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说自己是中国人?

我们中国文化的根底又在哪里?

什么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精神资源?

2021年岁杪,许先生在家中,背后书法为辛弃疾《朝中措》

(陈荣辉/摄)|冯俊文提供

这是历史学家许倬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也是他希望借以自己的书写和思考传达给自己的同胞:何为中国,我们该如何看待自身的历史与文化,而我们中国的文化从何处开,又将往何处去?

许倬云先生1930年生于江苏无锡的一个大家族,中学就读当地的辅仁中学,取“以友辅仁”之意,许先生回忆:“当时教我们的老师都是饱学之士,抱着服务乡里的理念在那里教书。他们教书跟其他的学校很不一样,都是启发式的。”

1948年年底,因为内战动荡的局势,还有半年就高中毕业的他,随父母举家迁往台湾,之后考入台湾大学攻读历史系,当时一些从内地撤到台湾的北大、清华、中央大学的大教授集中在台大任教,当时的台大的校长正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教育家傅斯年,而当年也正是他建议年轻的许倬云攻读历史。1957年许倬云赴美在芝加哥大学继续攻读博士,那时候芝大的“东方学”研究,堪称群英会聚,集合了欧美学术界的大师,不同的方法学互相激荡,而深处其中的许倬云,也越来越将自己对于中国文化和历史的研究,纳入更大的人类共同文化的大背景之下。

许倬云先生年轻时的照片

再后来许先生先后执教于台湾、美国和香港多所知名大学,成为中国史研究的大家,他那打通中西、纵观古今的通史研究,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学人,而进入晚年的他,持续出现在新媒体上,用他自己的话说:相对年轻朋友说话。在2020年初,疫情刚刚爆发,访谈节目《十三邀》的采访中,许倬云先生精彩的谈话,让他被很多年轻朋友奉为“精神导师”。

他在节目里谈到全球性的精神危机,大家找不到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无所适从。而他的一句:“人要往里走,安顿自己”,让很多人重获平静,节目播出后,越来越多的普通读者开始注意到这位九旬老人。

图源:十三邀

晚年的许倬云持续书写,接连推出了:《万古江河》《说中国》《中国文化的精神》,在他看来,要想真正获得内心的平静,还是需要从我们的历史中获取力量。他的这三本书,被称为中国文化三部曲,在许先生风格平实、语言优美、结构清晰地书写下,让我们更加了解到 自己的自身的历史、文化和精神的来龙去脉。

而这样一部“中国文化三部曲”,是心怀中国文化的许倬云先生交出的一份答卷。而这个问题开始于一句友人之问:我们究竟是谁?

对于《万古江河》,许先生说:

我写这本书就是要给大家一个可读的东西,我不要再去记录朝代、皇帝、祖国的光荣,我要摆开看,老百姓过日子怎么样,老百姓怎么想。我的书里没有一个英雄人物。我希望把引导读者进入一个包含中国,却超越中国的新的人类社会。

我讲文化的扩大,不讲武力。——我向来不喜欢讲武功,因为我从小在战争中长大,战争是非常残酷的事情,我知道什么叫做鲜血,所以我最反对歌颂战争中的英雄、歌颂鲜血。我不讲武功,不讲汉帝唐宗、成吉思汗,不讲开疆辟土,只讲文化圈的扩大。我所讲的主调是:在文化圈的扩大过程中,我们有“给”,我们也有“拿”。我们给过很多四邻中国的文化,我们也从四邻的文化中吸收接纳。

走过了数千年的历程,中国文化经过了无数的起起伏伏,这一文化圈的中国人也体验了无数的悲欢离合。返顾中国文化发展的轨迹,最可注意的是其兼容并蓄的胸怀;为此中国人遭逢外来异质文化时,常常能够吸收其精华,融入自己的文化体系。同时,若一个思想体系趋于独断,以致僵化时,常有内发的修正,使中国文化有更新的机会。

