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7月,上海“马立斯新村”(现名为重新小区)46号2楼的房门前,正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一手提糕点,一手轻轻地去敲那扇门,咚咚声不急不徐地响起,显得谦恭有礼,看样子他是要拜访一位大人物。
没过多久,敲门声停了,吱呀一声,那扇房门被打开,一位老太太探出头来。年轻人见状,立马把手中的糕点递上去,绽出一个笑颜:“老太太,您好,听说您家老先生算卦很灵,今日特来拜访。”
“噢!”老太太露出惊奇的表情。
年轻人接着说:“我在他常去的大街上等了好几天,就是不见老先生,想着老先生是不是病了,于是带盒糕点前来看望。”
老太太喜笑颜开,领着他进到屋里来。
绕过一扇屏风,只见一个老人半卧藤椅之上,左拿念珠,右执竹扇,表情肃然,独自在那里闭目养神,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年轻人上前弯腰拱手:“老神仙,叨扰了,叨扰了。”
那位老人缓缓睁开双目,抬起右手,用竹扇指了指一旁的板凳。
年轻人会意,坐了上去。
“小伙子,你是求签呐?还是算命呐?”带有神秘气息的老人开了口,奇怪的是,他的口音却带着浓浓的京味儿。
年轻人说道:“老神仙,我是乡下来的,想到上海谋份差事,但眼下钱都快花光了,工作还没找到,今日特来拜访,请先生为我指点迷津!”
“嗯。”老人点点头,随后找他要了姓名和生辰八字,再闭眼掐诀,口中念咒。
年轻人睁大眼睛,仔细端详面前这个老人:他面庞消瘦,胡须花白,舞动的嘴唇里不时露出几颗黄黄的牙齿,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脖子上的金链,那金链吊着什么东西,一直伸进他的上衣口袋。
老人施法结束,猛然睁眼,一脸惊讶地说:“不得了哇,你是少见的双运之人,不仅有财运,还有官运,依我看来,不久你便要飞黄腾达!”
“哎呀,有老神仙这句话,我还担心什么呢?如果我日后真的飞黄腾达,定不忘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屋内的气氛正欢乐,年轻人一拍脑门,满脸急切地说道:“呀,我还要去一家工厂试工呢!请问老神仙现在几点,这种事可不能耽误。”
老人不慌不忙地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那条金链子跟着晃动了一下,随后,他从里面掏出了一块金怀表。
那年轻人赶忙凑上去,随着老人一按按钮,怀表“叮”的一声打开,他没有去看表的指针,而是把注意力放在怀表上方放置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人物照,上面的人穿着奇特的装束,看样子像是清朝的皇帝。
匆匆告别算命老头的年轻人,在出门后笑容满面,他急急地走进一家单位的大门,这不是他所说要去试工的工厂,而是公安局。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1951年6月10日,北京市公安局接到居民赵某的举报信,信中的内容引起他们的高度重视:
“谨向政府举报,数年以前,曾在北京西北角寺庙露面的“了明禅师”,实系认贼作父的汉奸、特务分子,民国十六年,就是他率领军警搜查苏联大使馆,致李大钊和先烈数十人惨受绞刑而殉难……望政府迅即觅取线索,务求捕获,以彰国法。”
这封信还指出,这位“了明禅师”,真名雷恒成,曾是奉系军阀头子张作霖手下的侦缉处副处长兼侦缉队队长,当年就是他抓捕的李大钊。后来他投靠日本人,在华北地区干了不少坏事,抗战胜利后他化身为和尚,不久又南下上海,过起隐姓埋名的生活。
举报信给公安机关提供了他的一些特征:瘦脸、黄牙、留一撮山羊胡,并且他脖子上始终挂着一块金怀表,里面有清朝皇帝的御像,他自吹这是皇帝亲自赏赐给他的,故此他特别自豪,从不离身,时常向人炫耀。
李大钊何许人也,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最早的一批传播者,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领袖,在党内享有崇高威望。现在,有了当年杀害李大钊同志的凶手的线索,此事非同小可,北京市公安局不敢擅作主张,连忙向时任公安部长罗瑞卿上报。
得知此人有可能在上海,于是罗瑞卿把举报信转至上海的公安机关,他还在信中批示道:请上海公安机关迅速查明真相,将罪犯绳之以法!
