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回偶翻《红楼梦》,突然发现书中不少词语,竟与老家靖安话有许多相似之处,有些词语在普通话中已不用或不常用,但在老家日常生活中却俯拾皆是。要知端的,且听我一知半解下的乱解一气。

先说几个。

  1、卷三十七,秋爽斋偶结海棠社中,宝玉和众姐妹正在讨论起诗社,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很呀!要起诗社,我自举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做诗,瞎闹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着你作兴起来。”​
​  作兴二字,在此处为创建之意。
老家话中,作兴这个词经常用,有看得起,十分重视,全力支持,还有特别喜欢之意。
如果说不作兴,那就是打心底里瞧不上。比如,一个人如很有钱,但爱张扬显摆,钱甚至还来路不正,或做生意不地道,做人不厚道,旁人就会说:他钱多怪我啥事,我又不作兴他。说时定会露出不屑为伍为朋的样子。
作兴,在靖安话中是个爱憎分明的词。​
​  李纨所说的作兴,从原义上与老家话中作兴同出一辙,都有看重,竭力支持,放在心上之意。在此处,表示她对诗社将尽力筹办,积极创建,投赞成票之意。​
2、​卷四十一,贾宝玉品茶栊翠庵中,妙玉嫌刘老老用过的成窑小盖钟不干净,本来她是专门奉给贾母喝的,没想到贾母喝了半盏,便递与刘老老,刘老老一口吃尽。后来妙玉交代道婆“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文中写道:宝玉会意,知为刘老老吃了,妙玉嫌腌臜,不要了。​
​  腌臜,就是不干净。这个词,靖安人天天都在用,如果是指特别脏,还会说腌哩腌臜,哩为语气助词。
倘是一个人不坦荡不正直,心地龌龊,行为不良,也称为腌臜。
顺便说下,有的版本,为了通俗易懂,直接将“腌臜”二字改为“脏”字,意思倒没错,却少了烟火味,少了生活气息。
我以为,名著中,除了极生癖极古怪的字,还是保留本来面目为好,轻易不作更改。如同看译制片,配音配得好的还行,配不好的,意思不对,语气不对,整个味道便差强人意。如果字幕翻译到位,还是看原片感觉更好。
腌臜这个词在书中出现多处,如卷十九,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中,宝玉想与黛玉同用一个枕头聊天,被黛玉骂:“放屁,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腌臜老婆子的。”​
3、​同在妙玉泡茶这一回中,还写了一个细节:妙玉自向风炉上煽滚了水,另泡了一壶茶。
煽滚了水,即为向风炉煽火,把水烧开。
靖安话里,开水就叫滚水。问“水滚得么”,即是问“水烧开了没有”,“还冇滚”,那就是水还未烧开,温度不够。​
滚,本是指水开之后水面翻滚,后在生活中逐渐延伸到温度高的意思,不仅仅是指水烧开,指水温度高。​如果一个小孩感冒,摸其额头发烫,就会说“好滚”,即体温高,发烧了。当然,如果叫一个人滚开,还是滚蛋的意思。​
​  书中还有“滚茶”一说,具体不记得哪个章节,难于找到。滚茶,即热茶,亦与靖安话一棋一样,来了客人,就会说“请吃杯滚茶”,乃待客之道。​
​  4、余华说,曾经以为老去是很遥远的事情,但突然发现年轻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这里的老,跟歌曲《当你老了》都是一个意思,都是指容颜衰败,年岁渐长,鬓白体衰,是生老病死中的老。
卷十五,王凤姐弄权铁槛寺中所述:原来这铁槛寺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的,现今还有香火地亩,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停灵。
此处出现的“老”,是生老病死里的死,是死的忌讳说法。​
世界各地的人对于死都有所忌讳,佛教叫往生,高僧的死叫圆寂,基督教里叫见上帝,文雅一点的叫驾鹤西去,书面化的叫牺牲、离世、逝世,戏谑的叫挂了,不一而足。​
老家方言里,对死的忌讳说法与《红楼梦》中完全一致。如果在特定语境下说一个人老了,走了,就是指此人不幸离世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万事万物都有个生长发展衰老直至死亡的过程,水中蜉蝣一日是一生,水中乌龟长命百年也是一生。老,虽很残酷,又再自然不过。言谈中用老来代替对死的说法,既是忌讳,降低对死字的敏感度,更是体现了人们对生命的尊重,对逝者的惋惜。
听母亲说,前不久,父亲儿时的玩伴,我叫漆大伯的,人老了,做了老人家。
在父亲的言语中,漆大伯自小是个顽童,干农活一般,读书不多,但讲话写东西有一套,字也写得不错,人特好面子,讲排场。如果他当小组长,整个小组不会吃亏,如果他当村长,整个村子也不会吃亏。
父亲说,漆大伯去公社回来,买了一条鱼,他会把这条鱼绑在扁担头上,一入村口,便逢人打招呼。他把扁担扛在肩上,鱼那头扁担翘得老高,他慢慢地走在乡间的小道上。
这两天扫墓,天气预报都是说下大雨,好在天公作美,一般上午天都放晴,大概到中午扫完墓,雨滴就啪嗒啪嗒从天而降。我想,这既是让后人能有时间来祭扫以表达追思之情,又知道人们对亲人的思念总是绵延不绝的,如同这细雨,又开始落个不停。(作者 司徒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