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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期老布讲到,热巴巾的弘佛既有笃信者的心理建设,还有王室的路径依赖。这一期咱来聊聊,他执政期间的一些具体举措,以及这些举措造成的影响。

热巴巾坐上王位的时候年纪很小,所幸父亲留下的顾命大臣给力,帮他稳住的局面。

从当时的官僚结构来说,僧相位置上站着娘·定埃增贝吉云丹,俗相位置上的是没庐·尚赤松杰达囊

他从赤德松赞末期便开始做大相,一直干了将近三十年,贯穿了热巴巾的整个执政期。从没庐氏的既往表现上看,属于既亲近唐朝,又亲近佛教的吐蕃贵族。

僧俗大相的良好配合,对热巴巾的内政、外交都有极大的帮助。

当热巴巾稳定住了局面,他便开始筹建自己的本尊寺了。

在《巴协增广本》里记载里,(热巴巾)召集臣属商议要以祖先的寺庙为蓝图,修建一座宏大的寺院。

他说道:“先祖当政之时,有三件大事要做,修建本尊寺院,给吐蕃民众安乐、对进犯者予以反击。先辈赞普有的只做了一件,有的只做了两件,有的依次先后做了三件。我要同时做成这三件事!”

于是赞普下令:“我要修建一座好像拉萨的城堡桑耶的村镇甲琼寺那样像大的,真正的寺庙。”

于是,他召来了汉地、印度、尼泊尔、克什米尔、李域、吐蕃各地的能工巧匠,并请一位汉地的堪舆家看好了地形。

热巴巾听说在李域(于阗)有一个巧匠,技术无与伦比。

他便命人带着一只活獐子(麝)和一封信来到于阗,信中写道:“笼中关的是产麝香的动物,今派人送去,请收下。贵国有一个叫李·觉白杰布的巧匠,请让他来吐蕃修建赞普的寺院。如果不肯赠与,赞普震怒,将陈兵相向!”

于阗王见到麝非常喜欢,又担心不遵赞普命令会引起战祸,便商定照办。

但杰布却说:“我实在太老了,走不动了。我的三个儿子可以奉献给赞普!”

于阗王说:“你不亲自去见赞普一面,赞普就会派兵来打,从前的吐蕃赞普就曾率兵打过于阗。你一定要去吐蕃,哪怕死在途中,也要把你的头颅献给赞普!”

杰布无奈,只能带着三个儿子一起上路。

他顺利抵达吐蕃后,向热巴巾讲了自己对寺院的建设规划:“尼泊尔石匠的手艺最佳,应请他们来施工建筑的下三层,下三殿的门框上下都要用石头来修砌。中间三层要用烧制过的砖来砌筑,上面三层用木料、铜和皮革修建,整个建筑一共九层。

从顶层的飞檐上向四方拉出四条铁链,连到四座大佛塔上。当大风从西边刮来时,东边的铁链松了,殿顶便略向东边倾斜;当风从东边刮来时,西边的铁链略松些,殿顶便向西边倾斜。要像日娜山峰高耸入云一样,修建一座殿顶上的大鹏鸟头也高入云霄的寺庙。”

从这段记载里可以解读出很多内容:

1、热巴巾修建的寺院规模异常宏大,属于发前人所未能。

热巴巾征集了各地的工匠,其中来自于阗的工匠属于半胁迫状态,由此可以窥见当时吐蕃和于阗之间的关系。

我们之前曾经专门讲过吐蕃和于阗的关系,提到于阗在公元791年[1],或798年[2]被吐蕃彻底控制。这两个时间点分别是唐德宗的贞元七年,或贞元十四年,对应吐蕃赞普赤松德赞的晚期。

吐蕃拿下于阗后,任命了军政官员,于阗王虽然得以保留,但已经成了傀儡。

一份于阗出土的文献上赫然写着:“于阗主事者,虽被授予金告身(玉告身)等,但仍处于(吐蕃方面)红铜告身的节儿以下。”[3]

