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讲东林党。
缘由是前段时间看到了一篇名为《警惕东林党》的文章。其中一如既往地将明朝灭亡的屎盆子扣在了东林党头上,虽是老调重弹,却观者也甚众。
其实东林党绝不是这样的,细读东林,你就会发现,他们是一道耀眼的反专制亮光,是批判皇权暴政祸民的斗士。
【东林党的理想】
天启五年(1625年)七月二十四日,东林党代表人物,明光宗朱常洛托孤大臣,时任左副都御史的杨涟在诏狱被残酷杀害。
七月二十六日,东林党另一位首领,大理寺左寺丞左光斗在狱中遇害。紧接着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等也死在魏忠贤爪牙手中,后人将他们并称为“东林六君子”。
六君子惨遭迫害而死,并不代表就结束了,在魏忠贤的名单上还有另外几个重要人物:高攀龙、李应升、黄遵素、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周顺昌。
被魏公公锁定,意味着他们已经收到了阎王的邀请函。高攀龙不愿受辱,投水自尽,其他人陆续被逮捕到京城,他们全部死在诏狱,时称为后七君子。
两年多时间里,东林官员被害的的有数十人,下狱遣戍者百人以上,其他被革职、贬黜者达千人以上。
至此,东林党作为一个政治群体,在历史上消亡了。后来虽然也出现过复社这种被称为“嗣东林”的团体,严格意义上说,和东林没有了直接关系。
东林党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团体,他们对外排斥异己,内部有门户之见,他们的能力难言出色,他们的斗争毫无策略。
所以有人说,东林党只是一批不自量力,自取灭亡的士大夫。甚至还有人说,魏忠贤都比他们强,东林亡国,魏公公千古之类…
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我本人就是无锡人,小时候常去东林书院。说实话那个地方没什么好玩,只是对里面一副对联印象很深“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后来老师一直告诉我们,顾宪成、高攀龙是无锡名人,东林书院是他们讲课的地方,他们刚正不阿,都是值得敬佩的人。
当时我不以为然,读书就读书,风声雨声声声入耳,不影响学业吗?家事国事天下事,关心的过来?这帮人,上课就上课,上班就上班,搞那么多没用的干啥?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等到网络普及,在网上东林党俨然成了贬义词,还有人把他们归咎于明亡的主要原因。我也跟风人云亦云,讲到东林党,那是一个不屑一顾,高高在上的姿态。似乎愈贬低他们,就显得自己愈正确。
在这里,我要对顾宪成、高攀龙,对东林人士道个歉。
那时我并没有仔细研究过这个群体,连他们有哪些成员,做过什么事,都不十分清楚,就想当然地跟风批评,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不严谨的,是错误的。
后来我明白了,东林党的存在不是没有意义,他们做的事也不是没有意义。相反,他们确实是值得尊敬的一群人。
晚明的政治构架,已经不容许再出现张居正那样的“真宰相”,连夏言、严嵩这类有专决权的“假宰相”也不可能再出现。万历收回专决权,世间已无张居正,意味着不再会出现一个一言九鼎、众望所归的意见领袖,事事都要依赖皇帝的裁决。
早在万历二十七年,朱翊钧已十年不理朝政,但对于言路的打压依旧,此时东林党尚未形成,朝堂之上已无公议可言。
大臣们对朝局的影响已降低到一个极低的程度,这是所有官员都无法接受的。
皇上软硬不吃,怎么办?
晚明时期统一的舆论中心已经被打破,代之而起的是舆论的多元化和多中心。
古语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皇上你可以不听大臣的话,舆论你总要考虑吧?“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是”,舆论这个政治的晴雨表,是任何皇帝都不能忽视的。
跟皇上没办法沟通,那就走舆论的力量。士大夫们所寄望的,就是以舆论的力量推动朝政。他们以东林书院为中心,在朝、在野的士大夫以议论朝政的形式,以期推动舆论,掌握话语权,一旦形成了强大的公议势力,则可以占据较大的主动权。
东林党的舆论观是什么呢?
