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永安三年(公元530年),十二月。

大雪覆盖的中条山,银装素裹,远冈近峦,一气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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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之间,传来一阵“呜呜呜”的号角声,一群衣衫破烂的河东蜀人踏着没膝的积雪,狼狈逃窜。

身后,数百名魏军驰骋呼荷,不时张弓搭箭,将逃得慢的射倒,在雪地中印出朵朵桃花。

纵马追逐的魏军中,为首的三人正是晋州(今山西临汾)刺史府司马窦泰,和两位督将莫多娄贷文、贺拔仁。

满面虬髯的窦泰高声叫道:“焉过儿(贺拔仁小名),你率一百人兜到前面去,截住这些蜀贼去路,今日绝不能再让他们跑了!”

壮实如虎的少年贺拔仁应声:“是!”

拨马欲行,忽听身后高岗上“铛啷啷”锣声响起,三人俱都一愣,窦泰迟疑道:“仗打得好好的,刺史大人为何下令撤军?”

贺拔仁素来老实,道:“司马大人,军令不可违,我们撤吧。”

窦泰点点头,呼哨一声,率军返回。

上得高岗,却见晋州刺史高欢大步迎上,道:“宁世(窦泰字),龙雀(孙腾字)回来了,有紧急军情,我们速回晋州。”

窦泰道:“莫非尔朱兆真的得手了?”

高欢英俊的脸上带着一抹忧愁,点点头道:“不错,详情回去一问便知。”

众人率领骑兵疾驰下山,回到晋州。

刺史府正堂上,长史(州政府秘书长)孙腾正疾步徘徊,旁边坐着别驾(州内二把手)娄昭,治中(州内三把手)高隆之,城防大都督尉景,以及高欢的弟弟高琛。

众人见高欢上堂,一齐迎上揖礼。

高欢命众人落座,向孙腾道:“龙雀,一路辛苦,如今洛阳形势如何?”

原来,三个月前,尔朱荣死讯传至晋州,高欢初时惊骇莫名,随即悲伤流泪,继而深感迷茫,内心深处还夹杂着一丝难言的兴奋。

天柱大将军骤然遇害,方今天下谁还能号令四方?

尔朱家族子弟个个手握重兵,岂能善罢甘休?

如今群龙无首,天下是否又要大乱?

若真的天下大乱,我高欢又将何去何从?

或者......,我高欢也能乘势而起,在乱世中争得一席之地?

可是我手下兵马不过区区数千,在乱世如何立足?

无数的困惑萦绕心头,搅得他心思纷乱,寝食不安。

数日后,尔朱荣信使飞马而来,召高欢与他一同南下洛阳,讨伐元子攸,高欢却十分踌躇。

他不似贺拔胜、贺拔岳、独孤信、李虎那些武川豪强,父辈都是镇将一级的高级将领,对大魏的感情颇深。

他的父亲高树生是个早已因伤退役的低级军官,他自己也只是一个最低级的边镇小兵,自幼穷困潦倒,对大魏毫无感情可言。

尔朱兆召他南下攻打洛阳,他原本颇为心动。

但转念一想,如今形势不明,自己若冒然参与,万一失败,会不会就此被打上“叛贼”的印记?

自古以来,无论多么大奸大恶之徒,都要极力粉饰清白,就是因为“忠义”这种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有莫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随时都在发挥着润物无声的作用。

为此,高欢决心再观望形势,宁可慢一点,也要稳一点。

他命长史孙腾拜见尔朱兆,托辞道:“如今中条山中的河东蜀贼异常猖獗,经常袭扰州郡,高刺史正亲自领军征讨,一时无法分身。待剿灭山中蜀贼,一定南下与大人会师。”

尔朱兆素来与高欢交情极深,见高欢不肯响应,虽有不悦,却也没有多想。

就对孙腾道:“你回去禀告高晋州,就说我昨夜梦到与先父在田野中,见马蔺(即马兰,多年生密丛草本,根茎粗壮,根须发达,可深入地底1米以上)茂盛,先父命我拔之。我随手拔出,不费吹灰之力。这是大吉之兆,昭示我此行必然无往不胜,你叫高晋州切莫犹豫,速来与我共图大事,同享富贵!”

孙腾返回晋州,将尔朱兆所言告知,高欢满脸鄙夷,十分不屑,道:“尔朱兆如此狂妄愚蠢,居然还敢谋逆作乱,看来我不能长期听从他的号令,须和他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

“兆狂愚如是,而敢为悖逆,吾势不得久事尔硃矣。”——《资治通鉴·梁纪·梁纪十》

但高欢绝没想到,洛阳数万守军,又有黄河天险,竟被尔朱兆短短数日就攻破城池,将元子攸擒下。

高欢得报,也不禁心中疑惑,动摇起来。

难道大魏真的气数已尽?合当尔朱氏得到天下?