这就可以解释,于阗王因何不敢违背热巴巾的命令。

考虑到于阗一直都是西域佛教的重镇,曾修建过大量的佛寺建筑,吐蕃调取能工巧匠来帮助修建寺院也符合逻辑。

2、热巴巾在修建寺院前请汉人术士占卜堪舆;

这种“汉人精通堪舆”的思路与两位公主进藏后曾使用堪舆术的描述一脉相承。

这种思路的缘起,可能跟藏人认为藏地阴阳五行、风水、历算的知识,来自于中原有关。

至少在教法史料创作的时间点上,这种思路广泛存在于各种史料之中。

写成于1434年的《汉藏史集》里,不仅记载了文成公主入藏时携带有“占卜历算之书六十种”,同书还记载了大昭寺建成三年后,松赞干布派四名吐蕃子弟赴唐朝学习占卜的事。他对四名青年说:“要学习测算生死、推算四季时节,须与汉人接触,你们要努力成为学者,我会给予重赏。”

四人学成后回国,将他们学会的占卜历算之法全部译成了藏文。其中,甲迦冬衮对汉地的测算法尤其精通,他和儿子相继担任了宫廷的卦师,这是汉地的历算之学在吐蕃最初的传播。

但我们要清楚一点,文成公主精通风水堪舆之术的记载,几乎全部来自晚期的佛教史料,早期史料的记载极少。

目前能看到的,只有一份在新疆出土的古藏文文献中有隐约的痕迹。这位文献上描述了文成公主进藏后,各位王公贵妇前来拜见并献上礼品,之后公主“于盆域中部……定其宅”。

据推测这个“定其宅”的意思,可能跟风水堪舆有点联系。

到公元11世纪以后,藏地开始出现大量的伏藏文献,其中《玛尼甘布》、《柱间史》、《莲花遗教》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这些文献开始将文成公主描述成擅长风水堪舆的形象,比如大家熟知的大昭寺建立和西藏镇魔图。

这种对文成公主的塑造,有个相应的历史背景。

从11世纪开始,藏地学者花了大量精力来学习中原的风水、占卜知识。然后他们又把这些知识的传入与文成公主联系在了一起。[4]

我们经常说文成公主是汉藏交流的符号,这种显而易见的符号意义,并非来自于今天的定义,而是在漫长历史进程中被藏族学者逐渐塑造而成的。

  1. 寺院使用了不常见的建筑材料;

藏文史料明确提到,建筑的中间三层使用了烧制过的砖。

这种建材的烧造和使用,在吐蕃的建筑中非常罕见,可以认为有相当数量的唐人工匠参与了建造。

从当时的历史背景上看,吐蕃豪取河陇数十个州县,掠走的人口估算有上百万之多。这些人带来了烧造和砌筑土砖的技术,并被征调参加了寺院的建造。

另外,这座寺院还使用了一种刷新认知的建筑材料——琉璃构件

一般认为,藏地建筑最早使用琉璃瓦的案例是元代的夏鲁寺。

但在2022年,张建林老师对温江多遗址进行考古发掘时,发现了很多琉璃板瓦、筒瓦、方砖,颜色有蓝、绿、白三种。其中的白釉构件是国内目前发现最早的白釉建筑陶瓷。[5]

通过对这些琉璃构件的研究可知,早在吐蕃时期烧制琉璃的技术便已传入藏地了。

4、高耸入云的寺院建筑

从史料和现场发掘的证据上看,主体建筑四周有四座塔身遗址,相距中心建筑约80米左右。

如果以四方角塔通高15米计算,中心建筑的总高度必须在60米以上,从主建筑垂下的四条铁链才能形成45°以上的夹角,否则铁链的自重将难以克服。[6]

