午饭时,我摘下手套洗手,母亲发现我手上的大泡全磨破了,满手掌都是血,心疼地几乎流泪了。她给我涂上红药水,用纱布缠好后,勉强露出笑容说:

“不去干活了吧,儿子。”

“为什么?”我问。

“你的手都这样,还逞强。”

“你一个人能干得过来吗?”

“怎么不能,一个人干得更快,妈有的是力气,还没用上一半呢。”

“假话,你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当我没看见!”

用不着再说什么,我要去。母亲为了忘却现实的苦恼,无论班上班下都用劳累麻木神经中枢,不让那郁积已久的、被意志压抑住的愁思冲破堤防,内心才会轻松些。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她的手上也同样磨起大血泡,上面粘满胶布,一个人独自脱一千块坯不累死才怪。以后的几天全家出动,姐姐妹妹都到西下洼帮忙,一家人起早贪黑忙得脚打后脑勺,连直直腰的时间都没有,总算完成脱一千块坯的计划。作为劳动报酬,母亲给我买了支冰棍儿,这对我已是莫大的奖赏。几经思想斗争,我迎着妹妹羡慕的眼神让她咬了两口,表示哥哥并不小气。然后蹲在房头的阴凉地里炫耀自己又有冰棍儿吃了,一点一滴吸吮半天,就差没把冰棍筷子吮烂。因为家里从来不给零花钱,我一见卖冰棍儿的小伙子就躲开,差不离有一年多没尝到冰棍儿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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