“公论即国是”,即将公论视为拟定国是的最终依据。
公论首先是指官僚体系内的普遍共识,如赵南星所言:“国之有是,众所共以为是者也。众论未必皆是,而是不出于众论之外。”他认为,国是只有在众论中才能确立,离开了众论,别无国是。
同时,东林党所言之公论并非仅止于官僚体系之内,并进一步将其扩展到整个社会层面,以民间社会舆论所体现的政治道德共识为主。
也就是说,皇上你不能事事独断专决。你得考虑众论,你得听听舆论。
如东林核心人物高攀龙认为:学术与世道、人心以及政治都是密切相关的,学术正,社会、政事才可能正。
通俗点讲,在晚明那个时局下,指望在朝堂上给皇帝提意见已经不现实,大家只能寄希望于舆论的力量。而这个舆论,参与的人越多越好。
其中的骨干就是读书人,他们是社会的中坚,道德的脊梁。他们所希望的,是言官依然可以上谏皇帝,书院依然可以搞民间会社,文人们依然享有言论自由。
他们通过这些方式追求“天下之公”,希望实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最高理想。
舆论不是社会变迁的根本动力,但通过各种社会运动,在社会前进过程中发挥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当远离庙堂之时,东林党人试图通过清议实现“公议归天下”,将评判是非的标准交予民众士绅手中的方式来实现对君权的限制,清流士大夫由此成为社会舆论的代言人。
东林党人最主要的武器,就是上疏谏议、清议、讲学等舆论形式,并且受众广泛,影响深远。东林党追求一种‘荡荡平平’的公众舆论,而这种舆论的存在,是以贵贱相忘为其前提,也就是不分贵贱,人人皆有言责。
所以才要“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晚明曾有位著名思想家李贽,主张“革故鼎新”,反对思想禁锢。东林党的思想未必就没有李贽的影子,他们宣传重视百姓,反对权力集中。
很明显,东林党与阉党的斗争,不光是士大夫与宦官的决斗,也是士大夫与皇权的决斗。
东林党人很清楚魏忠贤依靠的是皇权,他们希望以自己的斗争,能让天启作出让步,换来对君权的部分限制。
虽说这个愿望如同飞蛾扑火,但能说他们是错的吗?
整个万历年间,士风一直处于处于比较低沉和压抑的状态。东林党倡导立朝居乡,无念不在国家,无一言一事不关世教”的忧世情怀,对士大夫的独立气节和自觉精神产生一种鼓舞作用,改变了许多人的精神面貌。
假使,人人都对国事漠不关心,那魏忠贤行事还有顾忌吗?人人噤若寒蝉,所有官员岂不只有成为阉党一个选择?国家还能听到其他声音吗?
东林运动之所以为后世所瞩目,主要缘于其在黑暗的晚明政治中展现出的一抹亮色,也是其舆论活动的影响力所在。
也许有人问,你说得这么好,东林党还是失败了,又有什么用呢?
从个人命运角度看,杨涟、左光斗他们确实失败了,败得很惨;
从精神层面看,东林党人的抗争仍有很大意义。
并不是只有东林党懂得利用舆论,为迫害东林党,阉党也在舆论上大造声势,编造《缙绅便览》《东林同志录》《东林点将录》《东林朋党录》《东林籍贯录》《盗柄东林伙》等花名册罗织罪名,意图一网打尽。魏忠贤刊布《东林党人榜》,下令将东林、关中、江右、徽州等书院全部禁毁。
毁天下书院,就是要摧毁所有在野的政治力量。阉党不问书院讲学内容,一律冠以聚众讲学结党营私的罪名,将真正的学术文化打压下去,以钳制思想,压制舆论。
你说,东林党会这么干吗?
公道自在人心,杨涟那封《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状》一出,以邸钞等为媒体,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传到了全国各地,“几于家钞户诵。是时,觉忠义之气鼓荡一时”。
东林党人受到迫害,他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阉党肆无忌惮地镇压东林党的行径,激起了全国各阶层的公愤。
比如,东厂特务去苏州抓捕周顺昌,遭到苏州市民强力反抗。十几万人走上街头,围住衙门要求释放周顺昌。平常嚣张惯了的东厂特务头文之柄不知天高地厚,站出来吼了一嗓子:东厂抓人,你们这些鼠辈想怎么样?
这声呵斥彻底激怒了众人,数万人一下子扑过来,拳头雨点一般向特务们落下。平时仗势欺人的特务们被市民满街追打,跑得快的爬到书上,藏在房梁上,跳进粪坑里躲藏,跑得慢的不是被打死就是打个半死。
另一拨前往余姚抓捕黄尊素的特务,也被当地百姓追打,只得跳到河里保命。
东林党的话语权虽被压制,但其影响力前所未有。以反阉党的舆论为导火索,形成了全国的反阉党护东林的社会运动。
还有人说,东林党人眼高手低,只会提出问题,不会解决问题,能力实在难言出色。
要我说,这并不是东林党的问题,而是全国官员共同的问题。
万历长期打压官员,不补充缺额的结果,必然导致言路闭塞,人才断档。从万历驾崩到东林众人“众正盈朝”,不过短短两三年,官员缺少历练的经验,要让他们立马力挽狂澜,不现实。
在那个时局之下,东林党已经是其中出色的一群人。能提出问题,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解决问题,但是历史并没有给他们那样的机会。
不信的话,您可以告诉我,除了这些人,天启年间还有哪些更出色的人才?
