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充满智慧地用一种豪宕的、遣玩的意兴,来欣赏美好,跳脱悲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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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欧阳修一生宦海浮沉,屡遭贬谪,并受人诋毁污蔑,对人生运命之变幻、官场诡谲之艰险有较深的体会,但他能够对自然、对人世始终持有欣赏、遣玩之意兴,不仅《六一居士传》《醉翁亭记》等文章是如此,即使填写柔婉旖旎的小词,也可见其心性品格。

这首《玉楼春》开篇“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尊前”应该是一次美好的聚会,我们可以想象那种深情。“春容”应该是一个姣好的容颜,欢乐的聚会,美好的人物,本是一大乐事,但是因为有归期,所以有惨咽,让我们知道了这是一场离别的聚会,欢乐中带着悲伤,所以“尊前”“春容”就与“归期”之间形成了一种张力,一方面是现实中的美好,一方面是即将离别的悲痛。“尊前拟把归期说”,这个“拟”是将然未然之际的一种打算,心中的一种思量,而“欲语春容先惨咽”,这个“欲”说明话已经从心里提到嗓子眼了,马上就要说出来了,就是我们即将面对的是这样一场离别,所以这个“拟”,这个“欲”,都加重了这种情感对举的张力。“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我们会觉得心一下子就被主人公将要面对的这种悲欢离合给打动了、抓住了。文忠公更为深刻和高明之处在于他可以把眼前一件事的感受,升华提炼为对于整个人世的认识,所以他接下来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意思是我这里突然间感到的悲慨,不单是为眼下这一场具体的离别,而是我忽然间想到,“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能将个人情感升华到人世间普遍的情感,这与一个人的品行、一个人情感的质地是有关系的,既要重情,又要锐感。况周颐在《蕙风词话》里曾经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也就是说我们写词,看起来大家都是伤春悲秋,都是在写景,但是真正的好词是“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优秀的词人有一颗锐感的心,思想深邃且丰富,能够借助风雨江山展现内心思索。只有将有形而具体的离合升华到无形而抽象的悲欢,进而延展为充塞人生、宇宙的悲慨之气,才能迸发出惊人的情感和力量。也就是说,真正一流的作家,他不仅要有锐感,同时他要有一种升华的能力,能够以小见大、见微知著。

下阕呢?“离歌且莫翻新阕”,唱一首就够了,不用你一首、我一首不停地唱下去,为什么?因为“一曲能教肠寸结”,因为这一首离歌,就已经让我感到“肠寸结”了,已经觉得难以承受了。一般的人,如果想到这种人生的悲慨,如果想到这种命运的无奈,如果想到我们的聚少离多,往往都会沉溺在这种离情之中,所以后主才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因为后主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但是欧阳修不同,他有大智慧,他要从这种情绪中跳脱出来,所以最后两句写得精彩,“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洛阳的花是最美的,但再美的花也终将凋谢,虽然我们即将要面对一场离别,春天也马上就要走了,面对离别,面对春归怎么办?“直须看尽洛城花”,只要今天花仍在开,我们就应该尽情地去赏花,要投注精神、付上情感地去欣赏,而且要“看尽”,要把它从头到尾看个周遍,等到花零落的时候我们才“始共春风容易别”,到我们真的要说再见的时候才容易接受这场离别,纵然是离开了,也对得起这一段美好时光了。这两句用的是“直须”,是“始共”,这种口吻非常有力,有一种强烈的代入感,给我们以力量,让我们仿佛跟作家一起从这种悲慨中挣脱出来,一起去超越现实。

王国维特别欣赏欧阳修的这两句词,说它“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一方面欧阳修对人生,对万事万物有一种赏爱的深情,另一方面又对人世有着一种切身体验的沉重之悲慨,他对美好事物是赏爱的,但是对人生的无奈又是悲慨的,欧阳修充满智慧地用这样一种豪宕的、遣玩的意兴,来欣赏美好,跳脱悲慨。(张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