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崇尚大一统的历史课本里,“七国之乱”是一个重要的名词解释,汉高祖刘邦恢复“封建”的举动,在同姓操戈的兵火中被砸得粉碎,统一和中央集权,再一次显示了它无与伦比的优越性。

这个结果,也为积极主张“削藩”的晁错树立了悲剧英雄的形象。

然而,在《史记》中,晁错除了和“死对头”袁盎名列“列传第四十一”,还在《酷吏列传》里露了下脸:

孝景时,晁错以刻深颇用术辅其资,七国之乱,发怒於错,错卒以被戮。

原来司马迁这个汉朝人,对晁错的评价是“酷吏”,还是七国之乱的“元凶”。

过往我们常说,晁错是“悲剧英雄”,是“背锅英雄”,其实都有一个历史必然的预设,就是无论有没有晁错,七国之乱都无法避免,因为分裂势力永远都是要抗拒统一的。

但是,我们往往忽略了一个“傻”问题,那就是:

“七国之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更具体地说,叛乱的诸侯王们真的认为自己能够通过一场军事行动推翻汉景帝的宝座?

答案是:他们从未有此奢望。

七国之乱的领头人,就是吴王刘濞,按照窦太后的话讲:

吴王,老人也,宜为宗室顺善。今乃首率七国,纷乱天下,柰何续其後!(《史记·楚元王世家》)

那么,这位62岁高龄的七国祸首,给举事的诸侯王们画了怎样的蓝图呢?

吴王刘濞的使者这样告诉胶西王刘卬:

大王诚幸而许之一言,则吴王率楚王略函谷关,守荥阳敖仓之粟,距汉兵。治次舍,须大王。(《史记·吴王濞列传》)

翻译一下,就是如果你愿意,吴王和楚王会一起出兵堵住函谷关,占据荥阳敖仓之粟,和西方关中的汉兵对峙,然后整治好休息的地方等你来。

再对照下上面的地图,函谷关、荥阳、敖仓,正好把洛阳夹在中间,也就是说,吴王给胶西王画的大饼,最大的野心,也不过是占领洛阳,堵住汉军东出之路。

这个有限目标,在《史记·吴王濞列传》中反复出现:

(吴王)发使遗诸侯书曰:“齐诸王与赵王定河间、河内,或入临晋关,或与寡人会雒阳。
吴少将桓将军说王曰:“原大王所过城邑不下,直弃去,疾西据雒阳武库,食敖仓粟,阻山河之险以令诸侯,虽毋入关,天下固已定矣。”

说到底,在汉景帝三年的政治舞台上,只要稍有政治头脑的人都能理解诸侯王与汉廷之间的力量差距是何等得悬殊,胶西王的亲信群臣在接到吴王刘濞的橄榄枝后,盘算得很清楚:

诸侯之地不足为汉郡什二,而为畔逆以忧太后,非长策也。(《史记·吴王濞列传》)

2/10的土地对比,这还是捡对比不那么悬殊的东西说,如果是比人口,吴楚两国一直地广人稀,在地图上看着大,实力却远不如齐、赵。

以吴国为例,吴王刘濞受封后,收纳流亡、铸钱煮盐,积蓄实力四十多年。等到反叛时,征发封地下至十四岁(其少子年龄)上至六十二岁(他的年龄),也就是所有能拿得动刀枪的男子全部拉出去,也才二十余万人。

而汉郡人口在2000万以上,采取相同的动员比例,能拉出500万大军,说是泰山压顶也不为过。

所以,无论从客观条件,还是主观意愿来看,七国之乱都是一场希望渺茫的叛乱,那么问题来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又为什么是他们?

请仔细看看上面的地图——景帝二年二十二王国形势图。

先来报一下菜名,不,国名:

齐、楚、赵、吴、燕、代、梁、淮南、长沙、淮阳、济北﹑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城阳、庐江﹑衡山、河间﹑广川﹑临江﹑汝南。

接下来,我们给他们分分堆:

高帝旧封:楚、吴、淮南(与庐江、恒山均为淮南厉王刘长之子)、齐(与济北﹑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城阳均为齐悼惠王刘肥之子孙)、赵(赵幽王刘友之子)
文帝诸子:代、梁
景帝诸子:河间﹑广川﹑临江﹑汝南、淮阳、长沙
宗室远支:燕

看完上面那个“分堆”,再看“七国之乱”,就能知道,所谓平定七王战争终结了“分封”、“分裂”都是瞎扯,7/22,干掉了1/3,剩下还有2/3,在汉武帝朝淮南王的密谋叛乱也表明,“七国之乱”的失败并没有终结诸侯王们叛乱的野心和能力。

这次战争,真正的意义在于,终于将吕后死后,诛除诸吕、代王入继导致的一系列政治派系斗争,画上了句号。

而“七国”归根结底是这一系列派系斗争的“复仇者联盟”

1、吴王刘濞、楚王刘戊
2、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菑川王刘贤、济南王刘辟光
3、赵王刘遂

