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最近北京西城区有家医院挺热闹,他们开了一个特别的科室,就叫“拒绝上学门诊”。赶上开学季,专家号瞬间被抢爆。来就医的孩子,有的已经休学一年,有的刚请假没几天,和家长进诊室时还穿着校服。
孩子们拒绝上学这事儿,不是突然爆发的。
今年天才的新作者,心理咨询师雷一心就跟我说,她的来访者越来越低龄,最小的是一年级孩子,患上了重度焦虑,也是无法上课才被家长送来救治。
我听得心惊胆战,特别想知道,现在的孩子们都在面临什么样的问题?他们的今天类比我们的昨天遭遇了什么不同的难处?
以及,他们真的是更敏感脆弱的一代人吗?
所以我邀请雷一心写下今天的故事,记录她帮助一位不去学校的女孩的全过程。
“她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比起好成绩,她更害怕丢掉被爱的滋味。”
“学校里都是那种怪物。它们模样和人类没有区别,但是神态一点都不像人。没有表情,不说话,肢体僵硬,死气沉沉的,就像是僵尸,或者别的怪物假扮成人类,在我身边徘徊。
“我不敢跟他们对视,但我能感觉到,它们死死地盯着我。整个学校寂静得可怕,我只能听见它们的脚步声,还有衣服摩擦的窸窣声。我害怕极了。”
以上两段文字,不是什么恐怖电影的台词,而是我一位来访者讲述她的梦境。我将这些内容逐字记录进档案,至今还能回想起当时的场景。
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叫小雅,当时她躺在我咨询室的催眠椅上,身体绷得僵硬,微微发抖。
我做心理咨询师十五年了,见过很多患心理疾病的青少年,不乏极端骇人的,但小雅最让我心疼。她要面对的现实,比这个梦境更恐怖,也让我感到更无力。
人在讲述恐怖梦境时,同样有身体和心理的反应,就像观看恐怖电影一样。小雅此刻正处于极度恐惧状态,我必须立刻干预,不然她可能随时停止,梦境也就无法探索。
我轻轻对小雅说:“现在你穿上一件魔法隐身衣,它们看不见你,会发生什么呢。”
小雅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它们看不见我,但还是盯着我消失的位置,好像能嗅到我这个异类。我还是很害怕,想要逃出去。但是学校被什么东西扣住,有东西在阻挡我,透明的、软软的,橡胶一样、有弹性的墙壁。我拼命朝外面的人呼救,但是外面看不到。我爬上围墙,透明的墙也升高了,我根本逃不出去……”
心理学认为,梦境是潜意识的语言,呈现着内心的真实感受。
小雅的梦境,几乎是以一种奇幻色彩映射出她对学校的恐惧。
她在一所县重点学校读高一,住在学校宿舍,每天清晨五点多起床,晚上十点熄灯睡觉。跑操、洗漱、早餐、上课……每一项都有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表,学生们像是上发条的机器,在这个系统里连轴转动。
学校实行大小周末制度,大周末周六下午放学,周日中午回学校,小周末周六晚九点放学,依然周日中午回学校。
午餐后是难得的放风时刻。小雅想要休息下,邀请同学散步,听到好听的音乐,也主动分享给同学,可每当她这样做,“周围的同学都盯着我,眼神透着古怪,好像在说学习紧张,你还有心情散步,欣赏音乐?”
