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村前小路,在村西的一处坡堤上,有一片树林,林中有一间小木屋,孤零零地立在坡顶。那是村里人在夏季灌田的临时住所。而今,已是冬天,树木的叶子早已落尽,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着阴霾的天空。已经七十多岁的五奶奶临时就住在这里。

奶奶己经老了,人老先老腿,五奶奶的两腿膝关节疼,尤其到阴雨天,一坐下来,两腿就疼得站不起来。五奶奶个子不高,大眼睛,人长得瘦瘦的,皮包着骨头,人们对她说,你要加点营养啊。五奶奶笑着回答,有钱难买老来瘦,瘦点好。

每到黄昏时,五奶奶吃过饭,拄着拐棍,依着一棵树干,向村前的大路眺望,己经一个多月了,天天如此。直到周围暗下来,五奶奶才拄着拐棍回屋,在回屋之前,五奶奶总要向村里望一眼。村中,有一排高大的楼房,矗立在夜空中,从窗里透出的辉煌的灯光中,可以看出室内的人,正在享受着空调的融融暖流。在它周围,一片低矮的瓦房,在黑暗中静静地伏卧在它的脚下。

五奶奶望着自己三个儿子新建的高大的楼房,心中颇为自豪。

五奶奶想儿子,她知道,就在这几天,儿子就回来了。

她想起,去年,也是这个季节,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儿子回来了,是开着轿车回来的。指头上带着一颗嵌有蓝宝石的大戒指,透着莹莹的蓝光,格外引人注目。大顺子在国外发财了。村里人谈论着,围着大顺子,七嘴入舌,问长问短。一下子,整个小村子都轰动起来,人们沸腾了。大顺子是五奶奶的大儿子。

那天,五奶奶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以为是哪来的富翁,她傻傻地站在那里,只到儿子近前叫妈时,她才回过神来。是儿子?是自已的儿子从国外回来了!五奶奶兴奋的泪水,从她那满是皱折的眼角中流出来。

儿子回来以后,在村里盖起四层高的楼房,连老二、老三的房子也一起给盖上了,大儿子成为全村人的热门话题,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赶来看新楼房,看豪车,人们赶集一样,大顺子一个劲地给村人敬烟,人们抽着外国烟,个个喜笑言开。那时节,家里着实热闹了好一阵子。

年过了,大顺子走时,将两个弟弟也带走了,村里人羡慕得不得了,都想去,大顺子恳切地对人们说:“明年吧,我得先回去安排一下啊。”人们充满希望,全村人都充满着希望。

以后,五奶奶的小屋热闹起来,人们三五成群来到小屋里,屋里坐不下,就坐到屋外的树林下。树林里,一缕缕阳光,从无叶的枝杈间洒落下来,温暖着谈笑的人们,一个十一、二岁的哑吧孩子也来了。

“五奶奶,今年顺子叔再回来,可要把我那口也带着啊?”一个刚结婚不久的新媳妇,挺着大肚子,问五奶奶,这话问的不下十遍了。住在村头的王二婆子嗫嚅着嘴巴,抖着嘴唇说:“也把俺那口带上吧?虽说年龄大了些,劲很大呢?。

“劲大?劲大只有你知道,你不说谁知道呢?”说完向周围的人瞟一眼,狡黠的笑了笑,坐在一旁和她年龄相仿的雁子妈接着道。

看着周围人都在吃吃的笑,王二婆子顿时醒悟过来,燥着脸道:“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人家在说正事呢?”说完,红着脸低下了头。看着王二婆子一脸的羞态,人们顿时又笑起来。

人们开着玩笑,有时会拿哑吧取乐,五奶奶忙止住众人:“他还是个孩子”人们也就不再说了。

五奶奶知道哑吧苦,一个老哑吧妈妈带着一个小哑吧儿子,有时不给小哑吧饭吃,五奶奶看到小哑吧饿得在她屋前转悠,总会拿点煎饼包点咸菜给他。说来也怪,小哑吧对别人不爱搭理,见到五奶奶总是温顺的啊、啊的笑。五奶奶说他是一个很有灵性的孩子。

“五奶奶,”新媳妇突然冒出一句,颇为不解的问:“大顺子叔家的大楼房你咋不住呢?还住在这个破小屋里?”

