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洞庭湖畔,村子周围遍布了大大小小的荷塘。
回眸荷塘的一年四季,无论是“东风忽起垂杨舞,更作荷塘万点声”的春季,还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夏季,亦或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的秋季,还是“落水荷塘满眼枯,西风渐作北风呼”的冬季,荷塘总是充满了诗情画意。
荷塘的景色虽美,但美不过藕的香甜。“冷比霜雪甘比蜜,一片入口沉疴痊”,唐代诗人韩愈曾这样形容藕的香甜。
冬季是莲藕上市的黄金时节,除了酒店、饭馆需要大量的莲藕,一般的普通人家对莲藕也是情有独钟。
一想到炒藕片、蒸藕饼、炸藕丸、藕盒、藕夹,或者是配着排骨、杂骨一起炖,那鲜美的汤汁,让冬日的肠胃一下子便感受到了浓浓的暖意。
自古以来,世人只知藕的鲜美,但挖藕人的艰辛却鲜为人知。
每到雪花飞舞的冬季,荷塘的风景一下子就单调了许多,只有挖藕人的到来,才会让冬日的荷塘增添了一抹生动又充满活力的色彩。
今天故事的主角就是两位来自外乡的挖藕人......
1992年,父亲在家门口围了大概有五六亩的荷塘,满想着等冬季靠卖点莲藕来补贴家用。谁曾想,就在挖藕的节骨眼上,父亲却不慎摔伤了腰。
父亲摔伤之后,母亲跟着他去了医院,家里就只剩下了我和爷爷奶奶三个人。
爷爷本来想自己下塘挖藕,但奶奶见他年事已高,说什么也不肯让他遭罪。老两口商量了一番之后,便决定寻个挖藕人。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些来自外乡的挖藕人来我们这里讨生活,这些人就像是候鸟一般,每到冬季他们就会准时出现在这里。
那天早上,爷爷早早地就出了门。大约两个小时后,他领着两个男孩回了家。
两个男孩一大一小,大的十七八岁,小的只有十五六岁。
“老头子,我不是让你找人去了吗?你怎么把两个小孩领回来了?”奶奶疑惑地问道。
“这两人就是我找的人!”爷爷指了指身边的两个小孩。
“这挖藕可是个体力活,你找两个小孩回来能行吗?”奶奶还是有点担心。
奶奶刚说完,其中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就说道:“奶奶,你放心吧,别看我年纪小,可我跟着爹挖藕已经有好几年了。今年爹因为身子有病没有出来,我就带着弟弟出来了。奶奶,我们来的是两个人,干活也是两个人,可我弟弟不要工钱,你只要管他点饭就行了。”
听男孩这样说,奶奶的疑虑似乎少了不少,随即笑着说道:“这咋能行?既然干了活就得给工钱!”
大概是为了赶时间,说了一会话后,那弟兄俩就要忙着干活。
“哪有不吃饭就干活的道理?活计是急,可也不急在这一时,先吃饭。老头子,我做饭,你把西屋收拾一下,这活估计一两天干不完,孩子们总的有个住的地方吧。”
趁着奶奶忙着做饭的工夫,爷爷收拾起了西屋。
那俩兄弟俩也都是有眼力劲的人,见爷爷忙活,他们也赶紧帮起忙来。
“孩子,别忙活了,你们这些天也够累的了,先休息会吧!”见两人帮忙,爷爷连忙说道。
“爷爷,我们不累!”
“孩子,你们是哪里人?”
“河南!”
“小孩,我看你年龄不大吧?怎么小小年纪就出来受这份苦?”
“没办法,我妈走得早,是爹一个人把我们俩拉扯大。我没上过学,从小就跟着爹干活赚钱。我弟弟比我好点,不过也是念完初中就不想念了。爹今年本来要和我们一起出来,可九月底在工地干活的时候把腿摔折了,没办法,就只好我俩出来了。爷爷,你别看我小,可我跟着爹挖藕已经有好几年了,我干活,你就放心吧,肯定差不了。”
正说着话的时候,奶奶把饭做好了:“老头子,赶紧招呼孩子们吃饭!”
“奶奶,我叫赵春生,弟弟叫秋生,你们以后叫我俩的名字就行了!”
吃过饭后,春生就带着弟弟来到了荷塘。
春生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个挖藕的老手。顺着枯干的荷梗,翻开淤泥,一会儿工夫,一支莲藕就慢慢探出了一截儿胖乎乎的身子。找到藕后,再用双手一节节地沿着藕身探挖下去。随着两只手在泥水中不停地运动着,一整支藕很快就被春生完整地挖出来。
春生在里面挖藕时,秋生也没有闲着,他也下了水仔细的看了起来。
见春生动作如此熟练,爷爷奶奶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转眼间,春生兄弟俩来我家挖藕已经三天了。
这天傍晚时分,在医院照顾父亲的母亲回到了家。
母亲带回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父亲的病情不太乐观,需要手术治疗。母亲回来的目的一来是告诉爷爷奶奶要手术的消息,二来则是筹集做手术用的钱。
爷爷奶奶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就靠种地为生。眼见儿子急需用钱,爷爷便把积攒多年的一千块钱拿了出来。
但这点钱压根就不够!
