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全书式的蜀道写作景观
文/蒋蓝
古蜀道作为中国历史上一条穿越秦岭、沟通南北的血脉,在希望之路、便捷之路之外,逐渐升跃为打通华夏多文化、多风俗、多季候的南北之路。其起源、构造、类型、通塞变迁,昭示出日益重大的政治、文化、经济效应。《蜀道天下》并未观止于此,作家熊芙蓉(笔名元夫)积二十年努力深入其间,进行了艰苦的、卓有成效的田野考察,展现了一个作家扎实的脚力、敏锐的眼力、复合的脑力、独到的笔力。作家采用四重证据法,集史学、考古、文博、风俗、风物研究与文化演绎于一体,在着眼蜀道沿途汉魏以降历代摩崖石刻、题名纪事、镌刻书艺、佛道造像以及有关蜀道的历代诗词歌赋等基础上,以富有散文情致的笔触,展示了蜀道的空间史以及沿途民众的沧桑史与心态史,也是2022年四川非虚构写作领域的重要收获。
2021年,我写作出版了反映川藏公路、成阿公路筑路人心史的《天路叙事》。如今面对《蜀道天下》,不能不引起我的很多感叹与思索。在熊芙蓉笔下,一直有“两条蜀道”,一条是地理的蜀道,另外一条是文化的蜀道,它们或绞缠,或分开,翻滚而下,如此才成为了华夏文明的DNA。
△书封
非虚构写作固然要涵盖断代史、人物传记、事件纪实,但非虚构写作并不需要对传主过于“负责”,更不需要对其历史予以繁琐的“过度阐释”,因为非虚构写作的旨归,恰在于富有深意地记录与呈现,二千多年的疾风暴雨加之于蜀道的轻与重,以及沉默的蜀道对此的抗拒或顺从。在《蜀道天下》的言路里,跨学科的域界论、跨文体的方法论,已经汇聚为非虚构写作的典型特征。当代纪实文学追求的“真实”,其实并不是非虚构写作渴望抵达的彼岸,因为非虚构作家一直就置身于真实的地界,他们只是尽力去呈现一个人与时代的关系,一条路与民俗、建筑、风物、季候的深切关系,唯有这样的写作才能复原和修补未完成的真相。我认为,在写作的立场上,叙事铺就出来的真相,高于难以企及的抽象真实。所以,无所谓树碑立传与歌功颂德,非虚构写作里的人与物,不过是时代标尺下普通生活洪流的一个个标的。
毫无疑问,非虚构写作应该实现“双跨”:一个是跨学科的广博眼界,一个是跨文体的写作。我认为熊芙蓉在这本书里实现了这一双重跨越,很好地实践了一个在场式的写作,并向着百科全书式的写作迈进。
熊芙蓉数十次探访千里蜀道的漫长过程是自掏腰包。比如在对苦竹寨的考察里,因为迷路而陷入巨大的困境中……在字里行间我逐渐能感觉到,她是用生命激情去捍卫、去彰显古蜀道的一草一木,并用女性的细腻化笔触,去激活了那些蛰伏于寂寞野地间的石头与栈道,让木头说话,让石头开花,成为了她最大的期盼。透过文字,我似乎看到了那头晃动山岳的金牛,看到了柏木涌起的无垠林涛,看到了秦岭深处蹒跚而来的大熊猫……
△元夫
我曾经说过,一个非虚构写作者,应该竭力成为真实与真相、历史与文学的福尔摩斯。我们面对过往的历史与情感,像是面对一地的碎片,并不知道碎片原初的形制,曾被哪些“温暖的大手”紧握,或者被一双玉指点染。甚至,它就是庄子语境里在那口水井边的一只粗心大意的瓦器,玉碎之际,竟然发出了雷鸣之声。但是,碎片的弧度与缺口,乃至藏匿在断口间的光,逐渐都在指向一个形式,一个统摄碎片的气场。我们的手指捡起的每一块碎片,都是缺一不可的,作者会根据碎片与碎片之间的划痕,让它们逐一归位。我们的手指不断在凹陷之处,分泌出虚拟的美学硅胶,直到硅胶在空气里定型为现实主义的托举。
但是,我们注定会遭遇真相的缺失,遭遇事件的缺席,遭遇人物的出走……也就是说,在事态演绎的中途,我们只能目测、推测缺失的碎片形制,以及它承担本职工作的轻与重,我们的想象性碎片修复,必须尊重它的邻居们的同意。我们不能把一个半老徐娘,打扮成娉娉袅袅的少女。
我一直认为,四川的作家同行们,面对巴蜀丰饶的大地,完全可以使用百科全书式的写作理念,去尽力复合一个丰赡而多元的、对撞生成的巴蜀。《蜀道天下》基本上展现了我多年以来对非虚构写作的一个期许。真正的写作是一种对自我生活的疏离与失守,因为好的作者必须独自远行。(作者系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
编辑 段雪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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