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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由张莉老师主编的《醒来已是正午:2023年短篇小说20家》近期已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这部选本以“记忆”、“此刻”、“未来”为辑,集中呈现了2023年度不同代际作家的创作轨迹和审美追求。这些短篇小说的“光晕”与“光泽”需要我们一起去辨认,去感受,去理解。

今日推送张莉老师关于《醒来已是正午:2023年短篇小说20家》的序言:《短篇小说里的光晕》。

短篇小说里的光晕

——《醒来已是正午:2023年短篇小说20家》序言

文|张莉

很多年前的下雨天,在一家叫盒子的咖啡馆里,我和一群爱好文学的小伙伴聊天。不知怎么说起各自喜欢的短篇小说。一位坐在角落里的朋友说起那篇小说,他说,这小说不能用一句话来概括,你得品,然后又说,“真是好,说不出来的好”。他的陶醉式评价引发了朋友们的哄笑,那句“说不出来的好”,与外面的雨声、房间里的咖啡香糅杂成了奇异的气息,以至于二十多年后想起,我都历历在目。他提到的是蒲宁的《轻盈的呼吸》。那天我在心底里不断应和着他的感叹,是的,那的确是短篇小说里的经典,一个复杂的小说,关于一个年轻女孩子的不幸遭遇。那位男士后来消失在茫茫人海,但他对小说的评价和推荐一直让我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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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过去了。直到今天我也依然认为,《轻盈的呼吸》是教科书级别的短篇,有奇妙的光泽感,有属于短篇的“意犹未尽”。“在公墓的一座新堆起来的土坟上,竖立着一个坚实、沉重、光滑的新的橡木十字架墓碑。”这是小说的开头,接下来,这位十六岁的女孩子被一位军官开枪打死了。“我飞快地看完这段日记,立刻就在站台上(她当时正在站台上踱来踱去等我看完)开枪把她打死了。”军官说,“这就是那本日记,请您看看去年七月十日的内容吧。”故事虽然被克制讲述,但依然带来震惊感。小说追溯了校长和女孩的谈话以及她的回答,军官讲述的枪杀理由,以及一位单身女性对她的怀念。虽然以轻盈为题,但这个轻盈与我们所通常理解的轻盈并不一样,小说的美在于“以轻写重”,结尾是对“轻盈的呼吸”的讨论,“如今这轻盈的气息重又在世界上,在白云朵朵的天空中,在料峭的春风中飘荡。”一个女孩子离开了,美被永远地践踏了,但是,在小说里,她被永远地怀念,如同那轻盈的呼吸。美好早已脱离了沉重的肉身而漂在空中。

这小说到底讲的是什么?我一时也不说清楚。它像一团模糊的光晕闪在眼前——军官的复述、与校长的对话以及墓地前的单身女人,小说中的每个片断都有光,这些光隐隐绰绰,最后形成了短篇小说的整体光晕。

氛围感或疏密有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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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什么是好的短篇小说,许多人都会说起精巧的故事,紧凑的情节,强烈的戏剧冲突,在有限的篇幅里如何风生水起,但是,那并不是短篇小说的“标配”。好的短篇小说其实有许多种,有时候像雾霭,有时候像流岚,有时候是毛玻璃上的模糊之影,有时候是春天里泛起的粼粼波光。我常常觉得,好的小说有一种氛围感,也许你一时不理解这故事,但是,你会被一种氛围感紧紧抓住。

《春风沉醉的晚上》是郁达夫的代表作,发表于一百年前,“春风沉醉”令人向往,让人期待美好春天。但事实上,小说却分明有一种“丧”,小说所讲述的是暮春时节里,两个贫穷的两个年轻人的相遇。——《春风沉醉的晚上》是失败者之歌,但却不是自怜自艾的。读这部小说总会被一种奇妙的颓败感裹挟,尤其是《春风沉醉的晚上》的结尾,那是不断被引述的结尾,它后来也出现在娄烨导演的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里,它让人想到贫穷的“我”和贫穷的“我们”在一起:

“贫民窟里的人已经睡眠静了。对面日新里的一排临邓脱路的洋楼里,还有几家点着了红绿的电灯,在那里弹罢拉拉衣加。一声二声清脆的歌音,带着哀调,从静寂的深夜的冷空气里传到我的耳膜上来,这大约是俄国的飘泊的少女,在那里卖钱的歌唱。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象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