“咱们家的那头猪也能卖了,明天咱把猪卖了!”爷爷狠了狠心。
“可那也不够呀!”奶奶叹着气说道。
“不够,咱再想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爷爷早早地就出了门,大概半个多小时之后,爷爷领着一个收猪的进了家。
因为猪不是很大,仅仅卖了几百块钱,父亲住院的钱还不够。
“英子(母亲的小名),别急,你先拿上钱去医院,剩下的钱我想办法。”
母亲走后,爷爷奶奶坐在屋里发起了愁。
“哎,这可咋办呀?”奶奶一边抹泪一边哭着说道。
“别急,总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就让春生兄弟俩走吧。挖藕的工钱虽然不多,能省一点算一点吧!”爷爷说道。
“那藕呢?不挖了吗?”
“看你这话说的,怎么不挖?我挖不就行了吗?”
“你都快七十了,怎么下水?”
“不能下也得下!”说完爷爷就起了身来到了荷塘边。
“春生,你先停一会,我有话和你说!”爷爷冲着正在水里挖藕的春生喊道。
十几分钟后,春生上了岸。
“老婆子,把钱拿过来。”爷爷冲着奶奶说道。
从奶奶手中接过钱后,爷爷把钱递给了春生:“春生,这钱你拿上。活计不用干了,拿上这些钱找别人家去吧。”
见爷爷这般,春生愣住了,好半天他才缓过神来:“爷爷,你这是咋了?是嫌我的活没干好吗?”
爷爷摆了摆手说道:“春生,你兄弟俩都是实诚人,干的活计没话说。”
“那......那你为什么好端端的不用我们了?”春生疑惑地问道。
这时,奶奶接上了话茬:“春生,不是我们不想用你们了,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们家那小子要做手术,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了......”
听奶奶这样说,春生这才长长的出了口气:“奶奶,你都都快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是活计没干好你们要赶我走呢?”停顿了一下,春生又问道:“奶奶,我们走了,你们家的藕怎么办?”
奶奶瞥了一眼爷爷说道:“能怎么办?老头子挖呗!”
“啥?这咋能行?爷爷少说也有七十了吧,他......他哪能挖藕?”
“可这不是没办法吗?”奶奶叹着气说道。
“奶奶,这钱呢你先收回去,活我们继续给你干,哪有挖了一半丢下不管的道理?”
“春生,我知道你们是好意,可我们家实在是没钱了!就怕到时候给不起你们工钱。”爷爷说道。
“给不起就欠着!这有啥?”
“啥?欠着?”
“爷爷奶奶,你们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咱们接触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我看出来了,你们俩都是好人,你们心好,我们也得懂事!挖藕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兄弟俩!”说完,春生就招呼秋生继续忙活去了。
兄弟俩走出屋子后,爷爷说话了:“这两小子,年纪看起来不大,心眼子却挺好,就冲他俩这份心,咱们也不能欠人家的钱,我再想想办法去!”说完爷爷就走出了屋子。
几天后,藕挖完了。
藕挖完后,春生兄弟俩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又帮着爷爷垒好了快要倒塌的南院墙。
又忙活了两天之后,春生兄弟俩才动了身。
在兄弟俩走的前天晚上,奶奶特地张罗了一桌子菜。
尽管家里已经没有钱了,但该有的礼节却不能落下,特别是对春生这样靠苦力吃饭的人,爷爷奶奶似乎有着一种偏爱,除了每吨吃好的之外,奶奶每天都会把兄弟俩住的西屋收拾得干干净净。用她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自己的日子可以过得穷点紧点,但无论如何都不能亏待了出苦力的人!
吃饭中间,爷爷拿出了三百块钱。
“春生,这是工钱,你拿上!”
“爷爷,你们家不是没钱了吗?这工钱你是从哪弄的?”春生问道。
“这钱是你爷爷借的!”不等爷爷开口,奶奶抢先说道。
大概是觉得奶奶多嘴了,爷爷没好气的斜了她一眼:“你这老婆子,就你话多,就怕把你当哑巴卖了!和孩子们说这些干啥?”
“爷爷,我大叔他住院的钱凑够了吗?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工钱先欠着!”
“够了!你们出门在外不容易,就靠这点钱养家糊口,哪能欠工钱呢?”
听爷爷这样说,春生也就没有拒绝。
第二天早上,因为春生兄弟俩要早早动身,奶奶早早地就开始做起了饭。
做好饭后,奶奶和爷爷说道:“老头子,快去把春生他们叫起来,饭好了!”
