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阎学通：世界秩序与中美关系
搜狐财经 2024-11-30 14:19
原标题：清华大学阎学通：中美竞争核心是技术，美国跟中国战略竞争的核心就是防止中美技术差距缩小
晨雾 / 转帖
11月28日，“2024搜狐财经年度论坛”在北京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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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届论坛集结了二十余位商界精英和学术领袖。他们倾诚把脉经济形势，探讨世界秩序；剖析房地产市场格局，展望资本市场投资机遇；聚焦全球视野下的产业革新与市场拓展，并为企业可持续发展献计献策。
在11月28日下午的论坛中，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名誉院长、文科资深教授阎学通带来了“世界秩序与中美关系”的主题演讲。
阎学通认为，以此次美国大选的结果来看，并非美国领导人的变更，而是领导人类型的变更。此次特朗普胜选，其根本原因并非在于经济形势的好与坏，而在于美国国内存在政治大分裂，即自由主义和民粹主义这两种价值观以及政治路线之间的分歧。
阎学通强调，人们更关心的不是绝对贫困，特别是今天全球出现产能过剩，发达国家吃穿基本不是问题的情况下，人们对相对贫困的问题考虑得特别多。“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是我的生活水平没提高，而是我的生活水平不如你，你太富有导致我不愉快，这样一种人性带来的结果就是，在美国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对政府自由主义全球化政策不满。”阎学通举了个简单的例子。
对于马斯克所主导的政府效率部能否实现“减少公务员、降低政府开支、减少行政法规”三个目标，阎学通表示，特朗普这些目标成功的可能性比较小。但即便这次改革不能成功，也会给美国带来很大的变化。
“今天的逆全球化浪潮持续二三十年也会结束，被什么取代？我们不知道，我们希望有一个好的明天。”阎学通说道。
以下为演讲全文：
首先非常感谢张朝阳董事长邀请我和大家一起分享对当前国际关系的认识。我想大家都注意到了，最近国际媒体上能够经常上头版的就是特朗普的当选，乌克兰战争、加沙战争这些事情。如果不跟特朗普挂钩，有点难上头条。为何国际社会对此次美国领导人的变更，即特朗普的上台如此关注。诸多国家的政府、企业以及个人都表现得忧心忡忡，可似乎若哈里斯当选，人们就不会这般紧张。为什么呢？让我们一起看一下。首先从这次美国大选的结果来看，不是美国领导人变更，而是领导人类型的变更。这对整个国际秩序的影响是什么？
图中所展示的是根据已公布的统计结果，特朗普获取了相当大的权力：两院、法院以及行政部门都由共和党全面掌控。我们会认为特朗普权力颇大，能够较为顺利地将他的施政路径贯彻下去。那么，问题就来了，他获得这般权力背后的力量究竟源自何处呢？很多人在分析时都从经济角度切入，觉得是拜登未能处理好经济问题。但这种分析却无法解释为何哈里斯与特朗普两人的得票数会如此相近，特朗普得票7600多万，哈里斯得票7400多万，二者差距仅250万。从1.5亿的投票总量来看，250万仅仅占比1.6%。这1.6%的差距并不能表明社会有绝对主导的趋势，而仅仅表明这个社会处于极其分裂的状态。可以说，此次特朗普胜选的根本原因并非经济形势的优劣，而在于美国国内此次的分裂状况，即我们平常所说的政治大分裂。其本质就是自由主义与民粹主义这两种价值观以及政治路线的分歧。