相遇的两个年轻人并未发生过故事,但是,却让人感慨万千。借助一种穷苦中的相遇,这位小说家完成了贫穷的人和贫穷的人在一起的想象共同体,进而再次确认了现代文学史上那个“文学之我”:一个孤独而穷苦的流浪者,一个饱受情欲困扰渴望自我清洁者,一个热烈地爱着他人但终不能如愿的人,一个遇到凄风苦雨漂泊无依的旅人……这个“我”不完美,却可亲。颓废、窘迫、孤独,《春风沉醉的晚上》的氛围感让人意识到,那样的生活并非一两个人的特殊际遇,而是那个时代年轻人的普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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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的《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写的是武汉的市井人生。小说关于炎热的天气,以及人们在火热天气里的生活,聊天,调侃,乘凉,说笑,每个人都对“体温表爆掉”很吃惊,但是也对这样的天气安之若素。小说笔触如镜头一样慢慢扫过每个人的脸,他们在不舒服的天气里过着该过的生活。有滋有味,却也平常如水。小说声音嘈杂,人们一直在说话,但却在小说结尾中安静了,那正是凌晨的安宁:“燕华驾驶着两节车厢的公共汽车,轻轻在竹床的走廊里穿行,她尽量不踩油门,让车像人一样悄悄走路。”——每个人在火热中寻找尽可能舒服的生活方式,人和人更多的是体恤和理解。《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里没有跌宕起伏,也没有起承转合,但是,却比那些故事更有意蕴,更有感染力。这样的市井生活哪里只是属于三十年前呢,它一直在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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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短篇小说都有属于它们独特的光感,正是因为这种光感的闪烁,小说才有了内在的荡漾,内在的波光。比如迟子建的小说《花瓣饭》。“风把屋檐下已经干枯了的艾蒿吹下来了。”这是小说的第一句话,一起笔便使人感受到春天的到来,但内在也有一种萧瑟和寒冷之气。故事关于父母在那个时代的际遇,晚饭时分父亲没有回来,母亲去找他,接下来是父亲回来了没有见到母亲,于是他也出去寻找。内在的紧张感充溢在孩子们的对话和交谈里,父亲与母亲的互相寻找则是小说内在的推进,也是他们情感的起伏与流动。最终,父亲找到了母亲,两个人一起回家来:

“他们进了屋里,一身夜露的气息,裤脚都被露水给打湿了。爸爸和颜悦色地提着手电筒,而妈妈则娇羞地抱着一束花。那花紫白红黄都有,有的朵大,有的朵小,有的盛开着,有的则还打着骨朵。”

经历了“寒冷”,“温暖”终于来到了,花瓣落进了家人的粥盆里。“全家团聚在桌子旁,吃起了花瓣饭。谁也没舍得把那些花瓣挑出来扔了,我们把它们全吃了。那是我们家吃的最晚的一顿饭,也是最美最美的一顿饭。”什么是这部小说的光泽?我想,是妈妈手里的那束花,是从花上掉落的花瓣,是饭桌上一家人的花瓣饭。花瓣掉落在粥盆里真是神来之笔,小说由此变得神采奕奕,在紧张氛围里,花瓣的到来缓解了局促,也添加了希望,花瓣饭当然不只是在日常生活中闪亮,在小说中,它也一直闪烁着温暖而明媚的光。

片刻景像,或给世界的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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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好的短篇小说会改变我们对温度的感受。有时候它像冬日的暖阳,让我们在寒夜中看到微光;有时候它是酷热里的清泉,让人感受到清爽,有时候也像酒,辛辣、刺激,给人以清凛之感,当然,还有时候它是延宕,是犹疑,是期期艾艾,是一言难尽,是欲言又止。

短篇小说只是构建了景象,一个由故事构成的人间之景。比如王安忆的《发廊情话》。发廊里的氛围是嘈杂的和聒噪的,叙述人的叙述是“密”的,小说前三分之一一直都在讲述着发廊里的氛围,洗头房小姐,剪发店老板,他们只是个体但又仿佛是发廊里一直有的景象。后来,我们看见了那位女客,常常闲坐着的女客,她主动来帮小姐给客人洗头,她的手法娴熟——如果说小说的前三分之一的部分都是密集的和喧闹的,那么疏朗的部分则是从这个女人的声音开始。闲聊中她泄露了她的发廊故事。老法师,剃光头的人,还有什么是好女人,女人的智商到底是什么的讨论……曲折辗转都在女客的叙述中。那么,她到底是谁呢。这是小说的疑问,在小说的结尾处,老板的突然大吼揭示了这个答案(这只是他个人的猜测)。那声吼叫使整部小说安静了下来,包括读小说的我们,都安静了。那位讲故事的女人,在家常的发廊里闪现出传奇的色彩,当然,她的故事经由老板的突然指认又复归另一种平常。《发廊情话》写的是日常,是喧哗世界里的安静日常——小说中的女客和老板,其实都是没有名字的,而越是没有名字,便更有普遍色彩。

