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十五

张姐姐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她的年纪比我娘都大,而且她原本就是太平庄的闺女,姓刘,怎么能叫她张姐姐呢。我娘告诉我,张姐姐年轻的时候嫁给东边张庙村一户姓张的人家,过门儿没两年,她男人发生意外死了,她公公婆婆本来就病怏怏的,也前后脚儿跟着走了。他们张家在村里也没有太近的人了,张姐姐就搬回来跟她爹娘作伴儿,等她把爹娘伺候走了以后,自己岁数也大了,于是就从她姐姐那里领养了一个小子,在村里长住下来了。她这个外甥叫扎根儿,现在也娶媳妇成人了。扎根儿这孩子挺仁义,就是她那个媳妇有点厉害。张姐姐就是个苦命的人,她这一辈子只能做太平庄的老闺女了。

我看张姐姐不像是命苦的人,虽然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可她的脸膛却红扑扑的。每次碰见她,她总是笑咪咪地摸摸我的头,一口一个大兄弟的叫我,那股亲热劲儿让我很喜欢她。她家门前有一棵大榆树,是她爹娘年轻的时候种下的,又粗又高,高得谁都爬不上去,仰头往上看一会儿都眼晕。张姐姐总喜欢拿个小马扎儿在大榆树下面静静地坐着,跟路过的人聊天。我每次从那里走,她都热情地冲我打招呼,大兄弟上学去啦?大兄弟放学回来啦?大兄弟拔草去啦?大兄弟慢点跑。没有人的时候,张姐姐就一直在那棵大榆树下静静地坐着,头上的白发被微风吹得一动一动的。

一天晚饭后,只有我和娘在屋里。娘把我叫到跟前,悄悄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手巾包儿,打开后里面有一沓钱,叠得整整齐齐的。娘从里面抽出一张,问我这是多少钱。我咯咯地笑起来,原来娘不识数儿。娘也笑了,轻轻踢了我一脚。我告诉她这是张两块的。娘让我拿去花,我不要,又还给她了。娘让我帮她算一笔账:鸡蛋一毛三分钱一个,二十八个卖多少钱?我很为难,你不能凑个整数再卖吗?这样算起来很麻烦。娘瞪了我一眼,嗔怪道,你这个熊孩子,家里正好就这么多鸡蛋,你不一下子不全卖了,还留下几个干什么?我只好很不情愿地去找本子,列算式。正在忙着呢,突然就听见大街上有人喊:坏了,坏了,有人在打麦场跳井啦!打麦场北侧有一口懒水井,人们平时用那里的水和泥、沤粪什么的。我娘也顾不上算账了,拉着我就往外跑。外面很多人都往打麦场赶去,有拿扁担的,有拿绳子的,有拿手电筒的,不一会儿就把人救上来了,原来跳井的是张姐姐。

等我们赶到张姐姐家时,她正倒在东屋里的炕上哭呢,旁边的人不停的劝着。扎根儿呆呆地跪在院子中央,玉成队长用鞋底子照着他的腚上啪啪啪地抽了好几下,然后指着扎根儿大骂:你这个畜牲!我张姐姐一个人把你拉扯这么大,还给你盖房子,娶媳妇,她容易吗?你小子现在长本事啦,反了天啦?学会恩将仇报啦?你欺负我们太平庄没人啦?今天当着这么多老少爷们儿的面儿我告诉你,以后再让我看见张姐姐掉一个泪蛋子,我就把你撵出太平庄。

扎根儿跪在那儿,大气儿都不敢出。玉成队长又冲着躲在西屋里的扎根儿媳妇高声训斥道,侄儿媳妇,但凡是人都是爹娘生爹娘养的,生养死葬,孝敬爹娘也是做人的本分。我张姐姐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哪一点对不住你们俩口子的?你这么把人往绝路上逼?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找你爹娘去评评这个理儿。

人们也都纷纷围上来,有劝的,有训的,整整忙了一大晚上。

打那以后,扎根儿俩口子对张姐姐孝顺多了,一家人慢慢开始有说有笑的了。扎根儿俩口子有了孩子以后,张姐姐就每天坐在大榆树底下哄孩子玩儿。每当我路过的时候,她还总是大兄弟大兄弟地叫我,依然透着那股子亲热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