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年后的记忆里,母亲康玲数落父亲田广,最高频率的用词就是“不靠谱”。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父亲田广留着爆炸头,发稍齐肩,形似年轻时的小哥齐秦。
还留一撮小胡子,黑,瘦,高,不怒自威。
据说,他是我们那一片儿的大哥,酒局多,饭局多,替人两肋插刀的事情也多。
曾经田广替人出头逞英雄,脑袋被开了瓢,血乎刺啦的样子我见过。
有人求田广平息年轻人之间的纷争,点头哈腰递烟,恭恭敬敬喊一声“广哥”,我也见过。
他做错事情,被母亲追着打,他不还手,还要求饶的样子我还见过。
然而他对我,一直都是黑着脸,不苟言笑。
所以我从小就害怕他,和他亲近不起来。
而母亲三班倒,上晚班顾不上我的时候,我只能和田广在一起。
田广是英雄的时候,不是为了我,但他是我身边真正的危险源。
因为田广把我丢了,这在我们那一片成为“佳话”。
我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母亲上中班,田广带我去夜市和朋友撸串。
我坐不住,看见旁边一只小狗,就开始追着它玩。
最后田广喝得连自己亲爹是谁都不知道,打着酒嗝剔着牙,踢踢踏踏回到家扑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凌晨一点左右,母亲下中班回家,屋里屋外没有看见我,她一下子就慌了。
闻着满屋子酒肉在肚子里发酵后,呼出的臭味,她拿起笤帚就抡到田广身上。
"儿子呢?让你在家看孩子,你把孩子看到哪里去了?"
田广酒醒了一半,坐起来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怔住了,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说:“我们去桥头夜市吃饭……我喝多了……”
母亲不等他说完就夺门而出。
夜市上一片狼藉,酒瓶子,餐巾纸,竹签子,几只流浪狗在酒鬼的呕吐物旁嗅着,还有零星几个打着哈欠收拾着油腻桌椅板凳的摊主。
母亲疯了似的喊着我的名字,抓着摊主询问比划,对方无比同情地摇了摇头。
偌大的夜市,她把犄角旮旯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我,母亲瘫倒在夜市的广场上。
第二天一早,有人说夜市的桥底下,有一个小孩睡在一群流浪狗中间。
母亲跑去一看,果真是我。
谢天谢地,我全须全尾,只是脸和衣服比流浪狗都脏。
经过这次田广不靠谱的带娃经历,母亲怕我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迫害”了,就将我送到姥姥家避祸,我才得以安全茁壮地长大。
因此,田广没有参与我童年的成长,我们父子之间就少了感情必须的粘合剂,导致我没有喊爸爸的习惯,一直对他直呼其名,他也对我爱答不理。
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师找田广说我太调皮,欺负同学,爱捣乱,没有同学愿意和我同桌,让家长配合学校,严加管教。
田广说:“男孩子这个年龄可不就是鸡嫌狗不理吗?我上学的时候还捉弄老师呢,他这都不算毛病。
再说你们条条框框那么多倒是把他的毛病治了呀,啥事儿都找家长,要你们学校和老师干啥?”
班主任是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一下子就被唬住了,嗑嗑巴巴无以应对。
后来学校说家长不配合学校工作,要开除我。
母亲求爷爷告奶奶,最后搬出义务教育的条例,我才得以继续上学。
虽说田广在学校如此不靠谱地怼了老师,但是我回家后还是挨了田广一顿好打,屁股疼了一个礼拜。
他警告我要是还有下次,就把我赶去和夜市桥下跟流浪狗住一起,不要上学了。
我倒也不怕和流浪狗一起,就怕没有学上。
毕竟同龄的玩伴都在学校,没学上了好像还挺没意思的。
只是此后我似乎开巧了,学习成绩似芝麻开花,节节攀升。
我的好成绩省去了田广和我交流沟通的机会,父子关系日趋淡漠。
在我初中毕业的暑假发生的事情,让我对田广的感情从淡漠变成了冷漠。
一个女人带了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孩找上门来,说是田广的女儿,自己得了绝症,不久于人世,实在没有人可以托付,才将孩子带了回来交给田广。
我听说过,田广年轻的时候有两大痴迷:其一是这个混社会女人,再有就是武侠小说。
他曾经一度扬言要和这个混社会的女人去闯荡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
这个女人差一点将田广带到吸毒的路上,幸亏我爷爷奶奶觉察得早,背着田广,给了这个女人3万块钱,让她远离田广,不再有瓜葛。
在90年代初期,三万块钱是一笔巨款。
混江湖的女人拿了钱,信守承诺,消失了将近三年。
我爷爷奶奶的这波操作,让田广以为是女人背叛了自己,失落了一段时间。
直到遇到母亲后才走出前一段情伤,结婚生子。
现在走投无路的前女友拖着病躯,带着女儿回来求救,知道真相后的“大哥”田广,怎么会袖手旁观?