1952年7月,马立斯新村(现名为重新小区)街头,一位老头铺开摊子,开始了一天的营生。摊子上面摆着铜钱、龟甲、签子等占卜用具,原来他是个算命先生。
熙来攘往的人群从他跟前匆匆而过,偶尔有个把人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但也只是稍稍问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很少有人真正在他这停留很长时间,并且掏出票子的,这个老头真的太不起眼了。
夜幕降临,他会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来看一会儿,随后收摊,提着木头箱子慢慢往马立斯新村里面走去,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这个老头虽生意惨淡,却也并不是没有人关注他,远处有两双眼睛正时刻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老人刚刚离开,这两双眼睛的主人也从黑暗中出现,竟然是两名警察。
“简直太像了!”一人说。
“走,跟上去摸摸情况。”另一人说。
他们随老人来到他的住所,但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先找到当地居委会和群众调查情况。据反映:此人名叫赵志安,长着痩长脸、尖鼻子,留山羊胡,须发皆白,黑牙满口,能说会道。但他说的是北方话,想必是北方人。他平时不大喜欢出门,也不怎么爱与邻居来往,性格有点古怪。
这些特征与举报信中说得非常吻合,但我们的公安干警办案十分严谨,仅凭这些还不能完全断定这人就是雷恒成。于是,上海公安机关决定派出一位调查员,进一步摸清情况。
最终,这个艰巨的任务落到了鲁全发头上,这是个二十多岁年轻的侦查员,之前曾多次完成危险艰巨的任务。接到指令的他略一思索,打算扮成一位来上海找工作的乡下人,去找那个老头算一卦。
说干就干,他做足准备之后便赶忙来到马立斯新村,直奔老头常摆摊的路口。然而,他等了一天,却愣是没看见那人的身影。
没准是他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呢,鲁全发这样想着。他毫不气馁,第二天继续来到那个路口,仍不见老头的身影。第三天,仍不见。第四天,还不在......
莫非是他发觉我们要抓他了?鲁全发急了,他恐事情生变,连忙请示上级,果断决定来一次“登门拜访”。
你不来是吧,那我过去。
鲁全发来到这位名为赵志安的算命老人家,一番观察之后,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这个算命老头,就是杀害李大钊的凶手雷恒成。
他兴奋地赶回公安局报告,而另一边,雷恒成也很高兴,他没有察觉到半点异常,正和老伴尝着鲁全发带过来的糕点呢!
雷恒成高兴的日子到此为止了。
当天晚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又是来算命的?”雷恒成示意自己的老伴前去开门。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望见来人,吓了一大跳,门口站着的,分明是几个人高马大的公安人员。
她定了定心神,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地问道:“同志,请问你们有什么事?”
公安人员没有答话,而是把视线投向屋内,屏风背后隐隐躺着个人。他们越过老婆子,径直朝屏风后面走去。
雷恒成不敢再装模作样,他从藤椅上猛然蹦起来,张着大眼睛看向来人,眼里满是惊讶的神色。
“雷恒成,你被逮捕了!”公安厉声呵斥道。
“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雷恒成神色慌张,却依然吐字清晰:“我叫赵志安,不是什么雷恒成。”
“哼。”公安人员一声冷笑:“你的忘性很大呀,我来帮你想想吧,1927年你在干嘛?李大钊,你认不认识?”