美国共和党和民主党在意识形态上总体没有区别，都是要搞资本主义，都是要搞私有制，都是要搞西方的自由和民主，都是要维持美国在世界上的主导地位，区别是什么呢？就是用什么方法实现这样的目的。我自己的理解是，就民主党而言，其所采用的方法是大家所熟知的。自 1991 年美国自由派占据主导地位之后，自由主义便一直在主导美国的对外政策，其发展方向是致力于推动全球化，追求零关税、零壁垒、零补贴的发展方向。全球化的进程我们已颇为熟悉。如今特朗普上台，代表了美国民粹主义的力量。若要维护美国的世界主导地位，就不再采用以往的方式，而是转向政治上的孤立主义与经济上的保护主义，摒弃自由贸易那一套做法。
二者的分歧是路线的分歧，不是政治目标的分歧。那么路线的分歧为什么会在美国带来这么大的分裂？其实就是全球化在全球范围内带来了国际和国内两个层面的两极分化，全球化导致美国国内中产阶级和下层群众自身的感受与地位并未得到相应提升。即便并非处于衰落状态，但其提升速度极为缓慢，而那些上层人士、有钱有势者，乃至知识精英，他们的财富与地位增长速度却远超前者，这便是我们较为熟知的相对贫困概念，而非绝对贫困概念。人们更关心的不是绝对贫困，特别是今天全球出现产能过剩，发达国家吃穿基本不是问题的情况下，人们对相对贫困的问题就考虑得特别多。
举个简单的例子，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是我的生活水平没提高，而是我的生活水平不如你，你太富有导致我不愉快，如果你的日子过得比我差，我就能够愉快。这样一种人性所产生的结果便是，在美国，有越来越多的人对政府的自由主义全球化政策心怀不满，这在投票情况中得以体现。无论特朗普是否在位，是输是赢，其获得的支持票数均呈上升态势。2016 年，特朗普获得6200万票，到2021年输掉大选时，其支持者已从6400万增长至7400万，增加了1200万。此次与上次相比，增长幅度不大，只是从7400万增加到7600万，这表明在美国支持民粹主义政治路线的群体正在持续扩大。
全世界关注美国，是因为美国是世界最强大的国家。并非美国率先引领去全球化浪潮，第一个带头去全球化的是英国，其于2017年脱欧。只不过英国影响力太小，没有多少人感觉到英国脱欧对世界全球化趋势带来多大影响。直至美国特朗普上台，开始与中国展开贸易战。两个世界最大的经济体进行贸易战，贸易保护主义成了主流，大家才感觉到世界变了，从全球化调头转向逆全球化。鉴于美国在世界上拥有极大的影响力以及庞大的实力规模，这就致使人们极为关心，当美国选择逆全球化而非全球化时，将会对世界产生怎样的影响？就我个人的理解而言，其影响所及将不仅仅局限于美国一个国家，而是会波及整个世界。
很多企业担心如果特朗普加税会对我们经济有多大影响，大家仔细想一想，如今特朗普当选受影响最大的究竟是谁呢？答案是美国民众。这是最为直接的影响，美国其内政外交都将发生改变。马斯克也非常明确地提出裁减公务员，民众能不紧张吗？第二个受影响的是美国的盟友。美国盟友担心美国不再承担对盟友的安全保障。这是性质的变化，不是程度的变化。排在第三位受到影响的才是像中国这样的国家，原本我们与美国的关系就欠佳，只不过是从不好的状态进一步恶化，仅仅是程度上的变化，而非方向上的转变。由此可见，全世界对特朗普的担忧，更多地集中在政治层面以及安全层面，而非经济层面。
在欧洲开展的调查表明，丹麦对特朗普这类领导人最为抵触。若谈及价值观，丹麦国内已然形成一种观念，其理念极为前卫，认为财富过多便是一种罪恶，倘若拥有财富却不与他人分享，那就称不上是良好品德。特朗普上台后致力于让富人更易获取财富，而非致力于减少社会贫困，因此丹麦等欧洲国家认为特朗普所代表的价值观与他们自身的价值观格格不入。
特朗普上台所产生的影响恐怕并非仅仅局限于国际贸易与关税方面，而是会对国际秩序造成冲击。这关乎世界是继续沿着全球化的道路前行，还是转向逆全球化。因为世界格局已然发生转变，并非如今才面临是否要转向的抉择。特朗普上一次执政是开启了这一转向的进程，而此次执政则会加速逆全球化的发展态势。