学校有扣分制度,不管上课还是自习,必须写作业或者看教辅书,被抓到读课外书,或者做与课业无关的事就要扣分。
此外坐姿要正确,身体要绷直,趴在桌子上、翘二郎腿、抖腿或者左顾右盼,这些行为只要被巡查老师抓到,扣一分,累计二十分要受记过处分。
开学半个月,小雅距离受处分,仅剩下五分。
这所重点高中每届有八百多名新生,小雅的中考成绩在学校排一百多,入校摸底考试排到九十几名,按照这种排名,考上211名校几乎没有问题。
可是她忍受不了这种生活,经常做噩梦,惊醒后一身冷汗,却很难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唯独这次印象深刻。有一天晚自习,她突然情绪崩溃,头痛欲裂,喘不过气,胸闷、眩晕,在教室大哭大叫,老师只能让父母接走她。
上海的精神科医生诊断小雅为焦虑症,且伴有抑郁发作。她转到省专科医院住院两周,症状得到控制后出院。医生嘱咐她坚持吃药,还得做心理辅导。
抗抑郁药在书包里摇摇晃晃,小雅被父母开车送回学校。透过车窗,她远远望见教学楼的屋顶,胸闷头晕的症状再度发作,站在校门口,整个人瘫软下去。
当天上午,小雅再度崩溃。父母不得不开车过来接她。他们为小雅寻找心理咨询师,于是托教育局的朋友找到我。朋友是区教育局心理教研室的负责人,给我发信息说:“务必帮忙结下这个案子,拜托拜托。”后面附上三个双手合十的表情。
能让教育局朋友这样说,恐怕小雅的父母有些能量。
其实小雅做那样的噩梦,一点都不奇怪。活在那样的环境里,能舒服才怪。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梦境后半段。小雅身边都是怪物,她向外面的人呼救,可是外面没有人回应。这意味着现实中,或许没有人帮助她脱离困境,甚至可能更糟。
小雅父母不许她锁门。她的房间没有门锁,锁眼被掏成窟窿,光照得进来,风穿堂而过,父母也能随意进出,唯独她好像始终被困住,就像在她的梦境,不管怎样也逃出不去。
在古希腊神话里,孩童被丢进迷宫,或是献祭给里面的牛头怪,或是战胜它。小雅就像是在迷宫中哭泣徐行的孩子,必须有亲人的帮助,才能战胜怪物。
刚一见面,这对父母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她这种情况,哪天能回学校?”
见面那天,小雅一家准时抵达咨询室,一分钟不早,一分钟不晚。
最先进门的,是小雅的妈妈许清。她戴着口罩,披肩小卷发,穿着白色印花T恤,一条破洞牛仔长裤,小白鞋,看起来年轻时尚。小雅的爸爸陈越一身正装,皮鞋擦得锃亮,背着商务双肩包,表情严肃,见到我没说话,略微点了点头。
小雅夹在父母的缝隙中进了门,快半步就要踩到妈妈,慢半步就要被爸爸撞上。她很瘦,脸上窜出几颗青春痘,但掩不住清秀的长相,马尾扎起,头发显得特别浓密,非常漂亮。
我邀请小雅一家落坐,一张不大的圆桌,许清和陈越并排,小雅选择坐在父母对面,就像是谈判的两方。这意味着小雅潜意识里的立场,和父母相反。
刚一落座,还没来得及寒暄,许清就开口说:“一心老师,我家小雅成绩非常好,今年考进区重点高中。可是她爸觉得区重点,不如县重点,就把小雅转回去。开学还好好的,没多久就成了这样。我俩也不知道她怎么了,问她,就说不想回学校。”
小雅听着妈妈的话,耷拉着脑袋,弯着腰,双手交握搭在腿上,手背隐隐浮现的青筋。说明此刻,小雅正在紧张、焦躁不安的状态。
我刚想问小雅,陈越说话了:“老师你看她,读高中就成这样了。坐没坐相,弯着腰一点也没精神。小雅!背挺起来!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朝气。”
陈越的语速很慢,却显得稳重有力。他岁数不老,却有一种领导说教的口吻。
小雅挺直腰背,脑袋垂得更低了。我望向陈越和许清,两口子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简直是同款姿势。
陈越继续说:“其实我们没什么要求,只要努力了,成绩好不好都无所谓。”
说到这儿,陈越看了一眼妻子,许清接过话:“初三暑假她玩得很开心,还和好朋友去上海迪士尼,我们同意了。放弃市重点回县重点,也和她商量了,没想到变成这样。”
许清话音还没落,陈越瞬间无缝衔接:“她就是和几个读普高的同学比,觉得现在的学校管得严。普通高中当然松散,想要出成绩,当然要抓紧……”
两口子像是传球一样,我愣是找不到说话的空档。趁着陈越吸一口气,我赶紧出声打断:“爸爸妈妈的话我听到了,我想听小雅的想法。”
爸妈说那些时,小雅不停摇头,两手攥得骨节发红,身体转向门口,随时准备逃走。我突然邀请她说话,她愣了一下,有点慌。
陈越抢道:“问你话怎么不回答?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许清附和:“老师问你,你快回答呀!”
小雅小心翼翼地描述了学校的作息表,说:“我不想回学校,跟读普高的同学没关系。纯粹因为学校安排得太紧了。”
我连忙回应她:“没有自己的时间,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小雅点头表示赞同,没想到陈越恼火了:
“怎么没有关系?你就是受他们影响。要和优秀同学一起才能进步。你看明哥哥(陈越的侄子)多努力,生病了都不愿意请假,现在考上了上海交大,往后前途一片大好。你刚读高中就这样子,将来你想做什么?”
