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场,是农历年年尾腊月间最后一次赶场日。玉屏城乡赶年场,县城赶腊月二十六,田坪赶腊月二十七,大龙赶腊月三十。与玉屏相邻的湖南新晃县,赶的是腊月二十九。

赶年场,是侗乡的一次全民的狂热购物节活动。赶年场,为过年这场大戏拉开了热烈的序幕,所以说它是一种狂欢活动的开端,也不为过。为了迎接这个重要的日子,当然要早早地做好准备。明天要去赶年场,赶场可能回得较晚,家里该做一些必须的准备。

头一天,大家都迅疾地行动起来。每逢这时节,小孩子最是踊跃,他们早早地准备着,不需要大人过多吩咐和安排。我们放牛的,已经踮着脚从草堆树上扯了几拢金灿灿的稻草,背着抱着驮着放进关着黄牛水牛的牛栏边。二哥是砍柴的,昨天就把早先放在山上已经砍好捆好的柴,乐呵呵地挑回了家。扯猪菜的妹妹,堂屋里堆积着前几天就打好的猪菜,可以喂几天了,且昨天刚煮好了一大灶锅的猪潲。姐姐,已经把一家人穿脏的衣服洗好了,没干的还停留在晾篙上,犹如春天的彩旗。

黄花地的洋芋土,爸爸昨天傍晚赶紧犁了出来,土地仰着黑乎乎的身体,静悄悄地等着农人下种。天刚放亮,妈妈喂完猪,姐姐给妹妹穿上了花衣服,爸爸已经挑水回来,二哥喂牛我喂鸡,家务事终于全部搞定了。姐姐她们擦着雪花膏,香得春天的腊梅花一树树的,她们打扮比平时更加漂亮,特别像水灵灵的七仙女下了凡间。大哥们把出行客的行头穿出来,身上收拾得伸展,头发梳洗得一丝不乱,头上两片瓦,裤子烫得起刀片,仿佛能割人呢,信不信随你,反正我信。爸爸也穿得格外庄重,脱下了劳动布衣服,穿起了过年才穿的蓝布中山装。妈妈也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在镜子里照了几回。

一家子刚出门,大家就呼朋引伴起来,小朋友一伙,年轻人一伙,大姑娘一伙,中年的一伙,老年人是一伙。女人背背篓,男人挑箩筐,前前后后地跨出了鹿角寨。全家出动,整个万人空巷。寨子里大量的人,纷纷向田坪街上鱼贯而去。去赶集的路上,不同地方的赶场人,不约而同地都涌向一个地方:田坪乡场上。打豆腐卖的梅香嫂,箩筐上木板子上搁着白生生的豆腐,挑上肩头吆喝着:水豆腐哦水豆腐,摇摇晃晃地出了门。那声音,也晃晃悠悠地,在一起一伏。同行的,还有卖红粑糍粑的南珍嫂。

下寨,新屋,冬梅二婆背篓里装着两只还下着蛋的笋壳色老母鸡,慢慢地走着。右手竹篮子里,松毛打底,卧着白花花的鸡蛋。鸡卖完了,其中有给孙辈预留的压岁钱。春狗家老爹扛着铁钩子,发着雪亮的光彩。那钩子是钩团鱼的,他家的蛇皮口袋子装着几个昨天摸到的野生团鱼。春狗一脸骄傲,提着蛇皮口袋,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爸爸的后边。金竹湾的人卖灯笼,背着垒得像山一样高的竹篾灯笼,来了。高楼坪水养坪卖炸豆腐的一行担子队伍,来了。那一年,赶朱家场,对门江客头天就牵着黄牛,赶路去场上卖牛。

腊月二十七,田坪周边群众的购物狂欢节。马路全部封闭,不再通车,马路就是年货市场。卖货的人实在是多。鱼塘、红岩坡、野鸡王卖叶子烟的杨长生,周围挤了一圈的男人,一圈咂吧咂吧的嘴,他的周围腾起了一圈一圈的烟。卖铜锣木鼓的新晃坳背罗的人,周围站了一圈人,敲他的铁锣,敲他的钢板锣,敲他的叫做筛金的铜锣,在悠远的鼓声中,声音响亮,应山,钻山。这时候的乡场上,荡漾着平时少有的年味。昨夜起了一大早,隔壁满满杀年猪,他炕半边猪,卖半边猪,换钱买年货。此时,想必他已经把肉搁在箩筐里卖,箩筐边的地上,必定铺着一块砍肉用的木板。

团山,炸鱼炸断了一只手,绰号叫做一把手陈龙玉,空荡荡的一边揣着袖子,一只手撑着腰杆站在书店旁边卖耗子药。他一边喊:“耗子药呢,耗子药,放到楼上,死到楼脚。放到田坎上,死到田坎脚。过年喽,快买我家耗子药,没耗子的新年多快乐。”

野鸡王的烟,郭家湾的米。亚鱼和郭家湾卖米的,都骄傲自豪地喊着亚鱼的米、喊着郭家湾的米。那米,一搓,手里一层米油。浇蜡卖蜡烛的人中,生意最好的是长林姚家卖蜡烛的观宝,他家的蜡烛浇得大根,燃得慢,烧得久,亮度高。大家都去买他家的蜡烛。卖敲敲糖的刘老头,他的小摊子会唱歌,此时,他正叮叮当当地敲着手里的小铁锤。他低头,用铁锤间或敲着麻梨木做的小木刀,小木刀受了力,将红薯糖切成一块块。还没得吃到嘴,人心里就甜了。