“春生!春生!吃饭了!”爷爷冲着西屋喊道。
西屋没有任何动静。
“孩子们这几天也太累了,就让他们多睡会吧!”奶奶说道。
又过了一个小时,爷爷见西屋依旧没有动静,便又喊了几声。
西屋依旧是一片沉寂。
“老头子,你快进屋看看吧,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奶奶急了。
“你这老婆子也是的,两个大小伙子,能出什么事?”尽管嘴里这样说,但爷爷还是轻轻推开了西屋的门。
屋里并没有人,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就连地下都打扫的干干净净!
“老头子,咋了?”
“这两孩子,怎么不吃饭就走了?”爷爷叹着气说道。
听爷爷这样说,奶奶也赶紧走了进来。
在叠好的被子上,奶奶发现了一个用手绢包起来布包,布包里面是五百块钱!
看着那些钱,爷爷奶奶都落泪了!
“这俩孩子,唉......”
又到一年挖藕季,就在爷爷奶奶满心欢喜的等着春生兄弟俩的时候,他们却没有来。
第三年,他们还是没有来。
每年到了挖藕的时候,爷爷奶奶就会四处打听春生兄弟的下落。但令人遗憾的是,直到老两口相继离世,春生兄弟俩再也没有出现。
转眼间,时间来到了2016年。
2003年博士毕业后,我在省城的一家医院上了班。
或许是受春生兄弟俩的影响,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我就对苦力劳动者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每当遇到这类患者的时候,我总会莫名其妙有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他们遇到困难时,我也总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来帮助他们。
2016年夏天的一天早上,我刚上班就接到了急诊室的电话,说是来了一位重症病人需要我下去协助会诊。
挂完电话后,我匆忙来到了急诊室。
这位患者是位建筑工人,是从三层楼高的工地上摔下来的,左腿脚腕处摔成了粉碎性骨折。
因为是从高处摔下来的,此时的患者还昏迷不醒。我一看患者情况比较危急,随即赶紧把和他同行来的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女子叫到了一旁。
“你是患者什么人?”我问道。
“我是他老婆,医生,我丈夫他情况严重吗?”女人问道。
“情况不太乐观,需要马上手术。”
“那......那得多少钱?”
“你丈夫不但是左腿粉碎性骨折,还伴有其他症状,总共下来估计至少得几万块钱。”
听我这样说,女人沉默了。
“嫂子,你先别急,这样,你先交一部分,剩下的再想办法。手术不能等!患者名字叫啥?”
“赵春生!”
“啥?赵春生?”听到这个名字,我顿时愣住了。
等我从女子手中接过患者的身份证时,我傻眼了:赵春生,河南XXXX人!
因为急着手术,我便没有接着往下问,登记完之后便开始准备手术去了。
三个多小时候,手术做完了,欣慰的是,手术进行的很顺利。
患者虽然只是粉碎性骨折,但因为是从高处掉落的,为了怕引发其他病情,手术完成后便被推进了ICU。
“医生,我那口子怎么样?”一出手术室的门,赵春生的家属就急切的问道。
“嫂子,你放心吧,手术很顺利。先在重症监护室待两天,要是没其他症状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我安慰道。
听我这样说,女人这才长长的出了口气。
“嫂子,我和你打听个事,你们家那口子年轻时是不是挖过藕?”
“挖藕?倒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听说他没结婚前曾去湖北安徽等地方挖过藕,不过,可能是太过劳累了,干了几年就不干了。哎?医生,你怎么知道他挖过藕?”
我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冲着她笑了笑。
和大嫂聊了一会之后,我便先离开病房来到了缴费处。
第二天,等我来到病房时,春生大哥已经醒了。
不等我进门,春生大哥的妻子就冲着我问道:“陈医生,是不是你给我们交了两万块钱?这怎么能行呢?”
“怎么不能行?当年春生大哥能这样做,我为什不能?”我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了一块手帕。
在看到这个手帕的时候,春生的眼眶湿润了。
谁知盘中藕,片片皆辛苦。
有句老话专门形容挖藕人的辛苦:“辣椒咽谷酒,苦命人挖藕,人去烤火,我往湖里走。”
当人们在温暖的屋子里品尝着舌尖上的美味时,有谁会想到这些像候鸟一样的挖藕人?
“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在君塘下种,埋没任春蒲。”
甘甜的鲜藕是泥水中的美玉,正是因为有了像春生一样千千万万的挖藕人,我们才能品尝到这美玉一般的美食。
挖藕人的手是脏的,挖出来的藕却洁白如玉;挖藕人的身上时刻沾满泥泞,但他们的心却是善良的......
感谢像春生一样的挖藕人,也感谢天底下所有的劳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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