在之前的文章里三解已经详细讲述了“诛除诸吕”的大戏中,齐哀王刘襄与身在长安的两个弟弟东牟侯、朱虚侯连成一气,发动齐、楚兵,对当时的吕氏执政集团发起了挑战,结果,革命果实被功勋列侯集团和代王刘恒窃取了,而他的举动,也被定性为“无诏兴兵”。

紧接着,就出现了一系列的巧合。

楚元王刘交薨于汉文帝元年三月;同年,齐哀王刘襄薨;汉文帝三年四月,城阳王刘章(朱虚侯)薨;五月,济北王刘兴居(东牟侯)反叛,被俘自杀。

至此,齐、楚反长安集团的主要人物全部死亡。

非常有意思的是,这四个人里有两位的名字,后来出现在“七国之乱”的谋划之中,一位是楚元王刘交,刘邦的弟弟,宗室的长者:

楚元王子、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馀年,怨入骨髓,欲一有所出之久矣,寡人未得诸王之意,未敢听。今诸王苟能存亡继绝,振弱伐暴,以安刘氏,社稷之所原也。(《史记·吴王濞列传》)

我们在之前的文章写到了,淮南厉王刘长之死,让“仁君”汉文帝饱受诟病,甚至有民谣讥讽他不能容兄弟,而刘长的死因也很清楚,就是“非正常死亡”,换句话说,淮南三王虽然是汉文帝所立,但也有杀父之仇

所以,《史记·淮南衡山列传》里明确写着淮南王想反,只是没反成:

孝景三年,吴楚七国反,吴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欲发兵应之。

在吴王刘濞送往各诸侯王的信中,将楚元王子和淮南三王并列,称其“怨入骨髓”,说明当时诸王都心知肚明,楚元王刘交也是“非正常死亡”。

徐州狮子山楚王陵(刘戊之墓)编磬

另一位,则是城阳景王刘章:

遂发使约齐、菑川、胶东、济南、济北,皆许诺,而曰:“城阳景王有义,攻诸吕,勿与,事定分之耳”

也就是说,齐哀王刘襄的所有弟弟都许诺参与叛乱,唯独对城阳国例外,不仅没拉拢,还自己约好了“勿与”,理由还是“城阳景王有义,攻诸吕”。

此时的城阳王是刘章之子刘喜,他爸爸“有义”、“攻诸吕”是说和汉文帝关系好吗?不是,恰恰表明了这些叔叔辈的怜惜,打输了,剩下他家还能享血食祭祀,打赢了,再分土地给他。

说到底,是为了报偿城阳景王刘章当年在长安为整个刘氏所作的巨大贡献,即所谓“有义”。

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齐系诸王对于反叛的前景态度并不乐观,甚至可以说有一些悲壮。

上述是旧恨,还有新仇。

吴王刘濞这个王位既是对他父亲刘仲由代王废为郃阳侯的补偿,也是靠他个人的勇武有力赚来的,因为刘邦知道吴郡、会稽郡地处江东,民风彪悍,需要一个能打、能拼的刘氏宗族来镇守项羽的这个起家老巢。

刘濞做得不错,从高祖到文帝朝,一直安安稳稳,百姓也是安居乐业。

直到那个所有通俗说史者都津津乐道的意外发生:

孝文时,吴太子入见,得侍皇太子饮博。吴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博,争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吴太子,杀之。

《史记》在这里,记录了吴太子的葬地之争,却完全没有提到汉文帝这位“仁君”的任何处置措施,话糙一点,就是“死了白死”,连面子活儿都没做。

反倒是做了点别的:

京师知其以子故称病不朝,验问实不病,诸吴使来,辄系责治之。

什么意思?就是明知道吴王因为儿子横死憋着一口气,称病不朝,只要是吴国来的使者,动辄就抓起来治罪。

这也可以说是汉文帝的政治试探,毕竟结了这样的“死仇”,惩治太子给吴王出气是绝不可能的,那就只能顺着坡,狠狠收拾吴王了,直到他服软为止。

电视剧中的仁厚汉文帝

此时吴王的反应表明,他并不想和汉廷对抗,但凡有点理智的人就知道抗不过,所以派出了使者解释,就相当于服软了,也表露了底线,就是绝不入朝,毕竟谁知道进了长安还能不能出去?

汉文帝探明白之后,也给了吴王一个台阶,就是:

於是天子乃赦吴使者归之,而赐吴王几杖,老,不朝。吴得释其罪,谋亦益解

具体解释一下,就是没逼到最后关头,吴王也就不想造反了。

真正的新仇,其实在于汉廷的双方面蚕食:

一是以绝嗣为名,收夺诸侯王封地;

二是以犯法为名,削夺诸侯王封地。

还记得《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中汉文帝在孝文帝十二年所说的:

天下岂以我为贪淮南王地邪?