卖香纸的香树脚的人,在摊位前点起一根香,烟雾袅袅中,忙得不能抬头。老车站卖绿豆粉的老莫,叫做莫朝玉,他家的绿豆粉筋道好,不烂不断,最好吃。写对子卖的小江口固固先生,他叫做黄子固,是个退休的乡下老学究。字写得那个叫第一号。他的店铺门口,除了人,还是人。

卖粑粑红的男子,红手红脸,卖红粑的女子是他老婆,叫做南珍。卖烧酒的是甜酒的,卖酒麯子的是五里桥的老陈,陈玉华,他弟弟是我的同班同学。有自家猪牛羊死于一场未知的病,仿佛悲伤已经过去,仍旧保有一脸喜气,挑着箩筐卖瘟牛烂马的村民。漫步提着篮子步行,边走边喊:卖嫩猪崽肉、卖嫩猪崽肉。剪头发的数长岭坡的马癞子生意最好,他电灯泡一样的头颅仿佛就是最有效的广告。

梁楣洲的鸭客卖鸭子,鸭子飞脱了一只。呱呱叫,连赶带扑,撞中了隔壁跛子秋老玉卖鸡蛋,鸭客一手蛋黄,两个人蹲着笑眯眯地扯皮。身边有了点闲钱的,去到中截街,聋人银匠打银子做手圈。卖衣服的嬢嬢旁边,是卖糖食果饼瓜子花生的。万山下溪卖年画万年历的隔壁,是卖鸡鸭鹅甚至卖猫崽狗崽的人。做小生意的卖主席像、十大元帅伟人像的,主席像旁边搁着把门神。红红火火,悬挂了半条街。新华书店刘秀刚的柜台,挂着鼻涕,抵在柜台看连环画封面的娃娃,那里也有我的同学,当然有我。

蔡家坡做糖人的蔡哥子,周边地区围了一群学生娃崽。新晃长老坪卖白广的最多,要压断街,从赶场坝的老车站摆到了桃树坪,有两里路。

卖石蜡的堆积如山;卖扭结成各种样式的气球的,在人海中游动;卖油炸粑的摊子香喷喷;炸爆米花的开炉了,平地响了一声雷;看见卖酸柚子的,嘴里不觉流口水;卖瓜子的,噼噼啪啪地剥着,一嘴唇的黑。还有卖干辣椒、糊辣椒、酸辣椒、干板菜、干粉丝等吃食的,也有卖笆篓、背篓、高粱扫把等物品的。卖东西的实在是太多了,数也数不过来。

家珍满满要称糖,要买松豆、兰花根、麻圆饼、小饼干、颗颗糖、薄荷糖、再买三五斤白砂糖,这些都是到亲戚家去拜年的必需品。他的女儿小梅要求买甜酒,回家混合着红粑、糍粑开了吃。

花香嫂要买香纸,买烧酒,盐、味精和酱油。家里有菜籽油,清油不要买。记得要到供销社买海带,黑黑的那一种。国长背着背篓买十多斤芹菜,青菜、白菜、胡萝卜,菜园子里有,也不需要买了。孩子揪着妈妈的衣角,心里想:过年,当然要买几挂红红火火的浏阳鞭炮。他们呆在花炮摊子前,嚷着还要买好多好多个烟花。买来的冲天炮扛在肩膀上,怀里抱着玩具冲锋枪,像个雄赳赳士兵。有的人家还买黑火药,三十夜用来放铁炮,铁炮的声音巨大,必须要捂起耳朵。爸爸到野鸡王卖烟的摊子前站定,扯了一匹烟叶,先抽了一杆烟,他是去买叶子烟的,那是他过年的必需品。年轻人买纸烟,买向阳花,买朝阳桥,很多买的是蓝色黄果树,简称蓝黄。现在大多年轻人买磨砂黄、福贵以上的香烟了。

赵二妈,扯一匹红布,玩龙灯挂在黄龙颈项上用,给孙子福贵讨个吉利。黑狗要买甘蔗,那时候叫甘蔗做广广。广广多,压断街。沿街有劈广广的,从长乐坪卖广广的人手里买了一捆。广广剥去壳页,截断梢子。一只手趁着广广直立,另一只手举了菜刀沿着顶端,劈下去,手放开。有时候一刀两边分,有时候只刨了点白皮。弟弟要买连环画,卖药材的钱攒了好久,四大名著还差一套《红楼梦》。还要买一个灯笼,晚上好跟大人去鼟锣照亮。黑狗要剪头发,还要买新衣服、新鞋子,小梅要买花衣服,红丝巾、皮筋也买一根。头年刚结婚的昌华要买一些拜新年的礼物,挑着的箩筐里,挤满了一块块拜新年的礼物。到大年初二,这些肉被系上红带子,送到一户户人家。

迷楼的赵老头逛到冒着金星的铁器社,火红的炉火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里,他要打一把三斤重的斧头。街上,信用社旁边的空地上,原来也有一个染衣服的染匠,后来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赶场赶到下午,饿了吃一碗绿豆粉,粉堆上搁几个油炸粑。绿豆粉泡油炸粑,简直是绝配。爱喝酒的,站在酒缸前,打个二两,一口冷勾当下去,心就热乎了。或者打上一碗酒,舀一小锅牛锅汤的,蹲在地上,一口酒一夹肉,一夹肉一口酒,那是赶集的一种巅峰。在慢慢悠悠地吃喝中,赶场活动就达到了高潮。不觉赶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口袋空了下去,蛇皮口袋鼓胀起来。挑着,抬着,拎着。下场了,大家兴奋地念叨着花了多少钱。远路的,坐蹦蹦车赶回程;路近的,慢慢走路回家。天就黑了,闹年的锣鼓将要张开嗓门,准备喊起来了。乡村,鞭炮声、锣鼓声、猜拳划拳声、山歌声慢慢掀起了欢乐的年味。(黄国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