单说数据,大家可能没有直观感受。

我们知道,西安的大雁塔高69.13米,布达拉宫与前方地面相对高度是113米。由此可见,热巴巾修建的佛寺建筑有多巍峨,确实不负“像日娜山峰一样高耸入云”的描述。

由于这座寺院在佛教史上的意义,众多教法史料都有详细的描述。

《汉藏史集》就明确指出了温姜多寺的建造时间是831年,寺名也确定为“温姜多无例吉祥兴善寺”。

这里面“无例”的词段,就是在形容前无古人的地位。

可惜这座恢宏的佛寺并没有保存多久,朗达玛上台后出现了灭佛运动,温姜多寺便遭到了毁坏。

如此算来,前无古人的温姜多寺,仅仅存在了几年而已。

以当时吐蕃的国力来说,建筑一座温姜多寺,就算它再恢宏、再高大也完全不是问题。

但问题是吐蕃不是只有一座“温姜多寺”。

有句话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热巴巾已经摆明了态度,大臣们必须跟上潮流啊!

于是各种寺院在吐蕃遍地开花,这些寺院不止建在拉萨,也分部在康巴和安多,以及吐蕃占领的河西走廊。目前敦煌保存的洞窟中,有四十多个为吐蕃时期所建,大多处于热巴巾时期。

这些寺院的建设消耗了巨量的财富,但吐蕃付出的还不仅仅是寺院的建设费用。

在楚布寺里保存着一方《江浦建寺碑》

这方石碑立于热巴巾时期,记载了四大尚族之一的蔡邦氏,在“江浦”地方建寺的历史。

碑铭里赫然写着“作为寺产之民户及产业,不征赋税,不征徭役,不取租庸、罚金等项。”[7]

这也就意味着,行政机关无权对寺院的田地、商铺、属民征收任何税赋。

这种不纳税的特权,如果只发生在一两座寺院倒还问题不大。

但按照《贤者喜宴》的记载,热巴巾的目标是要建造一千零八座佛寺。

《红史》在描述吐蕃王臣修建了一千零八座寺院后,写了这样一句话“吐蕃臣民因此得到了幸福安乐”。

吐蕃臣民得到了幸福安乐吗?

在《汉藏史集》和《贤者喜宴》中记载:有人对僧人指指点点,有人用眼睛瞪僧人,热巴巾便下令道:“对我供养的僧人不能这样做,砍掉他们的手指,挖掉他们的眼睛!”

热巴巾用这种暴力手段来塑造僧人的社会地位,在吐蕃形成了一个特权阶层。

他们不用生产,也不需要纳税,没有人敢指责他们,他们游离于吐蕃的行政管理之外。

如果我们现在的社会里,有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

你们觉得这个群体会变小,还是变大;是会变好,还是变坏?

事实上,热巴巾的弘佛举措还不仅限于此。

为了让僧人过得更舒适,他还扩大了供养人的数量。

在赤松德赞时期曾经有过一道昭命,每个吐蕃僧人由国家划拨三户属民供养,到了热巴巾时期供养人的数量增加到了七户。

于是更多的国家资源投入了佛教集团,这个依附在吐蕃经济体上的黑洞变得越来越大。

我想问刚才的问题,吐蕃民众得到幸福安乐了吗?

我们再来看一个例子。

热巴巾的弘佛举措,除了修建寺院、增加供养以外,他还延续了赤德松赞时期的文字厘定译经事业,与此配套的便是大规模的抄经活动。

在敦煌的文献记载里,仅仅抄写1部佛经就耗时3年,动员了239名写经人和校勘者。这些人在抄经期间,家中的家畜、财物要被扣押,监督者若无法完成任务,其兄弟、亲戚将遭受监禁的处罚,甚至里正也会被连坐,每缺1卷,受杖10下等处罚。[8]

这仅仅是一个地方的一次抄经活动,就要耗费如此多的民力。

这些身处其中的吐蕃民众被迫脱离生产劳动,甚至家中的生产资料都要被扣押,那在全国广建佛寺、译经、抄经、举行各种法会,又要消耗多少民力?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不过我们可以从唐朝人的描述窥见一斑。

