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12年前那场说走就走的裸辞,来自上海的80后土著朱文卿可能还在学校里教英文,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工作。稳定,单调,就像身边的你我。一眼望到30年后,生活也大抵如此。最幸运的话,无非一步步做到校长,直至退休。

这是来泸沽湖之前,朱文卿对人生未来所有的想象。

可是人生,应该不止这一种活法。

摄影/张勇

2009年,朱文卿辞职离开上海,到各地旅行。在泸沽湖,他认识了帮侄子打理民宿的摩梭姑娘高佐直玛,数年来两人由“革命友谊”升级为“患难夫妻”,共同创业为母系大家庭奋斗。

稀罕的是,这个来自千里之外的汉族小伙选择了“嫁”给摩梭姑娘,他与高佐直玛的摩梭大家庭同吃同住,每天三餐喝着火塘边老祖母熬的盐罐茶,在泸沽湖的莺飞草长间肆意生长。

与传统原生的母系大家庭共同生活10年来,他做了很多事:拍摄泸沽湖的风景人文影像、发行景区明信片、做文化旅行顾问、自学建筑设计师、开民宿,分享自己的生活,跟五湖四海的人讲述地道的摩梭人文化。

高佐直玛与朱文卿的结婚照

目前,他正忙着将自己的民宿,打造成泸沽湖第一个摩梭影像美术馆。此外,他和朋友以陈庆港的著作《丽嘉则拉》为蓝本,制作讲述了最后一个母系村落的有声故事,也即将在喜马拉雅等平台上线。

朱文卿一直有一个想法,他想让更多人了解真实而温暖的摩梭文化。

(文中摄影图均为朱文卿作品)

“我不是富二代”

在《丽嘉则拉》的开篇有这样一段描述:

她们向我打听外面世界的事情,她们用很夸张的表情来对我讲述的那个世界表示惊讶。她们问:没有了森林没有了草地你们还怎么活?她们问:看不到鲜花看不到星星了眼睛会不会疼?她们问:这世上真会有靠男人养活的那种女人?她们问:已经不再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还不分手?她们问: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有仇恨……

这样的疑问,朱文卿也遇到过。在泸沽湖畔生活多年,他越来越理解这些“天真”问题的背后,那些真实而鲜活的摩梭面孔。

“当我第一次迈入这个家庭遇见老祖母的时候,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她的笑容永远在脸上。后来慢慢相处久了你会发现,他们对你的想法非常简单,她每天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你肚子饿了没有,这个东西你要不要吃。但恰恰是这么简单的一点,让我想起了,我们要的是不是太多了?”

“我无法拼爹也不是富二代,我是这个摩梭家庭里的第十个人,是唯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眼前的朱文卿穿着深色T恤,衣服有些微微泛白,被高原紫外线晒黑了的肌肤包裹着清瘦的骨架,留着的络腮胡似乎没有刻意修整却也不显杂乱。他眉眼舒展,笑容温和,言谈间带着艺术家一样清冷的气质,却也透出几分世俗的温暖与烟火气。

摄影/张勇

朱文卿来自上海的一个普通家庭,是家中独子。在来泸沽湖前,他做过翻译,在公办学校当过英语老师,拥有稳定且收入不菲的工作。

辞职前,父母问他:“你在上海什么都有,为什么别人都要的你不要?你到底还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他也这样问自己,但始终没有答案。

在泸沽湖,朱文卿问摩梭达巴师傅:一个人的世界到底需要多大?一个人一辈子只活在一个小村里,真的幸福吗?

达巴师傅回答:当一个人有太多欲望的时候,整个世界交给他也不会幸福,而对一个归真返璞的人来说,一个村庄和整个宇宙一样大。

此后,泸沽湖清澈的湖水、摩梭人家木质的围墙和楼梯、回字形的祖母屋、火塘边冒着热气的盐罐茶……这些别人眼中的诗与远方成了朱文卿生活的日常,也成了他心心念念想要分享给全世界的故事。

“是水性阳花,不是水性杨花”

在泸沽湖生活多年,朱文卿练就了一项“特异功能”,就是可以在现代文明和传统的摩梭文化中任意穿越和切换。

在刚开始“嫁”到摩梭家庭的那两年,他放下了自己原有的价值观念,跟着摩梭家人生活,他们做什么就跟着做。他几乎天天都在火塘边,喝老祖母煮的盐罐茶,吃玉米土豆和猪膘肉,背着篮子下田干活。

“我的成长环境,人与人之间的关联都很薄弱,没有温暖,大家都很无知,所以当我来到他们的文化中,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很温暖,我很向往,也很享受。”

随着泸沽湖旅游不断开发,越来越多的人涌到村庄。巨大的人流和信息流,不断地冲击着当地的传统。面对摩梭人的走婚一次次被曲解,朱文卿很愤怒。

“‘扣手心、爬花楼’,‘晚上摸进去,白天摸出来’,把走婚讲得几乎等同于一种艳俗的艳遇文化,其实不是这样。”