想到毕飞宇的小说《相爱的日子》。主人公依然没有名字。“他”和“她”像极了我们这个时代最普通的因相爱而走到一起的年轻人――年纪相当,彼此关怀、理解和包容。在他们那里,性是复杂而温暖的,是残酷人生中聊以慰藉彼此的生存手段。但最终,她打算去相亲了,他则和她对着手机挑选合适的结婚对象。两个“相爱的人”到底要分离了:

“她走之后他便坐在了床上,点了一根烟,附带把她掉在床上的头发捡起来。这个疯丫头,做爱的时候就喜欢晃脑袋,床单上全是她的头发。他一根一根地拣,也没地方放,只好绕在了左手食指的指尖上。抽完烟,掐了烟头,他就给自己穿。衣服穿好了,他也该下楼吃饭去了。走到过道的时候他突然就觉得左手的食指有点疼,一看,嗨,全是头发。他就把头发撸了下来,用打火机点着了。人去楼空,可空气里全是她。她真香啊。”

“她真香啊”,与其说是对女性身体的感叹,不如说是对爱的尊严的留恋。《相爱的日子》写了人生中的片断,——小说讲述了一次“相爱”以及这场相爱在生活中的不得不覆灭。“相爱的日子”多么家常,多么亲切,多么令人向往和留恋,可现实又是如此坚硬,小说中那种既爱又无力爱的心境,不仅仅属于小说中的他和她,也是现实中的“她”和“他”,是我们时代很多人际遇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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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铁凝的《孕妇和牛》,这部小说总有一种庄重的油画感。事实上,小说一开始便描述了一种迷人景象:“孕妇牵着牛从集上回来,在通向村子的土路上走。节气已过霜降,午后的太阳照耀着平坦的原野,干净又暖和。孕妇信手撒开缰绳,好让牛自在。缰绳一撒,孕妇也自在起来,无牵挂地摆动着两条健壮的胳膊。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地隆起,把碎花薄棉袄的前襟支起来老高。这使她的行走带出了一种气势,像个雄赳赳的将军。”小说刻下了这样的经典场景:“当原野重又变得寂静如初,孕妇将白纸平铺在石碑上,开始了她的劳作:她要把这些海碗样的大字抄录在纸上带回村里,请教识字的先生那字的名称,请教那些名称的含义。”暮色中,准妈妈完成了她的抄录:

“在朦胧的暮色中她认真地数了又数,那碑上的大字是十七个: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和硕怡贤亲王神道碑,孕妇认真地数了又数,她的白纸上也落着十七个字: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和硕怡贤亲王神道,碑纸上的字歪扭而又奇特,像盘错的长虫,像混乱的麻绳。可它们毕竟不是鞋底子不是花绷子,它们毕竟是字。有了它们,她似乎才获得一种资格,她似乎才真地俊秀起来,她似乎才敢与她未来的婴儿谋面。那是她提前的准备,她要给她的孩子一个满意的回答。”

这场景里内在地有一种情感在升腾,那是由眼前的场景而来的感动,当然,这种感动是与小说结尾同构的:“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孕妇的心里涌现,弥漫着她的心房。她很想把这突然的热乎乎说给什么人听,她很想对人形容一下她心中这突然的发热,她永远也形容不出,心中的这一股情绪就叫做感动。‘黑——呀!’孕妇只在黑暗中小声儿地嘟囔,声音有点儿颤,宛若幸福的呓语。”汪曾祺读到《孕妇和牛》时曾评价说,“这是快乐的小说,温暖的小说,为世界祝福的小说。”这是准确的评价,作为读者,读《孕妇和牛》的时候,的确有如沐春风之感。

某种意义上,这些小说都写的是一种人间景象,但这个景象的魅力在于,它跨越时间,——好小说是人生片断,是永恒瞬间,是人间启悟,也是世界箴言。谁能想到那位女客曾经有过这样的传奇性过往呢,谁能想到相爱的两个人会如此平静分离呢,谁能想到孕妇会坐在石碑上拓字呢?好的小说内部总会有“安静的炸弹”的,那是短篇小说最美妙的一刻,有如突然在寂寂黑夜中看到满天焰火。当小说情节如此发展时,我们不得不感叹好短篇的美妙在于“意料之外”,那是属于短篇小说里的华彩部分。那也便是一位优秀小说家的创造性,唯有如此,才有读者阅读时的“灵魂出窍”。