高欢心中忐忑,只得命孙腾以恭贺为由,再赴洛阳,私下打探消息,直到今日方回。

听高欢发问,孙腾道:“大人,如今尔朱兆将天子囚禁在永宁寺,又大施暴行,扑杀皇子,淫乱后宫,劫掠四城,搞得洛阳天怒人怨,无人不恨他入骨。”

高欢摇头道:“吐莫儿一昧崇尚暴力,不懂抚慰人心,绝无可能长久,我不跟他合作看来是对的。”

孙腾又道:“但前几日听闻,天子先前曾密召塞外的费也头部落(鲜卑人的一支)酋长纥豆陵步藩攻伐尔朱兆,只是尔朱兆进兵太过神速,才被擒了。但如今纥豆陵步藩已经奉诏,正率举族之兵南下进攻晋阳。晋阳如今兵力薄弱,十分危急,故此,尔朱兆准备挟持天子返回晋阳,抵御费也头。”

高欢霍然起身,道:“尔朱兆要将天子劫回晋阳?”

孙腾道:“正是,我得此消息时,尔朱兆已经在准备返程,不知此时是否已经上路。”

高欢在堂中徘徊,背手沉思良久,忽又抬头,断然道:“我欲率军向东,于半道迎接天子,把他接来晋阳,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都是一惊,高隆之道:“大人,尔朱兆兵势强盛,以晋州区区数千军马,恐怕难以成事。而且,如今尔朱兆已经拥立了长广王元晔为帝,即使把天子劫来晋州,对我们又有何用?”

高欢摇首沉吟道:“长广王不过是远支宗室,毫无人望,根本不足以号令天下!当今天子是献文皇帝嫡脉子孙,其父彭城王元勰是古今贤王,至今天下人还怀念他的贤明,元晔与之相比,如萤火之比皓月。我们若能迎驾,在道义名份上可以占尽上风。”

娄昭却道:“道义名分固然重要,但成大事终究讲的是实力,如果尔朱兆来攻,我们如何应对?”

高欢微笑道:“尔朱兆有勇无谋,又热血冲动,我有把握跟他虚与委蛇,动之以情,他不会把我怎么样。”

言罢笑容一敛,道:“菩萨(娄昭字)、宁世、焉过儿,我们立即出发,相机迎驾!”

当日,高欢率五千轻骑向东,赶赴晋州道(晋阳往返洛阳的官方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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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尔朱兆听闻晋阳被纥豆陵步藩围攻,形势极为危急,大惊失色。

晋阳是尔朱家族根本,岂容有失,当即命尔朱世隆、尔朱彦伯、尔朱度律留守洛阳,自率大军,劫持元子攸星夜北上。

待高欢赶至,契胡大军已经过了晋州道北去,众人只得两手空空,扫兴而归。

高欢见众人沮丧,又微笑道:“无妨,我还有一计。明日我修书一封,送去晋阳,劝阻尔朱兆不可伤害天子。你们替我将此信广为传播,让天下人都知道我高欢是个天日可鉴的大忠臣,岂不坐享美名?”

众人一齐望向得意洋洋的高欢,好似看见一只叼到了母鸡的黄鼠狼,心中无不钦佩。

次日,高欢果然修书送于尔朱兆,信上大义凛然,呼吁尔朱兆务必保持克制与冷静,千万以大局为重,以忠义为先,切莫伤害天子云云,言辞哀婉,情深意切。

此信不胫而走,朝野上下这才知道,原来晋州还有这样一位深明大义、赤胆忠心的大忠臣,不仅对高欢刮目相看。

但尔朱兆见信后不仅大怒,而且颇有几分忧虑:“原来这个元子攸这么得人心呀?连贺六浑都对他如此仰慕,我若留他在世间,日后必成大患!”

当即一不做二不休,命人将元子攸以及尔朱荣另一个女婿,也算是他堂妹夫的陈留王元宽在晋阳三级佛寺一并缢死。

可叹,元子攸多年处心积虑,力图振作有为,最终还是落了个横死的下场,从此也开启了元氏子孙任人屠戮的序幕。

只是这个结局是否系高欢有意为之,就无人能知了。

尔朱兆悍然弑君,天下震动,朝臣、宗室、世族无不对他视为豺虎。

但尔朱兆此刻却没心情去理会别人的口水,因为他现在最大的麻烦,是气焰高涨、咄咄逼人的纥豆陵步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