两极分化致使社会上大部分人产生不满情绪，尤其是发达国家的中产阶级。多数中产阶级觉得，在全球化进程中，自身并非主要受益者，那些富人才是主要得利者，于是民粹主义开始兴起。“民粹” 是由英文翻译而来，所谓大众是指那些既无知识、又无权力且无财富的群体，这类人被界定为大众。民粹主义者宣称，不能任由自由主义精英掌控国家，毕竟全球化是由自由主义精英所推动的，所以民粹主义者要抵制自由主义精英，力推民粹主义领导人上台执政。我们能够发现，民粹主义并非源自非西方国家，而是兴起于西方国家，也正因如此，民粹主义在西方国家的发展促使众多民粹主义领导人上台执政，并制定相关政策，提出经济安全的理念。那么如何保障经济安全呢？他们认为不与他国往来最为安全，所以采取去全球化的政策。既然是民粹主义执政，那就得确保民粹主义政权的稳固，防止精英阶层重新夺回政权。大国之间相互模仿借鉴，进而导致逆全球化趋势的出现。特朗普执政所产生的影响或许会持续一二十年，并非短期内就能化解。
在逆全球化的趋势之下，中美关系将会呈现出怎样的态势呢？一个颇为巧合的特征是，这一时期正处于数字时代的逆全球化阶段。冷战时期既不存在全球化，也谈不上逆全球化。全球化是在冷战结束之后才兴起的，相应地，逆全球化也是在这之后才出现的现象。逆全球化的一个重要表现是以技术竞争为核心，而中美竞争的核心同样聚焦于技术领域，即哪一方的技术成本更低，就意味着哪一方的技术水平更高。如此一来，这就表明意识形态扩张或者说意识形态竞争已不再是大国竞争的核心要素。这与冷战时期有着根本性的差异。
我们能够察觉到特朗普与拜登存在诸多不同之处，但同时也有不少相同点。特朗普同样会坚守以技术竞争为核心，也就是说美国与中国展开战略竞争的核心在于防止中美技术差距的缩小。技术与经济联系紧密，所以经济冲突也会愈发激烈。经济冲突加剧所导致的结果是什么呢？从特朗普政治上的孤立主义政策来看，其会减少与中国之间的往来。具体而言，其必定会终止拜登与中国建立的所有通道。在之前奥巴马执政时期，中美之间有90多个官方通道，特朗普时期全部予以取消并重建，到后期这些通道数量变为零，即便有建成的几个也都停止运行了。拜登执政后要求恢复，如今已经又有了将近20个通道。但特朗普上台后肯定会将这些全部停掉，并重新构建新的通道。无论官方对话通道与渠道建立了多少，特朗普时期的通道数量都会比拜登时期更少，而不会更多。官方贸易往来的减少将会带来技术竞争以及相互指责，最终必然会致使双方敌对情绪不断攀升。
个人认为，民粹主义不是在美国和欧洲特殊的思潮，已经在全球泛滥。民粹主义的特征就是认为外国都是坏的，中美之间的政治、经济、技术冲突会加剧两国大众，也就是美国大众和中国大众相互对立情绪，这种对立情绪呈现上升趋势。但是有一点大家比较担心，就是中美会不会发生战争？我自己认为，尽管双方对立日益严重，竞争更加激烈，但不会发生代理人战争。原因比较简单，就是在数字时代，中美之间谁能赢得竞争靠的是技术领先，代理人战争不能提高任何一方的技术能力，降低对另一方技术的依赖，因此双方通过代理人竞争是无效手段。很多人担心特朗普会不会在台湾问题上跟拜登不一样，导致台海冲突。个人认为特朗普跟拜登有一个很大的区别，或者和1991年冷战后美国的所有领导人有一个区别，他是唯一没有在执政期间卷入新战争的美国总统，其他所有总统，包括奥巴马在任期间都有卷入新的战争。特朗普的特点是他认为战争的手段不利于巩固美国世界霸主地位，不利于提升美国世界霸主地位，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就说上来就要停止乌克兰战争，他的安全顾问已经说了，他在考虑执政第一天就开始处理乌克兰问题，争取早日结束乌克兰战争。因此特朗普不认为挑起台海战争有利于美国霸主地位，这和他的逻辑不一致。
在我看来，民粹主义并非仅仅是美国和欧洲特有的思潮，它已然在全球范围内泛滥。民粹主义的显著特征便是认定外国皆为不良的存在。在此情形下，中美之间在政治、经济以及技术方面的冲突将会致使两国大众，也就是美国民众与中国民众的相互对立情绪不断加剧，且这种对立情绪呈现出持续上升的态势。不过，有一点是大家颇为担忧的，那就是中美是否会爆发战争？就我个人的观点而言，尽管双方的对立愈发严峻，竞争也更为激烈，但并不会发生代理人战争。原因其实颇为简单，在数字时代，中美之间谁能够在竞争中胜出，取决于技术的领先程度，而代理人战争既无法提升任何一方的技术能力，也不能降低对另一方技术的依赖，所以双方通过代理人战争展开竞争属于无效的手段。许多人都在疑虑特朗普在台湾问题上是否会与拜登有所不同，进而引发台海冲突。依我之见，特朗普与拜登存在一个极为显著的差异，或者说与自1991年冷战结束后的所有美国领导人相比都有所不同，他是唯一一位在执政期间未曾卷入新战争的美国总统，其他历任总统，就连奥巴马在其任期内都有卷入新的战事。特朗普的特点在于他认为战争手段不利于巩固美国的世界霸主地位，也不利于提升美国在世界上的霸主地位，这也正是他如今宣称一旦上台就要终止乌克兰战争的原因所在。其安全顾问也曾提及，他正在考虑在执政的第一天就着手处理乌克兰问题，力求尽早结束这场战争。由此可见，特朗普并不认为挑起台海战争对美国的霸主地位有益。