许清跟着附和:“考不上好大学,生活的累可是要吃一辈子的。”
从见面到现在十几分钟,全是这两口子在说话。我好像亲眼看着他们,把孩子推搡进怪兽的迷宫。小雅神经紧绷,眼看就要崩溃。
我心里直叹气,要知道这孩子的真实想法,必须隔开她和父母,于是对小雅说:“刚才你只说了几句。你的困惑和问题,你最有发言权,我想听你说。你愿意和我说吗?”
小雅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是没想好?”我接着问。
小雅还是摇摇头。
“是想和我单独交谈?”我继续问。
小雅点点头,说了声:“嗯!”
“那请二位到外面稍等,让我和小雅单独谈谈。”
我冲陈越和许清点点头,随即打开咨询室的门,作出“请”的手势。
两口子离开咨询室,屋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小雅靠住椅背,双臂搭在椅子扶手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我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刚才他们说话,你不停摇头,我猜你不赞同他们。”
小雅很快回复:“是的。”
许清和陈越声称,对小雅的成绩没有要求,只要努力就好。他们没有要求小雅考什么样的名次,但是会不断给她设定目标。
小雅考到年级前五十,他们就会说,再努力肯定能考进前三十,等到小雅考进前三十,他们又说,努努力,肯定能考进前十,“他们的目标永远没有尽头,即使我再努力学习,也没法让他们满意。”
但凡小雅没能达到父母内心的期望,许清就会愁眉苦脸,连续多天唉声叹气。好像小雅未来的人生也就这样了。
我把谈话的重心拉回到小雅身上,于是问她自己对学习有什么目标。
小雅说:“学习不是全部,只要有自己的优势,我依然很有魅力。可是我爸妈不这样想,他们要我所有科目都好。以前我都听他们的,但是从去年开始,我会反抗,会和他们争辩。他们辩不过我,就会说一句我最讨厌、最不想听的话——
“我是你的父母,你就必须听我的。”
小雅情绪激动,不停捋着自己的头发。我问她,这话让她有什么感受。
“听到这话,我觉得说什么都没用,也就失去沟通的欲望。好像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心里很慌张,也很压抑、害怕。我想反驳,但是话到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一样,说不出。”
小雅说着,又忍不住去捋自己的马尾。我发现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紧张或者焦虑,就捋自己的长发。可是在父母面前,她连这个缓解焦虑的动作都不敢。
那天小雅表达了很多对父母的不满。出院后,父母急于将她送回学校。可是走进学校,她就浑身难受,只能强撑。实在受不了,就回家歇两天再去,像是被怪物打败的勇士,满血复活再去挑战。
咨询末尾,我问小雅感觉今天的谈话怎么样。她说比一开始好很多,放松了一些,还说她在家偶尔也觉得无聊,也想早点回学校。我顺着小雅的话,试探性地问:“你感觉……明天可以试着回学校吗?”
小雅双手不停地捋着头发,“要再缓一天。”
没想到,就是我这句试探的话,差点断送整个咨询。
其实“再缓一天”只是小雅的推脱。这句话通过我的复述,钻进陈越和许清脑袋,就变成“后天就能上学”,两口子很开心,可是小雅就犯难了。她想和父母商量继续请假,可是看着父母开心的模样,又张不开嘴。
当天夜里,小雅手写一张卡片,塞进父母房间门缝。
第二天清早,我收到许清的信息,还有那张卡片的照片,字迹很潦草,其中两句写着:“爸爸妈妈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不想上学,而是看到学校紧张。我可能还回不去,但我害怕你们骂我,也害怕你们找我谈心,我心里很乱。”
许清在信息里说,小雅不愿再来咨询,因为回不了学校,不好意思来见我。
瞬间,我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
我好像被两口子影响到了,和他们一起将小雅推向怪物迷宫。犯这种错误,或许是因为我也有同样的焦虑。我的孩子,在同样的迷宫里徘徊,而且离怪物更近。
小雅无法上学这年,我的儿子正在读高三。
多数时候,我能理解儿子的辛苦。
高三这年,学校设置晚自习,学生们要九点多才能回家。儿子不想读,我们就向老师申请走读。每天下午五点,全班同学开始晚自习,儿子拎起书包回家了。
这样的决定看上去挺宽容,我心里也没那么平静。
晚上儿子的房间关着门,我借口送水果,看看他在房间里干啥。很多次进屋,发现他不是在折纸,就是在玩魔方,或者做手工。我心里有股火瞬间要爆发,还是强压着,撂下水果转身就走。
转身回屋关上房门,我说:“老公,你知道这家伙在干嘛吗?说好在家晚自习,自己安排好学习时间,可是他压根没在学习。刚刚我去送水果,看到他在折纸。都高三了,一点也不抓紧时间,气死我了,差点就忍不住冲他发火了。”
老公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说:“你也说过要尊重孩子的决定,相信孩子自己的节奏,现在怎么要发火呢?他折纸可能是学累了,放松而已。”
我恍然明白,自己被内心的焦虑吓到,才这样急不可耐。要发火的情绪不是为孩子,而是为缓解我自己的焦虑。认识到这点,情绪慢慢消退了。
这一年,我们夫妻俩就是这样互相劝解,终于平稳渡过。
现在儿子已经顺利进入大学,我终于有机会问问他当初的感受。儿子说:“如果当初坚持让我读晚自习,可能以后一些决策就不会跟你们讲了。晚自习都硬要我去,那别的事也不太会照顾我的看法吧。不过咱家比较特殊,不是所有父母都像你们这样的。”
在大学里,他和同学聊起高中生活。听说他高三五点放学回家,同学都惊呼不可思议。
我追问他:“我们家情况比较特殊,是指什么?”