还有个常见的说法:明亡于党争。这也是个伪命题。
哦,清朝官方说“明亡于党争”,明就真的亡于党争了?党争的本质是什么?是觉醒的士林对封建专制君权的自发性限制和抵制,其实质是为了限制皇帝的权威。你说大清皇帝能同意吗?乾隆将东林党定性为明朝亡国的主因,御用文人纪晓岚等人奉旨于《四库全书总目》之中,对这一定性做了许多更详细的阐释,可谓露骨:
“大抵门户构争之见,莫甚于讲学,而论文次之。讲学者聚党分朋,往往祸患延宗社。操觚之士笔舌相攻,则未有乱及国事者。盖讲学者必辨是非,辨是非必及时政,其势与权势相连,故其患大。文人词翰,所争者名誉而已,与朝廷无预,故其患小也。”
大意是:讲学和写文章相比,前者的危害更大。因为讲学会把人聚到一起,然后讨论时事、辨别是非,形成有力量的团体;文人写文章互相攻击,不过是点对点争个人声誉,影响不大。
聚众讲学,就问你乾隆怕不怕?要不要一棍子打死?
所以我的观点是:晚明的局,东林不能说没有责任,但若要说明朝灭亡是因为它挑起党争,那就是个笑话。就比如说,晚清的清流和洋务派都没能阻止清朝灭亡,请问,怪清流还是洋务?
所谓东林党就是各种政治势力的同盟,他们的努力,其实就是朝臣对皇权进行限制的一种尝试。
明朝皇权一路走高,这不能不说是政治史上一种不幸。皇帝乾纲独断的后果,必然是使得言路闭塞,要是摊上个不成器的皇帝,那就是国家的灾难。
不信您看,自明朝中期以来,在正德、嘉靖、万历前期,皇权都被约束在了一定的范围内。一旦让这些皇帝放飞自我,失控的皇权一次次将明朝置于倾覆的境地,
天启一朝,亦是如此。
批评东林党者,我觉得他们根本没研究过这个群体,只是人云亦云而已。大多数人是把东林党与明末官绅阶级混为一谈,可是东林总共才多少人,他们背得起这个锅吗?
还有人说东林党都是江浙文人,这也是偷换概念。明末山头林立党派众多,江浙地区至少先有浙党、昆党、宣党,之后才有东林。浙党一度一家独大,他们与东林党意见相左,昆党、宣党更是常与东林过不去(时有崑党,宣党与东林为难)。而其他党后来大都投了魏公公成为阉党。
还东林党都是江浙文人,江浙文人里阉党更多,知道不?
诚然,如同任何一个晚明被称为党的群体一样,东林人士中间有君子,也有小人,能力也是参差不齐。但如果我们硬要对晚明人物群体分类贴标签,东林的人品风节,总体而言优于非东林之类及阉党人物——东林不皆君子,但毕竟多君子,异乎东林者不皆小人,但毕竟多小人。
有些人总是以为世界上黑白分明。一个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一群人构成的一个集体里要么都是好人,要么都是坏人,这本身就是扯犊子的。
东林党并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政治群体,作为明朝政坛上的一大奇景,它远非一个好或者坏就能够概括的。现实毕竟不是电视剧,正邪没那么分明,许多人先是东林党,后是阉党;或既是东林党,又是阉党;被认为是阉党之人出手相助东林党,也并不少见。
鲁迅先生曾如此评价东林:
东林虽多君子,然亦有小人,反东林者虽多小人,然亦有正士,于是好像两面都有好有坏,并无不同,但因东林世称君子,故有小人即可丑,反东林者本为小人,故有正士则可嘉,苛求君子,宽纵小人,自以为明察秋毫,而实则反助小人张目。倘说:东林中虽亦有小人,然多数为君子,反东林者虽亦有正士,而大抵是小人。那么,斤量就大不相同了。
不才以为,先生的评价是很恰如其分的。鲁迅之文不可不读,先生对于人性劣根性的洞察可谓透彻,对于大喊“东林亡国”、“魏公公千古”之人,鲁迅的评价是:瑜中求瑕,屎里觅道。
正所谓:苛求君子,宽纵小人,自以为明察秋毫,而实则反助小人张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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