五奶奶心里不由一震,她沉思着。

新房建好后,一大家人欢天喜地的搬进了各自家里,五奶奶住在大顺子家,因腿脚不便,就住在大厅旁的侧房里。恰巧那几天感冒,老是咳嗽吐痰,到了夜里,五奶奶觉得有点上火,头有些沉,鼻子也不透气,五奶奶睡梦中,仍以为自己还是住在以前自己的小屋里,就一口一口的将嘴里的痰用手甩出去。天快亮的时侯,五奶奶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朦胧中,五奶奶象是被什么人的声音吵醒,她微睁着眼,儿媳妇正站在床前,脸色都青了,随后便快步走出了房间。过一阵子,她听到院子里有人低咕的声音,接着二儿媳妇、三儿媳妇都来了,问她身子怎样,好些了吗?但眼睛更多的是停留在地上、墙上,过后,两人心照不宣走出了房间。

九点多钟,五奶奶才起床,头还是有些沉,嗓子发干,她起床后才发现:“我真是老糊涂了啊”五奶奶望着地上、墙上自己吐满的痰,恐慌起来,就象一个客人不小心碰坏人家的贵重东西一样,不知所措。

想到这,五奶奶叹了口气:“人老了,地上滑,住不惯啊。”她吞吞吐吐地说。

02

五奶奶的小屋,有时候村干部也来光顾,来后问寒问暖,又聊些大顺子的事。一个村委员透露说:镇里领导想让大顺子回来,任大队长,带领全村人致富,他又夸大顺子是个人才。.

五奶奶那段日子是真高兴啊,夜晚人静的时候,常常激动得睡不着觉。

“出息了,儿子真出息了,连镇上领导都知道了。”激动之余,五奶奶不由想起,老伴走的早,自己独自拉扯着三个孩子,曰子过得着实艰难。那吋节,没有一个人会多看他们娘仨一眼,就象这家人根本没存在一样,她想起,有一年,快过年了,那时,大顺子十二岁,小儿子才八岁,村里杀了一头老牛。孩子们都围着观看,直到一块块牛肉在大铁锅里被沸腾的开水煮得卷曲起来,场地上飘散着牛肉的香味的时候,杀牛人从大锅里拿出一块,用刀割下一片放进嘴里,很享受的样子,他又看看周围的几个孩子,切下肉一人一块,最后看了看大顺子,便停住了刀!,把剩下的肉放回锅里。

晚饭前,大顺子向妈妈说了这事,五奶奶深叹了口气。

天快黑时,村里开始分牛肉。煮熟的牛肉伍角钱一斤,村里的孩子蹦跳着,跟着大人身后去买牛肉,伍角钱一斤,五奶奶借遍了整个村子,也没借到一分钱,最后来到刚结婚不久的村支书弟弟家,(和他家有点远亲),支书弟弟说:“钱!有,都是拾块头的,找不开呀。”五奶奶空着手回家,一头钻进锅屋里做饭。

五奶奶回到屋时,天己经黑了,天有些冷。她关上门,坐在炉旁,炉里的火红莹莹的,己经快燃尽了。五奶奶两手放在炉上,把身子靠得更近些,不知过了多久,五奶奶看着炉火由粉红色慢慢变灰、变暗,最后完全暗下来。身上也欲发冷起来,只觉得一股股冷气从后背向毛孔里侵入,肌肤渐渐麻木,全身似披着凉水。五奶奶想起猫,猫还没回来我得出去找猫。五奶奶刚打开门,向处望了望,顿时一股寒风舞着雪花迎面吹来,地面己经白白的铺上厚厚的一层。五奶奶急忙关上门,看一眼己经熄灭的炉火,嘴里自言自语:“我说咋这么冷,下雪了。”她找到拐仗,急着进里间,脱下鞋,坐进被窝里。

五奶奶躺下的时候,觉得脚头的被子被什么压着,复又坐起来,见猫蜷在被子上早己睡着了,于是,她把猫扯进被窝,又用手在床头摸索了一阵,“咦,我的热水袋呢?”五奶奶倒吸了一口气,随后猛然想起,热水袋前两天让二儿媳妇拿去了,给小孙子捂手。

五奶奶躺下后,觉得脸上有丝丝凉意,原来是细雪粉从瓦隙间吹进来。五奶奶忙扯过褂子蒙在脸上,向被窝里缩了缩,就睡了。

夜里,五奶奶做了个梦,梦见三个儿子都回来了,每人都开着车,全村人围着,镇里干部也来了。五奶奶乐得合不拢嘴。

第二天清晨,天上还在飘着清雪。河沟、原野、树梢上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村子里二毛,扛着打兔枪,远远的就看见五奶奶住的小屋不对劲,走近一看,小屋子己经倒下了,被厚厚的积雪压塌了。二毛撒开腿,深一脚,浅一脚,就向大顺家跑,砸开门后,又到别家找人去了。

待三个儿媳妇跌跌撞撞的跑到小屋时,村人己经把五奶奶从乱棒和瓦柴中抱出来,五奶奶脸色安祥,脸上带着笑容,就象依然在熟睡中一样。

由于惊吓和寒冷,三个儿媳妇站在雪地中不停地颤抖,二儿媳妇的热水袋几次险些从手中掉下来。她们仓白的脸颊上,掛着几滴冰凉的汨水。

几百公里外的国道上,三辆乳白色的轿车正在雪地里拼命地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