在唐文宗太和年间,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给朝廷上了一道奏折,名叫《奏吐蕃交马事宜状》。

其中写道:“臣又见蕃人来说云,其首领素已年侵,更兼心疾,不恤其众,连诛旧臣,差征无时,凶荒累岁……。”

泾原地处唐蕃边界,辖区内设有边贸市场,王茂元的消息来源于前来交易的吐蕃人,算是比较可信的情报了。

从他得到的情报上看,吐蕃国内乱局已显,天灾人祸连番而至,综合起来就是不体恤众,随意发动徭役,很多大臣被杀,还连续遭遇了天灾。

王茂元担任泾原节度使的时间为828年至834年之间,恰好对应热巴巾执政的晚期,也恰恰是温姜多寺的建设期。

我们是不是可以据此猜测,在热巴巾执政的晚期,快速膨胀的佛教集团已经让吐蕃民众不堪重负了?

说到这里我特别希望有一个数据,就是吐蕃的僧人与人口的比例。

可惜这个数据可能永远不会出现了。还别说僧人数量的占比,就是当时的吐蕃有多少人口,都是个众说纷纭的问题。

我们用中原的数据来做个类比:

北魏末年人口数量不到三千万,僧尼数量超过两百万人,占比接近10%。北周的人口只有九百万,僧尼数量达到了令人瞠目的上百万人,占比高达11%。北齐的情况也差不多,僧尼比例也超过了10%。[9]

要知道,古代农耕社会比拼的是人力,没人劳动则万事俱休。

在古代十个人里抽一人去当兵,就已经是穷兵黩武、灭国之兆。那还是去当兵打仗,万一打赢了,还能有点收益。

这可是在寺里念佛,对国家经济没有任何贡献。

跟热巴巾时代接近的会昌灭佛,拆毁寺院四千六百多座,还俗僧尼二十六万零五百人、释放奴婢佃户六十五万人,而当时唐朝人口超过五千万,所有佛教人口的占比只有千分之一点三。

就这点比例,唐武宗都忍不住下手了。

再说一个例子,北宋真宗年间僧人数量达到了四十五万人,当时宋朝的人口起步也是两千万数量级,占比只有千分之二点二。

就这样大臣要求抑制佛教的奏折都快把宋真宗埋起来了。这个数量也是两宋三百年的峰值。

一般来说,僧尼人口占比超过百分之一,就会对国家经济造成严重影响。

吐蕃能有多少国家资源可供佛教势力消耗?

会不会就在热巴巾暴力弘佛的过程中,那些深受其害的民众已经在累积怒火。当这些星星点点的愤怒汇聚成势不可挡的狂潮,它将会烈焰焚天,毁灭一个恢宏的王朝!

如果我们把视角再放大一点,正在积蓄愤怒的,仅仅是吐蕃的底层民众吗?

会不会也有一些贵族怒火中烧,在等待一个爆发的契机呢?

参考书目:

[1][3]、《吐蕃统治下的于阗》_高永久、王国华;

[2]、《8世纪末吐蕃占领于阗史事钩沉》_沈琛;

[4]、《从文成公主形象看中原风水、占卜知识在西藏的传播》_石硕、刘欢;

[5]、《西藏曲水温江多遗址琉璃砖瓦的成分与工艺研究—兼论吐蕃周邻地区的工匠来源》_石若瑀、席琳、张博、夏格旺堆、张建林、温睿;

[6]、《温姜多无例吉祥兴善寺修建史实考述——兼论藏文史书记载的温姜多寺、昌珠寺与于阗工匠入藏的关系》_谢继胜、贾维维;

[7]、《吐蕃金石录》_王尧;

[8]、《西藏通史·吐蕃传上》_张云、林冠群主编;

[9]、《三五一宗灭佛研究》_张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