最后一个中美关系竞争特别值得关注，就是这次让马斯克搞的项目，前两天已经在华盛顿邮报发表文章，说得非常清楚，就是三个目的：减少公务员、降低政府开支、减少行政法规，有利于私营企业发展。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特朗普现在显然有这个意愿，也有这样的权力，问题在于他的策略能不能实现他的目标？特朗普的这些目标成功的可能性比较小，我们知道人类历史上任何国家搞改革成功是个别的，不成功是多数，成功是少数，因此从概率的角度来讲，成功的概率比较低。即便这次改革不能成功，也会带来美国很大的变化，一定程度上可能会让美国发生变化。我的理解是如果发生正面变化，美国的经济发展、综合国力的提高就会加速。
最后一个关于中美关系竞争方面特别值得留意的点，就是此次由马斯克负责的项目。前两天《华盛顿邮报》发表文章，阐述得极为清晰。即此次项目主要有三个目的：削减公务员数量、降低政府开支、减少行政法规，从而有利于私营企业的发展。我并不清楚这一项目最终能否成功，不过特朗普当下显然具备这样的意愿，也拥有相应的权力，关键在于他的策略能否达成他的目标。特朗普实现这些目标的可能性相对较小，我们知晓，在人类历史进程中，任何国家开展改革，能取得成功的只是少数情况，不成功的才是大多数。成功属于小概率事件，因此从概率层面来讲，成功的概率偏低。但即便此次改革无法成功，也会给美国带来极大的变化。我的理解是，倘若发生正面的变化，美国的经济发展以及综合国力的提升将会加速。
中美之间，在今后的四年中已经不仅仅是外交上的竞争关系，同时还有两国在国内进行国内政府改革的竞争。谁能够对自己政府改革做得更深刻、更成功，效率提得更高，对整个国家综合实力提高更大，谁在四年之后就能够在这场竞争中看到自己的优势。如果我们改革比美国成功，那么四年之后，中美实力的差距会缩小；如果美国改革比我们成功，那么中美实力的差距将会拉大。
为何这一点至关重要呢？原因是内政起着决定性作用。美国的变化源于其国内发生的重大变革，国内已不存在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价值观了。自1991年起，自由主义曾盛极一时，犹如坚不可摧的壁垒。然而如今却走向衰落，甚至已稍逊于民粹主义。自由主义价值观在整体上呈现衰落态势，其表现为在全球范围内民粹主义势力的崛起，许多国家都出现了民粹主义领导人。历史的发展并非总是前进，而是有时前进，有时会倒退。我们可以看到，自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起，帝国主义思潮占据主导，与之相伴的是众多主要国家出现帝国主义领导人，随后是法西斯主义盛行，到了90年代则是自由主义当道，直至如今的民粹主义兴起。当下的逆全球化浪潮持续二三十年也终会结束，只是会被何种思潮所取代，我们无从知晓，我们只能期望迎来一个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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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来源：2024-11-30 搜狐财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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