我对父亲这狗血的琐事烦不胜烦,上高中后索性住在姥姥家,对父亲避而不见。
田广在我的生活中空降了一个姐姐这件事情,让我知道他混江湖好赖人不分,加深了我对他的芥蒂。
更加觉得他是一个和不靠谱都不沾边的人,简直是一个荒唐透顶的人。
从这个空降的姐姐回来后,我再没有和田广说过一句话,他有私生女这件事情,让我彻底厌恶了他。
我对他连直呼其名都省了,我压根不让他看见我。
后来我上大学,参加工作,我和田广基本没有交集,直到我回家和母亲商量我的婚事。
母亲说让田广一起商量,毕竟这是我们家的大事,该父亲拿主意。
我拒绝了。
我说他没有资格给我的婚事拿主意,我嫌恶他年轻时的荒诞不经,说他不配参加我的订婚宴,结婚我也不会让他去。
还说我一直当他死了,我的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人。
母亲惊呆了,她一直以为我和田广只是不亲近,哪里知道我的心里对他的成见和芥蒂如此之深。
母亲抹着眼泪说我简直是造孽,怎么能红口白牙诅咒自己的父亲?
我口不择言:“你可以接受他荒唐的过去,可我不能,你到底图他什么,这么护着他?”
母亲哭着说:“我图他啥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他是我男人,我就得护着,别人怎么说他我管不着,你这么说我不答应!
这么多年的书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有错那也是年轻的时候犯下的,谁年轻时还没有犯过混?要给他审判定罪还轮不到你。
你告诉你丈母娘家,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孤猴子,没有娘生父母养,你订婚结婚我们俩都不去。”
母亲让我滚,说她没有我这样目无尊长的儿子。
我摔门出去,看见田广怔怔地站在门外,他引以为傲的“大哥”发型似乎耷拉着,眼神没有了年轻时的凌厉,目光有点混沌,包含了深深的失落。
看见我出来了,他嘴唇颤了颤,喉结动了动,估计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身走了,脚下的步子有点滞涩,有点沉重。
我下楼在车里待了一会,平复了一下心情,准备走。
在楼头拐弯时,我从倒车镜里看见了田广,他的脸模糊不清,只觉得他像一棵失去生机的树,站在那里,瘦而孤独。
我一脚油门,把那棵枯树甩在身后。
一路上,和母亲争执的场面,田广欲言又止的嘴,上下滚动的喉结,滞涩沉重的步子,似枯树的身影,交替出现在我的脑海,让我无法专注开车。
我把车停在路边,下去抽烟,看见路基下的水塘边有几只大大小小的鸭子,像是一家子。
前面有一只鸭子想从它们旁边借过,两只大鸭子扑棱着翅膀,把几只小鸭子护在身后,嘎嘎叫着,将对面的鸭子驱逐出境。
对面的鸭子灰溜溜地走了,小鸭子叽叽喳喳地散开玩去了,这两只大鸭子互相梳理着羽毛,你啄一下我,我啄你一下。
我忽然觉得眼睛一热,这不就是一个家庭的缩影吗?
母亲为啥护着田广?我在自己和他们有限的相处中寻找答案。
难道是母亲不善厨艺,都是田广下厨?
是因为田广乐总是呵呵地帮洗衣服的母亲晾晒衣服?
还是田广在外面遇事时凶悍似大灰狼,回家对母亲时像灰太狼一样的怂包?
生活中好多琐碎的事,“大哥”田广在母亲跟前一直是俯首称臣的,他是宠着母亲的。
一个在外被人尊为“大哥”的男人,可以对老婆唯命是从,但他是个父亲,也想让孩子对自己依赖和亲近。
可惜我对他一直没有,他觉得自己是失败的父亲,哪怕我的学业和事业从没有让他操过心。
我对他从来不依赖,没有主动亲近,他应该是失望的,所以我们父子之间的感情愈走愈淡。
一群鸭子,让我第一次对我们家的亲密关系做了思考。
是我太偏激,一直将他排斥在我的生活之外。
田广年轻时的旧事母亲都不计较,我咋就这么小肚鸡肠放不下?母亲说得对,我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古训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我咋就没有记住呢?