儿子回答:“咱们家有事可以商量,如果一贯父母说了算,那这次没同意在家晚自习,下次还有事可能就不会再和父母说了。”
儿子的话也解开了我心中的困惑。青春期是充满暴风骤雨的特殊阶段,而我儿子的青春期很平稳,没什么叛逆的表现。我一度担心,怕他有心事都压抑起来,现在知道了为啥他没有所谓的叛逆。
当想法和需要随时能说出来,就不需要施展叛逆的言行。
但是小雅没有这样的自由,她得要面对“我是你的父母,你必须听我的。”
她原以为我能理解,没想要一句试探,还是让她感觉到难受。
好在通过许清和陈越的劝解,一周后小雅还是来了。
再见到小雅,我第一件事就是向她道歉:“非常抱歉,我上次问你第二天是否回学校,让你有种被逼迫的感觉吧。是我工作失误,太着急,没有守好自己的立场。”
小雅觉得很意外:“这样坦诚,不怕我们觉得你不专业?”
我说:“完全不怕肯定是假话。不过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心理学知识比其他人多了解一点而已,有失误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道歉让小雅感受到被尊重,和我的关系好像更近了。
心理咨询师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和来访者建立信任感。经过这个失误的插曲,我和小雅的信任才算是正式建立起来。
很多人对心理咨询师都有一种误解,认为花钱找到我们,就能解决问题。
实际上,解决问题的只有行为,而我们无法强迫任何人改变自己的行为,只能帮他们捋清思路,懂得自己或者对方的内心感受。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许清和陈越,理解小雅的感受。
许清原来是一所公办幼儿园的老师,为陪伴小雅,她辞职创业,开办培训学校。小雅放学以后,就走进妈妈的培训学校。
第二次咨询一开始,许清就不断强调自己的付出,“我读过很多教育书,也上过很多课程,对小孩都是赏识教育。她不想上学,我找不到原因。”
我说:“我感受到你对小雅的爱。代入小雅的角色,也感受到很大压力。”随后将小雅的话复述给她,从年级前一百,到五十名,再到三十名,尝试让她理解小雅的感受,“当女儿考得不错,回到家跟你们说起成绩时,你会怎么回应她?”
陈越坐在许清身旁,低头看手机,不时抬起头,像个参会,却不轻易发言的领导。
许清说:“我会鼓励她再接再厉。小雅有时也会骄傲,不能让她放松。”
我感到忿忿不平,忍不住开口:“你觉得她考这么好的成绩,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她会不会觉得很累?”
或许我的语气有些生硬,陈越望着我说:“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在不对她严格要求,将来说不定她会怪我们不督促她。”
许清补充道:“我知道读书很辛苦,可是大家都是这样。不努力岂不是就落后了?”
两口子又开始传球,巧妙地将话题从孩子的感受,转移到努力奋斗赢得人生上。
我终于明白,小雅和他们俩辩论的难度了。
我说:“比如培训学校今年收入五十万,你很开心,请父母公婆去高档餐厅吃饭。在饭桌上父母说你真厉害,赚了这么多钱,再努力努力,明年肯定能赚到八十万,到明年他们又说,继续努力就能赚到一百万。听到这些话你是什么感受?”