人物的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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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短篇小说终究是要有人物的,但短篇的篇幅也意味着,小说不可能完整讲述一个人的一生过往,它只能截取人生片断,是通常人们所说的“横截面”。那么,如何在短的篇幅里写出一个人的真正光泽,是对小说家的考验。

《故乡》是现代小说的起点,小说截取的人生片断是童年。“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那是少年闰土,但眼下的人却早已换了模样。

“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这个人,虽然一见便知是闰土,但又不是记忆中的了。岁月的阻隔使这个人变得既像那个人又不像,由此闰土也成为了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形象。少年时代的活泼、可爱、生命的朝气与中年的畏缩、愁苦、怯懦混杂在一起。关于《故乡》有许多不同的解读角度,但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不会绕过时间对人的摧毁。小说尤其细致描摩了那个细节:“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记忆中的闰土就这样远去了,眼前只有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农民。小说使我们看到此刻的闰土,但闰土何以成为闰土的,则是属于人物的弧光,它考验着我们的想象力和理解力。

优秀短篇小说里的人物都要有一种“弧光”。我们看到的是此刻,但是,小说家有能力在此刻里使读者看到人的历史、人的过往,要使人意识到,此刻是人的内心和精神世界的反射。好的小说,有能力将时间浓缩进一个片刻,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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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封锁》,选择了封闭空间。如果不是车厢里出现了吕宗桢讨厌的表侄,一切都不会发生。为了躲避那个人,吕宗桢故意坐到吴翠远旁边。吕宗桢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吴翠远。他不过是用假装调情的方式作挡箭牌。于是,两个陌生人就这样相遇了。吴翠远的父母、学生都将她视为好人,她也一直扮演着好人的角色。她是一个不快乐的好人,她想成为一个真人。在吴翠远眼中,吕宗桢和她的那些家人们不一样,吴翠远突然觉得炽热、快乐,是因为她遇到了真人。吴翠远被吕宗桢的言语所打动,吴翠远觉得自己爱上他了。这是荒诞的,但似乎又能着某种合理性。然而,在吴翠远留下电话号码后,封锁解除,欢呼的风刮过这大城市,电车当当当往前开了。小说家写道:“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开电车的人喊了一嗓子,结尾戛然而止,一切浪漫的梦都破灭了,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张爱玲把爱情故事压缩进了一个封闭的时间和空间之中,这是深具浓缩感的小说。

《故乡》和《封锁》让人想到,读者要凭借小说的横截面在头脑里建设人物图谱,建设他们的历史阴影,建设他们故事的来龙去脉。而在小说里,我们只能看见上面那部分,看到那部分光的含混和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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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苏童《西瓜船》。小说有关水乡生活。因由西瓜,香椿树街生生起了一场争斗,一个年轻的生命随之消失。与血有关的争斗是“虚写”,松坑人来到镇上,看到了凶手母亲陈素珍家卧室里的“饼干”,乡下人面对饼干的愤怒将城乡之间的壁垒书写得合理、结实,坚固,这是小说最有力量的根基。也许很多人以为这已经将故事推向了高潮,其实不是。小说家引领我们看到了那位年迈的妇人,那个目光浑浊,被丧夫丧子之痛磨折得麻木的妇人。福三母亲的隐忍、和气、善意以及谦卑,使香椿树街上的每个人内心多多少少发生了改变,他们身不由己地被牵连在一起为她寻找那只“西瓜船”。寻船岂止是寻船?人们在寻找这个被坚硬、被敌对遮蔽的世界的本相,人内心中本该有的柔软、和善。可是,这样的寻找如此艰难,也许那壁垒永远不能消逝。但寻找还是必须的,——《西瓜船》是有关“寻找”的命题,是寻找这世界“遗失的美好”。

《西瓜船》里,苏童使用了“我们”的讲述方式。“我们”是谁呢?可能是少年人,但也不仅仅是。《西瓜船》分明有一个穿越时光的人的目光,他贴近地看着香椿树街里的一切,用复杂的眼神注视着那位摇船的妇人,静静地听她的讲述:“前年我家老头子病殁了,去年春上猪圈里闹猪瘟,死了三头大母猪,今年是福三出事情,一年一灾,我眼泪哭干了,我一哭眼睛痛得厉害,眼睛一痛头疼病会犯,犯了头疼病我就没力气摇船了,我不能再哭的,我要把船摇回家。”这位坚韧的妇人,是坚韧的母亲,叙述人的目光不曾远离她:

“看得出来她是要告别了。福三的母亲要和码头上的人告别,可是离得远了她什么也看不清,看不清楚码头上站立的哪些是香椿树街的好心人,哪些是酒厂堆积如山的黄酒坛子,她就突然跪下去,向着酒厂码头磕了个头。……福三的母亲很快就起来了,人在远处站起来,小小的一团,被满河夕阳照着,身影还是很黑很模糊。……福三的母亲毕竟年纪大了,她摇船的姿势看上去不像其他松坑人那么流畅,也许是累的,她摇得很慢,船也走得很慢,看上去不是她摇着船走,是船领着她向下游而去。船向河下游而去,那是松坑的方向,福三的母亲虽然眼睛不好,松坑的方向应该是永远记得的。”

这是一段很棒的叙述,小说家耐心而仔细,句句落到实处,到尾部,整个小说便流动起来,它流动着的是读者和作家共同积垫起来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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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苏童写作这部小说的动机,会不会是那个西瓜,或者是那些饼干,又或者是那位暮色苍茫中身影黑而模糊的母亲?无论怎样,这位船上的母亲永远地印在了我们的记忆中。这是多么朴素而又有光泽的形象!这目光浑浊的老人以她的存在照亮了香椿树街麻木而庸常的心。这美让人心软、让人疼痛、让人凄惶,让人五味杂陈,这样的美是暧昧的、活生生的、一言难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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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回到二十多年前的下雨天吧,那天,我也向朋友们讲述了自己喜欢的短篇,契诃夫的《大学生》。

“起初天气很好,没有风。鸫鸟噪鸣,附近沼泽里有个什么活东西在发出悲凉的声音,像是往一个空瓶子里吹气。有一只山鹬飞过,向它打过去的那一枪,在春天的空气里,发出轰隆一声欢畅的音响。然而临到树林里黑下来,却大煞风景,有一股冷冽刺骨的风从东方刮来,一切声音就都停息了。水洼的浮面上铺开一层冰针,树林里变得不舒服、荒凉、阴森了。这就有了冬天的意味。”

这是起笔于春日寒冷的小说,只有5000字,荒芜、寒冷,小说似乎也没有真正的故事情节。那位大学生只是讲起了彼得的故事,把这个故事讲给穷苦的围炉烤火的母女听。当他讲完这个故事后,“一个安安静静、一片漆黑的花园,在寂静中隐约传来一种低沉的啜泣声。”母亲流下了眼泪,女儿也听懂了:“瓦西里萨虽然仍旧赔着笑脸,却忽然哽咽一声,大颗的泪珠接连不断地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用衣袖遮着脸,想挡住火光,似乎在为自己的眼泪害臊似的;而路凯利雅呆望着大学生,涨红脸,神情沉闷而紧张,像是一个隐忍着剧烈痛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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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围炉听故事的场景深深打动了我。这位年轻人为什么会讲这个故事,这位母亲为何会感动于这样的故事?“既然瓦西里萨哭,她的女儿也难过,那么显然,刚才他所讲的一千九百年前发生过的事就跟现在,跟这两个女人,大概也跟这个荒凉的村子有关系,而且跟他自己,跟一切人都有关系。既然老太婆哭起来,那就不是因为他善于把故事讲得动人,而是因为她觉得彼得是亲切的,因为她全身心关怀彼得的灵魂里发生的事情。”小说中写到了年轻人的思考:“‘过去同现在,’他暗想,‘是由连绵不断、前呼后应的一长串事件联系在一起的。’他觉得他刚才似乎看见这条链子的两头:只要碰碰这一头,那一头就会颤动。”这小说的迷人在于有如箴言般的结尾:“真理和美过去在花园里和大司祭的院子里指导过人的生活,而且至今一直连续不断地指导着生活,看来会永远成为人类生活中以及整个人世间的主要东西。”结尾真是耐人寻味,它是小说场景的自然生发,但也溢出了那样的具体场景。又或者说,这样的表达和那个场景一起,构成了某种象征意义。