说完这句话,他就迁城阳王到淮南国,以示天下以大公,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此时距离淮南王身死国除,已经6年了,汉制渗透,应该已见规模。

这是一次收、放,另一次则是对齐国,齐哀王刘襄死后,其子刘则即位,汉文帝将齐悼惠王刘肥的七个儿子都封为列侯,居于齐国之内,刘则立十四年后死去,谥号为文王,无子国除,齐国封地尽数归汉。

一年之后,汉文帝才以齐地一分为六,封刘肥诸子为王。

这是还了的,还有没还的,汉文帝后元七年,长沙靖王吴著薨,无子国除,地尽归汉。

汉景帝就没有他爸爸那么注意吃相了,在汉景帝二年,直接封自己的儿子刘发为长沙王,吃下了这块地盘。

类似的情况还有河间哀王刘福,在位仅一年,无子国除,地入于汉,汉景帝二年封皇子刘德为河间王。刘福正是赵王刘遂的侄子,河间郡也是从他赵国的封地里划走的,封给他弟弟刘辟疆还算是肉烂在锅里,没想到,肉包子打狗,归别人家了……

之前的文章里,三解写到过,刘邦初封的赵国,有8郡之地,疆域仅次于齐国,经过分割之后,还剩下5个郡:

邯郸、钜鹿、恒山、河间、清河

汉文帝立河间王,又分出一个河间郡,赵国只剩下4郡。

楚国地盘很稳定,有3郡:

薛郡、东海、彭城三十六县。

吴国也是,有3郡:

王三郡五十三城。

具体来说, 应为会稽郡(高帝十二年更名吴)、豫章郡、鄣郡(之后改名为丹阳郡),另加上都城广陵。

结果,晁错上台,这三家人人挨刀。

电视剧中的晁错

赵国被削常山郡(即恒山郡),只剩下邯郸、钜鹿、清河。

楚国被削东海郡,只剩下薛郡、彭城郡。

吴国被削会稽郡、豫章郡,只剩下鄣郡。

还有个胶西王卬,削其6县。而整个胶西国总共才12个县……

这种削法,不是割肉,而是割命,最关键的是:

汉廷臣方议削吴。吴王濞恐削地无已,因以此发谋,欲举事。

换句话说,吴王濞根本不像晁错说的:

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

恰恰相反,在汉高祖刘邦设计的政治体制架构下,吴王刘濞、楚王刘交都是遥远边地的镇守者,他们所遵行的,只是高祖的旧制,在这个旧体制的约束和保护下,即使他们遭到了杀父、杀兄、杀子的打击,也会顾虑到力量对比,主动维护这个体制。

然而,当汉廷已经明确表态要推翻汉高祖的所有政治承诺之后,吴、楚系,齐系、赵系诸王可谓新仇旧恨都上心头,哪怕明知不可为,也要行险一搏。

正如吴王刘濞的表态:

今诸王苟能存亡继绝,振弱伐暴,以安刘氏,社稷之所原也。

他们所要捍卫的,其实是汉高祖刘邦“刑白马为誓”所订立的一部分政治原则,维护的是汉高祖时代订立的“刘氏共同体”。

但是,对于汉文帝、汉景帝而言,代系诸刘,才是“真正的刘氏”,正如晁错在奏疏中所说的:

封三庶孽(齐、吴、楚),分天下半。

新的“刘氏共同体”已经不需要这“三庶孽”的支撑,一个有趣的旁证也可以拿来说一下,就是西汉初年“宗正”一职的变迁。

电视剧中的刘邦

《汉书百官公卿表》中记载的第一位宗正,是在高后二年受任的,上邳侯刘郢客,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楚元王刘交的次子,七年后,他当上了楚王。

之后接任的宗正名叫刘逸,不知其出身爵位,任官二十年后,楚元王刘交三子平陆侯刘礼接任,四年后也当上了楚王。

紧接着就是汉景帝朝,正是在七国之乱那一年,任命吴王刘濞的亲侄子德侯刘通任宗正,三年后死在任上。

再之后,宗正名为刘弃,不知其世系,任职长达26年。

自此之后,一直到西汉末年,宗正一职,基本上在楚元王刘交的后人家族间流转。

上述讲述中,恰恰是汉景帝时代,完全绕开了“宗室长者”楚王、吴王,哪怕是最天马行空的汉武帝时代,也不能和他父亲的决绝相提并论。

归根结底,这不是一场分裂与反分裂的斗争,而是代系刘氏集团,终于逼反、剿灭了所有旁系的帝国继承权或者说统治合法性的挑战者,重新建构以皇室为核心的“刘氏共同体”的过程。

正如之前文章里三解曾经总结过的,汉文帝的继位,意味着:

“汉高祖刘邦规划的、汉惠帝、吕后勉力维持的汉初分级封建的平衡体制,至此时已经名存实亡。”

再经过七国之乱的鲜血洗刷,这个体制最后的一点残砖烂瓦,也被一扫而空。按照汉景帝平叛诏书的要求:

击反虏者,深入多杀为功,斩首捕虏比三百石以上者皆杀之,无有所置。敢有议诏及不如诏者,皆要斩。

这个对象就不仅仅是反叛的诸侯王了,而是为了扫荡另一个更可怕的敌人,到底是谁,请听下回分解。

刘三解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签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