许清眼神迷茫,似乎没有什么感受。于是我又慢慢重复一遍。
她皱起眉头,似乎冥思苦想着什么,忽然说:
“我好像感受到了。赚了五十万请父母吃高档餐厅,我非常开心,想和他们分享我的喜悦。可是他们让我明年争取赚八十万时,我心里不舒服,感觉他们这样说,好像是对我不满意,觉得我还不够好。”
我松了一口气。孩子注定要走进迷宫,与怪物战斗。问题的关键在于,将孩子送进迷宫的父母,是在她背后加油打气,还是以爱为名,一次次忙着将她推向迷宫的更深处。
我不知道这两口子是否能改变,但至少现在他们能理解小雅的感受,第一步已经迈出。
人的行为都有惯性,改变必然经历阵痛。很快,他们的阵痛就来了。
小雅的咨询安排在周末,每次都是陈越送她到楼下,结束时再来接。
直到咨询一个月时,两口子不请自来,据说为小雅,他们起了矛盾。
两次咨询后,陈越开始陪着小雅夜跑,父女俩经常在跑步和走路时聊天,他觉得女儿在往好的方向走,可以多给她一些恢复时间,休学一年也行。
许清坚决不同意,她觉得小雅自律性不强,休学肯定荒废,可以转去职高,或者到杭州找个艺术学校,走艺考路线。
陈越说:“那些地方的社会习气太重,我怕她学坏。”
敢情两口子谁也说服不了谁,到这里让我当判官了。
陈越自诩和女儿关系改善,整个人显得很悠闲。许清却很慌张,她的话始终围绕着小雅和学校。那种急迫感简直要淹没咨询室。听到这些,我内心都涌起一股焦躁。
我毕竟是个外人,不可能为小雅的未来做裁判,只能把感受反馈给许清。
我说:“转学、职高,走艺考,这些计划像是你处理内心焦虑和恐惧的一种方式,而不是小雅急需做的选择。现在你和她说这些,她可能会找借口溜走,回避和你的交谈。”
陈越罕见赞同:“她一开口,小雅不是说嗯嗯知道了,就是要回房看书。”
许清仍在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担心她继续在家呆着,会荒废学习进度。”
两口子的拉锯战持续了几个月。在这期间,小雅向我倾诉了校园的噩梦。
幸好,最后小雅还是休学了,陈越去学校办理了休学手续。
我对陈越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觉得这个爸爸总是一副领导教训人的口吻。随着他和小雅夜跑拉近关系,主动提出让孩子休学一年,我开始对这个爸爸刮目相看。
可是很快,我发现事实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
有一回小雅在咨询室,说到激动时开始控诉:
“爸爸说他接受我休学,其实根本没有。有点小事不听他的,就会吵架。比如我在看小说,在画画,他就觉得我虽然休学,也不能过度放松。这些都是小事,但是吵起来,他就说我不是正常人,正常同龄的都在学校。
“他希望我每天都向上,只要我心情不好,或者想一个人呆着,他就过来和我谈心,问我为什么心情不好?为什么不想些开心的事?心情不好也不被允许。”
许清的阵痛是在表面上的,我能尝试着沟通,转变她的想法,但是陈越的观念深根蒂固,他不愿和我交流,我也难以动摇。
每当这时候,我都有一种无力感,只能尝试着安抚、疏通小雅的情绪。
网络上有一张梗图,左边一位水泥匠,费力磨平一条路,配着文字“我的心理咨询师”;右边一只猫,肆无忌惮走过刚铺好的水泥路,留下杂乱的脚印,配着文字“我的家人”。意思是心理咨询师呵护一个人的内心,家人却肆意踩踏。
太形象了。
想要小雅战胜怪物,就得为她打造一把趁手的武器。现在我不清楚这把武器是什么,得从她内心找答案。
于是我和她重提复学的事。小雅已经信任我,不再质疑我的立场。可是提到学校,她还是当场表演川剧变脸,瞬间眉头紧锁,双臂抱胸,表现出明显的抗拒。
我换了一个问题:“假设你考上理想的大学,现在你再想到学校,心里是什么感觉?”
小雅放松了些说:“我其实挺舍不得的,那是我生活过的地方,我度过的青春时光。”
“假设你此刻站在学校门口呢?”我问。
“我害怕,坐在车上不敢下车。”她开始捋头发。
“害怕什么?”