雷恒成听到“李大钊”这三个字,脑子里一片嗡嗡响,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有关那多年以前的一天的回忆瞬间被拉到了他的眼前。
公安人员不和他多废话,来两人把他和他妻子抓捕,其余人在屋内搜索,找到几个小盒子,盒子里有可以证明他真实身份的东西:日本宪兵警察所的毕业证书、宣统陆军警察兵课毕业生执照,以及多张任命状。
公安局的马局长亲自审问这个雷恒成,他心平气和地和这个杀人凶犯交谈,想让他主动承认罪行,交代犯罪经过。但雷恒成欺软怕硬惯了,你越是对他好,他越是翘尾巴。雷恒成进了审讯室就保持沉默,始终一言不发。
然而我公安干警仍旧对他充满耐心,这一个多月以来,不仅对他悉心教导,还给予他在生活中的优待。大量的证据被拿出来,让老头知道:这件事赖不掉。
10月20日早晨,雷恒成吃完早饭,忽然开了他的金口,主动提出要交代事情。
呀呵,铁树开花了!承办人员立马赶来,雷恒成舒了口气,对办案人员说:“我本想着将这些真相都带进棺材里去,但这一个月来,你们给予我生活上照顾,没有像我们当年那样对待犯人,着实让我感动,所以我决定向你们交代一切。”
接着,向办案人员交代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个老头承认自己就是雷恒成,他是河北宛平人,1877年生人,还是清王室远房皇亲呢!清末留洋日本,学的是警察专业,1909年被清廷赐予警察兵科举人,随后供职于京师警察厅。后来,大清亡了,但他的日子却没受到太大影响,仍旧混迹于警探队伍,甚至还当上了行动队队长。
1926年,张作霖组建“安国军司令部”,他在里面担任侦缉处副处长兼侦缉队队长,上任不到一年的他就“有幸”抓到一条大鱼。
1927年4月初,他在北京邮政局收发的信件中,得知了一个重要情报:李大钊等一批革命志士躲藏在当时苏联使馆的兵营里。
雷恒成大喜,立功的机会近在眼前。他立即上报,请求对李大钊实施抓捕。张作霖闻之消息,很快便下令抓捕李大钊。
1927年4月5日晚,京师警察总监陈兴亚召来手下的侦缉处长吴郁文、侦缉处副处长雷恒成等人,秘密制定了抓捕计划。
次日一早,吴郁文、雷恒成带大批警察来到北京东郊民巷,直奔苏联使馆,他们强行撞开使馆大门,将藏匿在此的李大钊(zhāo)等人悉数逮捕。
又到了严刑拷打的环节,雷恒成对李大钊用尽酷刑,对他进行了二十多天惨无人道的折磨。可李大钊依旧高昂着头颅,不给他们透露半点情报。或许李大钊的坚贞不屈,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多年以后唤醒了他的良知,让他说出了自己的这份罪行。
4月28日,张作霖不顾舆论反对,指派吴郁文、雷恒成等人将这次抓获的李大钊等革命志士推向了死亡。
他所欠下的血债还不止这一桩,1928年,他率侦缉队,一举将共产党北方局全部破坏,成功捕获张铨(quán)林等中共骨干六十余人,其中张铨林等18人被残忍处死,其余则均被相应判刑。
东北易帜后,雷恒成“高升”,担任东北军宪兵司令部侦缉处长,参与破坏中共满洲省委组织,还成功抓获了赵尚志,在审讯中对赵尚志施用酷刑。
全面抗战爆发后,他先后投靠日本人和汪伪政府,当上了汉奸,继续残害抗日志士和普通老百姓。他用刑十分残暴,落在他手上不死也脱层皮,人送外号“雷锤子”,在同行当中可谓是威名赫赫。
抗战胜利后,自知犯下诸多重罪的他,躲到北京西北郊的一个寺庙当中,当起了和尚,法名“了明禅师”。虽然如此,但他依旧提心吊胆,华北认识他的人太多了,生怕哪天就被抓去枪毙。
惶惶不安的日子过了好几年,他终于受不了了,1949年前后,雷恒成南下上海,化名赵志安,以给人算卦谋生。
交代清楚后,华东局公安部给出了处理意见:
“查,雷恒成实为大汉奸,确系当年逮捕、杀害我党领袖李大钊等同志的主要凶手之一。为给李大钊等同志复仇,拟判处雷恒成以死刑,迅速执行,抄获的罪证及违禁物品,应予全部没收。”
1953年4月26日,雷恒成脸色苍白,身穿囚服的他被押赴刑场。临死前,他对行刑人员提出了一个特殊要求:“我自知罪大恶极,罪该万死,但恳请子弹不要打我的脑袋。”
在场领导从人道主义精神出发,同意了雷恒成的请求。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砰”,一声枪响划过,前来围观的群众拍手称快。这个刽(guì)子手、大汉奸,终于结束了自己可耻的一生。
值得一提的是,和雷恒成一起杀害李大钊同志的共犯陈兴亚、吴文郁等,先后被逮捕归案,均受到应有的惩处。
李大钊同志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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