我想调转车头回去,觉得自己拉不下脸。我打了母亲的电话,是田广接的。
听见他的声音,我突然不知道怎么说。
“我……对不起。”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就说了三个字,然后就将电话塞给了母亲。
母亲接上电话后,我为我的混账言论道了歉。
我听到母亲哭了,我让她转告田广,不要记恨我刚才的胡言乱语。
母亲说父母子女之间没有好记恨的。
看来血缘亲情的粘合力之大,是吵不散的。
从我的订婚宴后,我和田广的关系有了细微的改善。
当时田广对丈母娘一家说:“我老婆一辈子数落我是个不靠谱的人,我对田园……”
“今天是啥日子要你做检讨?”母亲嗔怪道。
“是是是,以前的事啥也不提了,田园以后要是对自己老婆孩子不靠谱,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他借着酒劲,絮叨了好久。
最后我的妻子红了眼眶,我也感觉对田广生硬的芥蒂裂开了一条缝,有束光穿过,内心深处有个地方似乎有点回暖。
后来我在省城安家,母亲和田广前经常来探望,那段时间我们父子俩的的关系比之前有所好转,但也仅限于能偶尔处一个屋檐下简单交谈。
母亲不来的日子,我在和母亲时不时的电话聊天中,听母亲絮叨往事。
“那群流浪狗你爸喂了这么多年,老死病死的,还有新加入的,都有感情了。
现在夜市的桥拆了,那些狗不知道是被维持市容环境的工作组捕走了,还是在别的地方安家了。
你爸特意找过几次都没有找到,他念念不忘,说那群狗对你有恩……”
“你姐姐学了面点手艺,现在在一个蛋糕店里上班,她妈妈去世了,她谈了个男朋友,准备结婚,你爸希望你回来给你姐姐送嫁,帮她撑撑门面……”
家长里短中,我听出了生活中父亲心底的柔软,也觉察出了父亲的衰老。
我知道母亲想让我们的关系缓和,她从我订婚结婚时就在努力,但我觉得自己还是无法走近田广去亲近他。
今年春节前,我和妻子放假早,归途经过丈母娘家村子,顺路去小住,本来打算三十一大早就回母亲所在的市里。
谁知道在大年二十九这天,村里一个武汉打工回来的人疑似感染新冠肺炎,整个村子被紧急隔离。
我和妻女被隔离在丈母娘家。
我给母亲打电话说给孩子带的奶粉和纸尿裤不多,本来打算回家后买的,但以现在的情况看来,一时半会回不去了,网购发货也停了, 我有点着急。
大年三十下午,村里持续播报疫情防控工作的广播,突然插播了一条消息:“二组村民郑让礼家从省城回来的女婿田园,你的父亲田广在村口隔离带处要见你……”
直到播报第三遍时,我才从恍惚中清醒,知道是田广在找我。
在村口隔离带外,看见父亲伸着脖子向村里张望,看见我后似乎长长嘘了口气。
我知道为了防止疫情扩散,跨地区出租和班车都停运了,父亲是跨着摩托车从家里一路骑行近二百公里,给我送补给来了。
摘下头盔,平时头型不倒的田广,头发贴在脑门上,没有年轻时大哥的样子了。
他把摩托车后面的一大箱东西卸下来给隔离点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消毒。
奶粉,纸尿裤,口罩,常用药……凡是我能想到的都有。
一股热流从心底冲到鼻腔,我喉头一哽,几十年没有叫过的称呼蹦了出来:“爸……”
“让孩子先用着,后面不够了,你打电话,我再想办法给你们送过来。”他借着整理头发,顺带抹了一下眼睛。
“够了,够了……”
“那赶快拿回去,我走了,回去晚了你妈该着急了。”
田广挥挥手,跨上摩托车,迎着凌冽的风走了,风将他的羽绒服吹得鼓了起来,我发现他的背有些驼了,上车的姿势也没有那么利索了。
天空零零星星地飘着雪花,有一片落在我的眼中,感到眼底一阵潮热,我抬起了头,没让眼里的东西落下来,同时看见路边杨树上几片枯叶随风翩然飘落。
岁末天寒何所惧,萧萧落叶报佳期。
终于,丈母娘这里村镇的隔离解除了,复工复产开始了。
现在正是春暖花开报佳期的时候,一切都朝着美好的预期发展。
我要带着妻女回家,让父亲学着做一个靠谱的爷爷,享受天伦之乐,也趁机修复一下我们的父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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