《大学生》这篇作品,最初发表在1894年4月16日的《俄罗斯新闻》上,原名《在黄昏》。后来,契诃夫换了题目进行了些许修改后,收入小说集《中篇和短篇小说》。朋友们在回忆录中都提起过,契诃夫喜爱这篇小说,认为它写得最出色。每次重读这篇小说我都会想很久。我们能感触到小说已经触动了我们的灵魂深处,但到底是如何触动的,又在哪里触发,似乎又不能精确表达。——母女和大学生突然明白的那一刻,便属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醒觉,而捕捉住这样的一瞬,正是小说家的敏锐。它不仅仅会感动契诃夫时代的人,也会感动今天的人们。它的魅力当然不是因为戏剧化或高度冲突的故事,但却实实在在带来了心灵的震动。

好的短篇小说要有光,有生活之光,智慧之光,艺术之光。“光晕”与“光泽”是我读短篇小说时常常想到的词:人物要有光泽,叙述要有光泽,语言要有光泽……尽管我以疏密、景象以及人物弧光来讲述不同优秀短篇小说的光泽,但是,一部真正优秀短篇作品之光在于整体,它需要去辨认,去感受,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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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编选《2019年短篇小说年选》到今天,已经是第五年。许多人问起我为何会一直做编选,关于短篇小说光晕的思考便是我的答案。2023年的二十部短篇小说,经历了多次的筛选和讨论,我尤其看重那种深具独特性但又有文学质感的作品,从这些作品里,可以看到我们的生活之光,时代之光。我的意思是,阅读有光晕的短篇小说对我而言,是愉悦,是治愈,是享受。

感谢邓一光老师授权将“醒来已是正午”作为《2023年短篇小说20家》的总标题。我喜欢这个题目,因为正午给人温暖,也给人以光感。特别感谢我的年选团队成员:赵泽楠、张明月、易彦妮、胡诗杨、刘溁德、谭镜汝、查苏娜同学,和你们共同遴选和讨论的时光总是很美好。

2024年3月3日

本书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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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已是正午:2023年短篇小说20家》

张莉 主编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24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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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已是正午:2023年短篇小说20家》为2023年短篇小说年选,由第八届鲁迅文学奖得主、文学评论家张莉从包括《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等重要文学期刊发表的作品中挑选出的20篇短篇小说构成。

这一选本主要表现2023年中国短篇小说的独特风格,题材多样,作家审美追求各不相同,囊括了中国当代最具风格的作家作品,包括邓一光、徐则臣、乔叶、东西、罗伟章、鲁敏等获得鲁奖、茅奖及各种文学奖的成名作家,同时也包括杨知寒、焦典等新生代作家。这些作品深具人文情怀,在关注社会现实的同时,展现出不同代际作家的创作轨迹和审美追求,充分显示了文坛新生代不可忽视的力量。本书所选作者和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2023年短篇小说创作,是读者了解2023年短篇小说创作的重要窗口。

本书目录

记忆

邓一光:《醒来已是正午》

(《北京文学》2022年第12期)

徐则臣:《中央公园的斯宾诺莎》

(《十月》2023年第5期)

乔叶:《明月梅花》

(《北京文学》2023年第10期)

笛安:《六路西施的女儿》

(《十月》2023年第2期)

林森:《无名艺术家》

(《江南》2023年第5期)

马亿:《莫兰迪展》

(《北京文学》2023年第9期)

此刻

东西:《天空划过一道白线》

(《人民文学》2023年第1期)

罗伟章:《洗澡》

(《人民文学》2023年第5期)

鲁敏:《不可能死去的人》

(《花城》2023年第4期)

黄昱宁:《笑冷淡》

(《上海文学》2023年第4期)

斯继东:《兜搭》

(《江南》2023年第5期)

南飞雁:《美人吟》

(《当代》2023年第5期)

蒋在:《小茉莉》

(《飞往温哥华》中信出版社2023年4月版)

未来

盛可以:《流动法庭》

(《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9期)

班宇:《漫长的季节》

(《缓步》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11月版)

杨知寒:《三手夏利》

(《草原》2023年第1期)

雷默:《这里白昼,那里夜晚》

(《十月》2023年第5期)

李唐:《饲育》

(《江南》2023年第5期)

梁豪:《我们唱歌去吧》

(《北京文学》2023年第10期)

焦典:《暴雨过境》

(《收获》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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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主编

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第五届最受研究生欢迎十佳教师,“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主办人。著有《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小说风景》《持微火者》等。主编《散文中的北京》《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明月梅花:2023年中国女性小说选》《流水今日:2023年中国女性散文选》《醒来已是正午:2023年短篇小说20家》《茉莉为远客:2023年当代散文20家》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女性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第十届当当影响力作家。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