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我现在对孔乙己和他的“长衫”不但不厌弃,反而充满了敬意。
孔乙己的身份是读书人,按照古代人群的分类,他属于“士农工商”中的“士”,属于文化人。文化人的标志是什么?当然应该是满腹经纶、气度翩翩,这是内在的要求。外在的标志也要有,什么可以算外在标志呢?“长衫”应算优选答案之一。如果没有“长衫”,只是“短褐”“短袖”“短衣帮”之类,那就要归于“农工商”了,这在孔乙己的心里是不能接受的。
在许多世人看来,读书人身上的坏毛病不少,如死心眼、自命不凡。他们知其不可而为,进亦忧退亦忧,喜欢以天下为己任,固守心中的执念。宋代张载的“横渠四句”对后来读书人影响很大,“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读书人有神圣的道德感、责任感,很少关心安身立命的生存之技,偏偏喜欢关注寂寞苦行的修齐治平之道。他们不善营生,往往迂腐而不谙世事,一根筋,死要面子。不善人际交往,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所以常常陷于尴尬之境而与外界格格不入。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不胜枚举。
但是,在我看来,如孔乙己这样的读书人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他的“长衫”也让人念念不忘,其理由如次:
一、孔乙己的“长衫”代表着一种身份、一种选择,代表着读书人内心的坚定和自守。作为读书人,既然接受了经世济民、“君子固穷”的思想熏陶,就要无怨无悔,穷经皓首,就要学成文武艺,贷与帝王家。即使“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也要“不改其乐”,即使身无分文,也要心忧天下。至于目标能否实现,个人能否成功,那还要看天意。
二、现实中的读书人,谁的身上没有孔乙己的影子?北大中文系教授钱理群说,他在孔乙己的身上也看到了自己。这样的话,我的导师也说过。其实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蒲松龄、吴敬梓、曹雪芹等等,他们又何尝不是“孔乙己”呢?他们都有似孔乙己好学的一面,当然也有似孔乙己不幸的一面,被科举戕害,转而还会戕害他人。顾影自怜一下,自己的身上也有孔乙己的影子,只不过是运气好了点,成了“范进”。当年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夜未眠的场景、大学时代夜梦被数学题憋醒的场景、做了教师后习惯于用标准化试卷考查学生的场景,一切都历历在目。
三、孔乙己至少可以说是有文化的,不是不学无术之人。孔乙己不仅品行比别人都好,不拖欠酒钱,还懂得与孩子们分享茴香豆,还愿意教人写字。他不仅写得一笔好字,“回”字的四种写法也都会,一般人还真的做不到。窥一斑而知全豹,每一个汉字都是一部文化史啊,从一定程度上讲,孔乙己已进入文化殿堂的深处,绝非腐儒一枚,仅仅懂得辨识简单汉字的“小儿科”,其他该会的东西,孔乙己掌握的绝不会少,不能轻易否定他。
四、孔乙己的“长衫”裹藏着华美的梦,穿上“长衫”,就有了前行的力量。“长衫”没脱下来多半是因为没有多余的衣服来换,“长衫”多长时间没有洗,谁也说不清楚,或许早已浊气逼人、污迹斑斑。窘迫无奈的现实是读书人经常遭遇的,仰望星空之时,往往跌倒在深坑,这样悲催的故事在过去时常听到。美女作家张爱玲曾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睡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说的是光鲜的生命外表之下,掩盖着内里多样的不堪。但孔乙己的“长衫”恰好倒过来,尽管上面“爬满了虱子”,但在孔乙己看来,“长衫”却裹藏着无数个华美的梦——“长衫”陪伴他经历了登科后的“春风得意”,洗却了“不足夸”的“昔日龌龊”,迎来云开雾散日,终于“一日看尽长安花”。还有黄粱美梦,孔乙己来到了锦样人间,阅尽了世事繁华……
当然,还可以设想,列出若干个不厌弃孔乙己及其“长衫”的理由。
但设想毕竟是设想,孔乙己终于没有功成名就,那个“华美的梦”像肥皂泡一样,终究被轻而易举地击碎。这次,他真的要脱下“长衫”了,他将迎来无边的烦恼。他是那么渴望被景仰,渴望被理解。穿上了“长衫”,别人就会对他另眼相看,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一旦脱下“长衫”,他的价值何从体现,活下去的理由似已不太充分。
读书人的“长衫”岂能说脱下就脱下,还要笃信九阳神功的口诀,“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我似乎又看见了穿着“长衫”的孔乙己,看见了他灵魂深处的微光。他蹒跚着来到咸亨酒店,依然不顾众人的哄笑、说笑,这次,他排出了十九文大钱,欣然还清了拖欠已久的陈年老账。
张洛2024年端午前夕写于江苏财会职业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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