“害怕我一下车,爸爸妈妈就会说你赶紧回学校吧,我们走了。我不想他们把我丢下。如果我回学校了,就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再看到他们。”
小雅哭了,哭得很伤心。我却感到很意外。即使父母对她蛮横、斥责,她依然想要有他们更多的陪伴。
我沿着这条线索追问,得知小雅童年在爷爷和外公家轮流住着,父母工作忙碌,隔几个月,小雅才能见他们一面。
即使见面,陈越和许清也不会对小雅有爱的表达。没有拥抱,没有“妈妈爱你”这样的情感表达,这使小雅感受不到来自爸爸妈妈的爱。
孩子感受不到爱,自然会产生不安全感,久了便演化为恐惧。童年的恐惧根植内心,除非有爱的照顾者出现,不然恐惧会如影随形,直到孩子长大。
成年人对伴侣不信任,恋爱时控制欲强盛,查岗,信息必须秒回,慢了就是不爱我等等,都是童年恐惧的演化。
我感到小雅需要的武器,依稀有了轮廓,于是让她描述具体事件和感受。
小雅啜泣着说:“印象里,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情绪。他们有交谈也会聊天,但都是非常平静的,就像是心跳监护器在人死后变成的那条直线,没有起伏,对我也是这样。
“像我难过、委屈的时候,想让妈妈给我一个拥抱,鼓起勇气主动去抱妈妈,但她多数时候都推开我,说我很作,让我坚强一些。这时我会特别难过。
“去找爸爸,他要么让我找自己的原因,问我,为什么就你委屈?为什么别人不委屈?要么跟我讲很多道理,说很多鼓励我的话,让我要多一点正能量。”
小雅抱着头,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听到他们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更难受了。”
看着不停流泪的小雅,我特别心疼,几乎没来得及任何思考,伸出手轻拍着小雅的背。这一刻,或许我把小雅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安抚小雅,想收回手让她继续讲述时,小雅突然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
“一心老师,你能抱抱我吗?”小雅看着我。
我一愣,随即微笑点头,站起来向她张开双臂,“当然可以呀。”
小雅几乎是扑过来抱住我,然后就听到她“哇”的一声大哭,我用手抚抚她的背,帮她顺顺气。过了一会儿,哭声慢慢小了,她轻轻推开我,捂住脸不好意思地坐回去。
小雅说大哭一场后,感觉轻松了很多,“原来伤心的时候可以大哭。”
我为小雅有了新体验感到欣慰,同时也有心疼。难过时大哭是一种本能,而她到今天才找回这种体验。可见这些年过得有多压抑。
大哭只是暂时的疗伤,直到现在我终于搞清楚,能让小雅战胜怪物的武器,不是道理,或者正能量的教诲,而是简单一个拥抱,一句爱的表达。
我的拥抱不过“山寨货”,小雅真正的武器,只能从陈越和许清那里获得。
我再次向陈越、许清发出邀请,等他们一起赴约时,已是咨询四个月后。
据小雅所说,家里的沟通,像是死人心电图般笔直。这种比喻,引起我的好奇,我想亲眼看看,到底是怎么个笔直法儿?
结果两口子一坐下,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们就吵起来。
许清最先说:“现在小雅的状态好多了,只是一提到学校就满脸不高兴。我担心开学后她还是不愿回学校,那时可怎么办?”
陈越语气轻松,“医生说小雅恢复得不错,以前需要吃好几种药,现在只需要吃一种,两天吃半粒。保持下去,过两个月就能停药了。至于不愿回学校,我不怎么担心,感觉九月开学回去问题不大。”
许清听到这话,声音立刻变得尖锐,“你从来都没担心过。在你心里最重要的是工作,家里的事你什么时候放在心上过?”
