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梦境不一定真实,但一定与某种情感和执念相联结。记得以前读《隋唐演义》,特别喜欢读第39回“陈隋两主说幽情,张尹二妃重贬谪”,皆因这一章,有着惝恍迷离的梦境故事。
故事说的是:隋炀帝整日作乐于女色之中,不免烦躁,一日,他驾龙舟摇过北海,去到三神山上去看落照。在傍海观澜亭中小歇,才坐了一会,便觉恍惚间,海中有一只小舟,冲波逐浪,望山脚下摇来。却见是年少时的朋友陈后主划船而来,与他忆旧。又招来贵妃张丽华歌舞,一代绝色美人,在锦茵之上,按着乐声的节奏,巧翻彩绸,娇折纤腰,轻轻如蝴蝶穿花,款款如蜻蜓点水。起初犹乍翱乍翔,不徐不疾,后来乐声促奏,便盘旋不已,一霎时红遮绿掩,就如一片彩云在空中翻转。须臾舞罢乐停,张丽华却高吭新音唱起来: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叶满地归寂中。
这让人魂魄俱消的清歌艳舞,正是擅天下古今之妙的一曲《玉树后庭花》。歌舞到高潮时,忽然陈后主泫然泪下,不胜伤感。后来筵席笙歌之间,隋炀帝与陈后主,因为作诗和女人的事有了争吵。二人吵得激烈,隋炀帝大怒,起身来要拿陈后主。张丽华将陈后主扯下走道:“且去且去,后一二年,吴公台下,少不得还要与他相见。”二人竟往海边而走。炀帝大踏步赶来;只见好端端一个张丽华,弄得满身泥浆水,照隋炀帝脸上拂将过来。隋炀帝这才从惊梦中醒来,想起刚才的两个人都是亡灵。因想起他二人死之已久,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鬼影幢㠉的梦境,充满了不祥的亡国之兆。两位君王,一位是前朝旧君,一位是当朝新君,演义里说两人垂髫之交,情同骨肉,同队戏游,初年甚相契厚。历史上,隋炀帝与陈后主之间有错综复杂的亲属关系,当时的中国毕竟是门阀贵族社会,作为上流社会圈子中的人,彼此通婚再正常不过,在南北朝数百年纷争中,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各家皇室政权轮番上阵,难免沾亲带故,谁又能想到梁、陈、隋三朝最终竟融合一体呢?终究一切纷争的大势是归于一统。公元589年,即隋朝开皇九年,同时也是南朝陈国祯明三年,隋朝大军在晋王杨广的统领下南下灭亡陈国,陈国后主陈叔宝被俘至隋朝都城长安。十五年后,昔日灭陈的晋王杨广即位称帝,就是隋炀帝。天下风云变幻,王朝迭代兴替,富贵乃偶然之物,有人偶然失之,有人偶然得之。杨广和陈叔宝的缘分,说起来确实有趣。雄心壮志的杨广也许想不到,多年后自己也得到与亡国之君陈叔宝同样的谥号——“炀”。
我觉得这个梦境,是隋炀帝在梦中追忆已经逝去的,而自己又执念于心的人、事、物,在梦中沉浸于那种“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和“离别肠应断,相思骨合销”的情调,幻觉中的美妙和情欲的漂泊。忆当初,隋文帝发兵五十一万八千人,由晋王杨广节度,分进合击,直指陈朝都城建康。统帅晋王杨广派遣高颖先行入城,收图籍、封府库,并索张丽华。高颖一一照办,惟独认为:“昔太公蒙面以斩妲妃,今岂可留张丽华。”于是在清溪旁将张丽华处斩。从此杨广恨透了高颖,也埋下了后来杀高颖的种子。但张丽华已经香消玉殒了,杨广为之惋惜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要争夺皇位的继承权,不得不多所矫饰,装出一副礼贤下士,恭谨仁厚的模样,故示俭约,不好声色。及其登位而为隋炀帝,终于本性毕露,极度骄奢淫逸,在各地大修宫殿苑囿、离宫别馆,挑选江淮民间美女充实后宫,每日酒色取乐。最后不惜开凿运河,三下江都,劳民伤财,归根结抵,就是对江南风物人情与佳丽的思慕,特别是为了满足他未曾得到张丽华,在心理上以获得一些补偿。在《隋唐演义》的那个梦境中,隋炀帝也有对张丽华的轻薄之举,当初未能将风华绝代的张丽华纳妃入宫,不免心有遗恨,于是在梦中重遇美人。史书上也有说法,张丽华是被杨广杀死的,为了费尽心机争取到储君的位置,为了让隋文帝杨坚和独孤皇后满意,为了给自己的名望加分,杨广不得不刻意表演,忍痛下令将红颜祸水张丽华斩首。张丽华死于杨广之手的可能性极大,所以在梦境中,这个得不到又忘不掉的美人,才会艳魄归来,歌舞一曲百媚横生的《玉树后庭花》。如此推理,梦境,并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无意义的,不是荒诞的,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
同时,这个梦境也说明了隋炀帝的惶惶不可终日,即使他接盘隋帝国的时候,隋朝处于巅峰状态,毕竟开皇盛世不是浪得虚名,但隋炀帝在位期间,对民力的不断透支,对民间财富的不断压榨和索取,帝国的危机与威胁已潜伏,并最终全境爆发。在最后的日子,据说隋炀帝在睡梦中,都时常梦见自己被追杀,还多次照着镜子摸着自己的脖子说:好头颅,不知道该被谁砍下来。让隋炀帝时常在睡梦中惊醒的,是被他嘲笑的末代皇帝陈后主,还是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张丽华?《隋唐演义》梦境中陈后主之言,“你的壮气,能有几时,敢欺我是亡国之君?只怕你亡国时,结局还有许多不如我处。”也句句都是谶语。最终,隋炀帝没被农民军砍下脑袋,但是,却被自己的禁卫军,给勒死了。雄心勃勃的一代帝王,死后连个像样的棺材也没有用上,由萧后和宫人拆床板做了一个小棺材,偷偷地葬在江都宫的流珠堂下。后陈棱集众缟素,为杨广发丧,才备仪卫,改葬于吴公台下。
岁月流逝,往日如烟。到唐代大诗人杜牧夜泊秦淮,闻岸上酒家女子在月下高歌,歌声凄婉,兼蕴南朝幽怨气韵,良夜宁静,益增遐思,于是作《秦淮夜泊》:“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此时,陈隋皆成往事,当时那些锦锈池台,早已化作白杨青草矣!或许,人生,本身就是一个梦境。夜台茫昧,每个人都会做梦。但梦到底是什么,却从未有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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