我们首先要在心理上重新整理自己,不要再囿于“中华中心论”,尤其是“中原中心论”。这样我们才心胸坦荡,可以组织起一个大的文明团体,而这个文明团体也更需要光明磊落、心胸坦荡地面对那些曾经压迫、欺负我们的文明团体。我们应当承认,别人的方案不一定错,我们的方案不一定对,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不足。我们对的地方,可以重新整理,为未来全世界所用。你认为非常好的部分,到今天出了毛病了,也要想想要不要丢掉,要不要重新来过。平心静气,大家才可能和谐共处。

而《说中国》本书的起因,乃是来自许先生一位朋友提出的一个问题:“我”究竟是谁?“中国人”?“汉人”?“唐人”?“华人”?……“中国究竟是什么?我们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解决的。这本书也不过是在尝试,如何界定“中国”。

“中国”这个共同体,与其说是国家,毋宁说是个“天下”,它没有边界,可是周边对中央王朝有不同程度的归属。“中国人”的观念之内,也有许多存在差异的族群。到今天,各省的方言,甚至各地人群的体质,也有显著的南北之分、西东之分。中国的文化,其内容也很复杂,不像欧洲,可以以宗教信仰界定—例如,基督教的世界,或者像南亚、中东一样,是某种信仰的世界。中国固然以儒家为思想主体,却同样有强大的佛教和道教影响,更别提还有许多地方性的信仰在发挥作用。相对于犹太/基督/伊斯兰体系,中国这个复杂系统没有一神教的排他性,有多元并存的空间;相对于婆罗门/印度教体系,这个复杂系统也没有被种姓阶级割裂的社会。因为有多元并存的空间,中国体系容易接纳外来新因素;也因为没有阶级割裂,容许社会流动,易于进行内在的调适。

上述的大问题,并不是一言两语可解决。这本书就是为了思考这个问题,描绘出一些关于“我们自己何所归属”这个问题的发展过程。我们也必须要严肃地面对下述问题:为什么过去“中国”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能将许多外围的文化吸入华夏圈内?从另外一方面看,华夏圈又如何保持足够的弹性,吸纳外围的文化与族群?今日,我们要考察的课题正是,为什么到了近代,中国丧失了过去的弹性和可塑性,以至于到今天,我们不得不认真地审视本书的主题:中华、华夏和汉人?

世界在改变,中国也在改变。在这几千年来世界第一次走向全球化的时代,我们审察自己的归属和认同,也审察族群归属和认同的原则,应是非常严肃的课题。庶几我们不被狭窄而偏激的族群狂傲挟持,迷失了自己往前走的方向。中国人能如此自我审察,对世界是有益处的;邻近的其他国家,在中国的自我审察过程中,不能责备中国,认为中国是以民族情绪威胁他们;中国也因为对自己有所了解,不至于产生大国沙文主义,也会因此消减四周邻居的敌意。

现代文明正在进入一个非常紧张的转变关头,甚至可以说到了一个危急存亡的时刻。西方文明主宰世界,已经有三百年之久。由于西方文明本身排他的特色,这一个长时段内,西方文明已经削薄甚至毁损了许多其他文明。于是,我们必须要寻找新的因素,重觅新生。此时,环顾全世界,能够对西方文明提出针砭的文化系统,只有中国这一处了!

许倬云先生希望能够厘清从传统延续到今天,一般中国人对于宇宙、人生和自然所持有的观念。这些观念,也就会影响他们安身立命、处事做人的原则。我从普通民众的角度来看这些问题,当然与哲学家、思想家、宗教家们自上而下精微细密的讨论有所不同。庶民所持的精神生活观念笼统地继承了传统,在继承到实践之间,他们会有所拣选,也有所阐释。庶民所持有的观念,与学者高头讲章的精微细密不能同日而语。但这些笼统的原则却结合成了一个整体。庶民间相互传授和解释的文化,具体而深入地影响了中国大部分老百姓,影响到他们所理解的自身与自然的关系,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个体与群体的关系。

中国文化以人为主体的特性,以及人与自然密切相关的依附关系,也许可以当作他山之石。将中国常民文化的特色,融入现代文明之中,或可匡救现代文明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