陈越皱起眉头说:“我就是让你放松一点。你怎么还生气了?那我不说了。”
咨询室里陷入一阵沉默。两口子各自低头摆弄手机。明明并排坐着的两个人,却将身体背离对方,像是中间有一面厚厚的墙壁。
就在此刻,我抓住时机给自己“施了一个魔法”,将自己塞进小雅的角色。
很快我发现,这对爸妈完全遗忘了我的存在。我有一种被忽视的感觉,仿佛自己无足轻重,根本不被当成活生生的人看待。我感到害怕、无助,想找个角落躲藏进去。
我的感受,就是小雅在家里的真实感受。
魔法解除,我回到心理咨询师的视角,心里大致拼凑出陈越和许清的相处模式。
陈越是一个很理性的人,这种特质最常见的表现形式是就事论事,在家里过多使用,会显得无情、冷漠,让家人感觉很受伤。
许清虽然也很理性,但仍有许多细腻情感。在她和陈越的婚姻里,她渴望得到丈夫的情感表达和回应,可她始终没有得到回应,所以,要想维持她和陈越的婚姻关系,只有关闭自己的情感需求,让自己也变得麻木和冷漠。
我开口打破沉默,将自己刚才的感受,如实讲述给两口子,接着说:“你们刚才在表达自己的想法,当对方不认可时,你们就退回去,好像给建立起了一个透明结界。能看到对方,但对方的信息进不来,自己的信息也发不出。
“对于你们两个人来说,这种相处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对于小雅,她感受到巨大的恐惧。”
我突然想起,小雅梦境里的也有一个透明结界,看得到外面,但逃不出去。
两口子瞪大了双眼盯着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我们俩结婚到现在几乎都没红过脸吵过架,有事都是通过沟通解决。在家里,我们经常和小雅沟通谈心,家里任何事都可以沟通处理。我觉得吵架完全没必要,事情无法通过吵架来解决。”陈越解释,许清在旁边点头赞同。
我告诉陈越与许清,在他俩的谈话中,我听到的是摆事实讲道理,却没有感受到夫妻之间的情感流动,也就是说,这种谈话的氛围有点冷漠。在工作场合,这种交谈是适合的,可在家里不太好。
陈越辩解道:“这种相处是在表示对对方的尊重,也是避免争吵的方式。”
我点点头说:“尊重是发自内心的。让对方感受到尊重才是真正的尊重。无论是妻子还是孩子,都一样。”随后我转向许清问:“在刚才的谈话中,你感受到陈越对你尊重吗?”
许清迟疑片刻,摇了摇头,说:“没有感受到尊重,反而很生气。”
我问许清是什么让她感到生气?又是什么让她并没有表现出异常?
“结婚这么多年,我可能已经习惯了,但是你刚才问我,我心里好像出来一种感觉,就是很生气,有种抓狂的感觉,但我很害怕这种感觉。想想还是算了,也没什么事,也不想吵,就不说话了。”
许清看了一眼陈越,慢慢说着。
陈越低头看手机,好像重新张开了一个结界,他又封闭了自我。
冷冰冰的家,没有能力将爱意和拥抱传达给孩子。我让陈越和许清做夫妻情感连接练习,每天至少十分钟和对方聊天,不管聊什么都可以,不允许使用手机,最好能并排坐在一起,身体靠近,能牵着手最好。
只有丰沛的情感在家里流动起来,小雅才能得到“爱”的武器,战胜迷宫里的怪物。
作为心理咨询师,我只能每周在咨询室里见到客户。许清两人到底有怎样的改变,我并不能彻底了解,只是再见到小雅时,我发现她剪了一头清爽的短发。
小雅一直很珍视自己的长发,也喜欢买各种头饰。当她感到焦虑,就会下意识伸手捋自己的头发,现在突然剪短,我猜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小雅告诉我,那天她和父母提起要剪头发,许清不同意:“好好的为什么要剪头发,这样挺好的。”
小雅执拗劲儿犯了,喊道:“我不光要剪,还要剪寸头!”
许清被这话吓到,连忙说:“稍微剪短还能扎起来。女孩子剪寸头很不好看。”
小雅冲进房间,提起剪刀往头发上放,咔嚓咔嚓,“我就剪!立刻、马上剪!”
两口子冲进去,想夺剪刀却为时已晚,黑色的头发散落一地。这样的举动吓坏了父母,尤其许清吓得直哭。小雅看到妈妈哭了,胸口那团火瞬间熄灭,第二天去理发店剪短,却还是没有剪寸头。
“剪了短发的这些天,有什么感觉?”我真的蛮好奇。
“这几天是我长到十五岁以来最轻松、最快乐的日子。这件事让我不压抑了,我感觉自己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了。
“以前爸妈总说我小,说我不行,什么都要听他们的,现在通过剪头发这件事,父母感觉到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我觉得很自由。”小雅开心地说。
“如果他们同意你剪寸头,你真剪吗?”我突然问小雅。
小雅瞬间愣住了,显然没想到这一点。她回过神,手摸着额头说:“你这么一问,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爸妈同意我剪寸头,可能到理发店要剪头发时,我会反悔也说不定。”
我瞬间明白了,所谓剪头发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长发或者短发不重要,小雅在意的是身体主权,她的身体、发型,能否由自己做主?如果没有这种主权,就要狠狠争夺过来。
青春期的叛逆,本质上就是权力争夺,孩子长大了,想要主权,而小雅父母不愿意放权,才发生这场闹剧。
这种激烈的表达,终于让陈越和许清认识到一个现实:
小雅已经长大了,不能像以前对待孩子那样对待她了。陈越买了新的门锁,给小雅的房间换上,将钥匙给了女儿,夫妻俩也和她约定,以后敲门,小雅同意才能进去。
没有锁的房间,将小雅困在原地,漂亮的长发成为她焦虑的符号,现在她准备好向这一切做诀别,重新挑战迷宫里的怪物,迎接人生的下一关了。
小雅说,她要去线下补习,想要交新朋友,为开学做准备,咨询末尾还提到,下次过来想和我聊聊关于朋友的事。
正当我准备为小雅的社交问题解惑时,突然接到许清的信息。她说小雅愿意回去上学,不再需要心理辅导,两口子商量后,决定停止咨询。
我只能被迫接受这个没有告别的分离。多数家长带着孩子来到咨询室,根本目的就是为孩子复学,只要孩子愿意回学校,他们觉得就没必要继续了。
九月开学季,我给许清发信息回访。小雅正常返校,在学校适应得比较好。我将小雅的记录整理归档,算是将这个案子画上了一个句号。
可是我总是不自觉想起小雅,还有她的父母。
陈越和许清,两个典型鸡娃的家长,是否也身陷迷宫,被一把无形的锁困住了呢?