朱文卿说,摩梭人很简单,他们的两性关系建立在你跟我,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纯粹的关系上,除此之外,他们连经济共同体的概念都没有,因为两人是没有共同小家庭的。他们以前连结婚证都没有,后来为了娃娃上学才有的。

在摩梭家庭,一个妈妈生了女儿、儿子,我们是一家,但爸爸是不属于这个家的,他属于他妈妈的家庭。在摩梭人的文化体系中,父亲要优先去照顾他的妈妈,以及自己兄弟姐妹所在的大家庭。

在朱文卿看来,摩梭文化巧妙地回避了现代社会的诸多问题,比如婆媳关系、孤寡老人的赡养、儿童成长、单亲妈妈等等。比起现代家庭,摩梭家庭更温暖,人与人的连接也更为紧密。

“我想告诉他们(游客)的是,在这个时代,生命的链接有很多种方式,我们可以了解其他人类文化生命链接的方式,然后知道你也可以有这样的选择,并不是只有唯一的答案。”

他也会不厌其烦地向游客解释:“泸沽湖面上的白色小花是海菜花,也叫水性阳花,是阳光的阳,是水性阳花,不是水性杨花!”

泸沽湖最有意思的人

裸辞来到泸沽湖,“嫁”到传统的摩梭人家,朱文卿改变了原本“不婚主义”的摩梭姑娘高佐直玛,也改变了人们印象中文艺青年“辞职寻找诗与远方”的固有印象。

他在泸沽湖搞摄影、制作明信片、做旅行顾问、做设计师、开民宿,繁忙的程度不亚于当时在上海的生活。

其实村里不乏与摩梭姑娘结婚的外地小伙,但他们大多选择离开家乡,到城市打工、买房,结婚生子。而像朱文卿这样,把自己彻彻底底活成摩梭人的外来女婿并不多见。

有人说,在泸沽湖保存完好的摩梭人社群里,朱文卿是最有意思的一个。

他称自己为“泸沽湖最贵的黑车司机”,经常带着游客到自己拍摄明信片的秘密基地观光。平常司机2-3个小时可以环湖讲解完,到他这儿,起码得8个小时。

每次来丽江,朱文卿必去三个地方——沃尔玛、肯德基和电影院,他用这种方式保持着与现代生活既亲密又疏远的分寸。

朱文卿把自己的经历、外来人对这里的好奇,用非常接地气的方式讲解给对方。把大众印象中“框在博物馆”里的神秘摩梭文化,讲述成生活里真真切切的喜怒哀乐。

“一种文化如果没有办法跟你产生链接的话,它终将死去。让文化活下来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它活在每个人当下的生活里。这个时代已然不同了,要让别人理解你的文化,就要用这个时代的方式去沟通。”

“仅仅只收入房租是对一个地方的消费和消耗”

在泸沽湖畔,朱文卿与妻子高佐直玛携手走过了10年风风雨雨。两人没有孩子,却依旧像当初相识的那样亲密、默契,羡煞旁人。

高佐直玛与朱文卿的结婚照

2020年,朱文卿与高佐直玛共建的民宿神隐の泸沽湖开始营业。原本可以像大部分经营者一样去租房做民宿,省去很多麻烦,可夫妻俩偏要花费4年时间,从无到有,一点点把理想中的乌托邦盖出来。

对于租房这件事,朱文卿有非常深远的考量:“从经济层面上来说,每年给房租看似是个保障,但在我个人看来,仅仅收入房租可能是对一方水土文化的消费和消耗。”

朱文卿说到,这里的原住民无论是他们这代人还是更年轻的一代人,90后,00后,如果拿到了外来经营者每年的房租收入,第一件事可能就是把车换掉。如果一年的房租是40万,那就买一辆奥迪Q5,全款,第一年换车,然后逐年积累最后去丽江买商品房。

“很显然,如果你仅仅通过缴纳房租带动当地的发展,最后很有可能大部分原住民都举家搬走。那么请问,这个地方如果没有了摩梭人原住民,这里剩下的还会什么?如果你的出现让他们加速搬离,那你对这个地方做了什么呢?”

朱文卿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希望摩梭人能在这片土地上继续扎根、发展,在保护的前提下,我们用现代化的方式把它运行好,发展好,这是一个很理想化的状态,需要我们所有人努力。”

为了让更多人了解真实的摩梭文化,朱文卿还写公众号文章,拍短视频,做摩梭影像美术馆。今年8月,他和朋友以《丽嘉则拉》为蓝本的摩梭有声故事系列,也即将在喜马拉雅等平台上线。

这个来自上海的80后男子,正在用最现代的方式,把最真实的摩梭生活,在泸沽湖进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