我想起数次咨询,许清都显得无比焦躁。她创办培训班,多数课程都是主科补习。许清曾经告诉我,补习班的孩子们都是提前学习,小学毕业的暑假,就学初一的课;中学毕业的暑假就学高中的课,谁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回头想想,她其实还有后半句没讲出来,就是“大家都在往前走,只有我的孩子落后了。”
她每天都要面对的,不光是孩子,还有那些和她同样焦虑的家长。我甚至能想象到许清在补习班上的画面。她翻过一页又一页教材,心想着,小雅已经落后五页、十页、二十页……
至于陈越,他不与我说任何自己的事,我也始终摸不透这个爸爸的心。
他是一个机关领导,不管咨询时讲到什么,始终保持冷静,好像一个幕后主宰,任由大家焦虑、挣扎,而他始终那么随意、悠闲,似乎只要挥挥手就能控制局面。
可是,我依然透过边缘信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有几次咨询,陈越都提起过小雅的“明哥哥”,那是他的侄子,自幼成绩优异,数次带病上学,最终考进上海交大。
在陈越心里,侄子既是小雅的榜样,也是小雅的竞争对手。他很难接受小雅比“明哥哥”差劲,这可能涉及到他——这个领导,在家族里的脸面。
我没有机会探索陈越和他兄弟、父母的关系,但是有一件事,让我印象很深刻。
当初小雅房间的门锁,就是陈越拆掉的,他声称这样是避免小雅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可事实上,这是某种全天候的控制。
这种控制,和恋爱时查岗,信息必须秒回一样,是童年的不安全感演化成了恐惧。
不管孩子是什么样,只要父母能稳定地接纳孩子,给予孩子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孩子能自然生发出安全感,成长为他想成为的样子。
可是父母却时刻被外界的环境、内心的焦虑裹挟着,只愿意接受孩子成为他们期待的模样。
爱与尊重,可以消弭孩子内心的痛苦,帮助他走出迷宫。可是谁能帮助父母呢?又该怎样帮助他们,战胜自己内心的怪物呢?
读完这个故事,我有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雷一心使出了浑身解数,去解开小雅的心结,洞悉这个家庭的谜题,可是在我看来,这位心理咨询师,就像一个经验老道,却没有手术刀的医生,看着病人垂死挣扎,却只能出声告诉他拯救自己的方法。
真正的手术刀就握在病人手里,如果他不想拯救自己,雷一心喊破喉咙也没有用。
就像故事的最后,小雅想和她讨论关于朋友的问题,整个咨询却被许清一条信息中断了。
我问过雷一心,为什么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小雅?她说,这个女孩最让她心疼。
小雅家的生活很富足,自幼不缺吃穿,想到哪里旅游,爸妈就把钱给够。在很多人眼里,这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
可是雷一心觉得,这样的想法有点片面。真正的爱是接纳孩子,信任孩子,给她更多空间和时间,允许孩子表达喜怒哀乐各种情绪。
电影《阳光普照》里,优等生阿豪自杀前给同学发了一条短信:“前几天我们去动物园,那天太阳很大,晒得所有的动物都受不了,它们都设法找一个阴影躲起来。我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我也好希望能有一些阴影躲起来。我没有水缸、暗处,24小时阳光温暖从不间断,阳光普照。”
如果一个人只被允许表现阳光,而不被允许表现阴影,那么距离崩溃就不远了。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迪恩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13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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