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衍似乎既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五行”与“阴阳”几乎世人皆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者众,作为“五行学说”创始人的阴阳家邹衍,却鲜少为人所知晓。

诚如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所言:“其思想何等伟大,其推论何等渊微!”邹衍“五行阴阳”学说,虽然在很大程度上堪称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基础,却不能避免个体被历史低估的命运。

当我尝试从史料和现实中寻找邹衍,一个直接而又强烈的感受恰是如此。

邹衍的被低估是全方位的——

生平不详。可堪考证的是,邹衍生活在战国末期。至于生平,则仅有推断之论:约公元前324年至公元前250年,另有说法为至公元前260年。相对而言,其生平略晚于孟子,与以“白马非马”论辩闻名的公孙龙同处一时。

史书略记。以《史记》为例,《史记》成书于西汉时期的公元前100年左右。距离邹衍生活的战国末期约为150年-200年。期间,邹衍的思想学说在秦朝备受重视,与司马迁(公元前145年-公元前90年)同一时期的董仲舒(公元前179年-公元前104年)更是以邹衍思想为基础建立“天人感应”的新儒学思想。即便如此,在《史记》的记载中,邹衍只是被记录在《孟子荀卿列传》篇中,并无单独章节。由此可见,邹衍在当时就是被低估的。

著作尽失。据《汉书·艺文志》记载,邹衍著有《邹子》49篇和《邹子终始》56篇;《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邹衍著有“《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以及《主运》。遗憾的是,这些著作无一传世。其学说思想的有关论述,仅存《汉书》《史记》等著作的引述片段。规模化、系统性的著作失传,不仅直接阻断了其影响的延续,而且造成了后世研究的史料障碍。

研究匮乏。直观而言,关于邹衍的历史研究,多只言片语的评价,而少系统性的理论阐述。一个反差是,这些只言片语的评价,多有高度的溢美之词。比如前述引述的梁启超言“其思想何等伟大,其推论何等渊微”,再如郭沫若在《十批判书》中称“邹衍是一个大思想家”,著有15卷《中国科学技术史》的英国人李约瑟更称他为“中国古代科学思想的真正奠基者”。可惜的是,这种高度学术化、主观化的点评,并不足以实现对大众生活全域的影响覆盖,也就导致了邹衍的声名式微。

实际上,恰如上述学者的高度评价,邹衍的思想学说对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体系的构建,是弥足重要的。其思想观念,对历史生活的渗透也是多方面的。

比如至今仍然响彻影视作品之中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奉天承运皇帝”的由来和这一诏书文辞格式的形成,就源自皇帝对邹衍“五德终始说”的追随。

比如电影《英雄》的秦朝皇宫里,满目皆是黑色,也源于秦始皇是邹衍“五德终始说”的忠实实践者,因奉行“水德”而刻意追慕“水”运的黑色。

“五德终始说”是邹衍最为重要的学说之一。

作为诸子百家和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关于邹衍“五德终始说”的研究,在儒学研究领域终究是一个绕不开的内容。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孟祥才《邹衍与阴阳五行学派的创立》一文指出,阴阳观念在中国起源很早,是说明事物变化的基本观念。而将阴阳五行生克的理论用于解释社会的变迁,其理论创建者正是孟子和邹衍。

邹衍生平晚于孟子。从很大程度上说,始于孟子,而成于邹衍。

实际上,邹衍的学说接受并吸取了诸多的儒家思想。以孔子之学为代表的儒学,是稷下学宫首屈一指的学派。孟子更曾两次到稷下学宫讲学。

毫无疑问的是,邹衍在吸取儒学的同时,丰富了自我的学说。尤为难得的是,其学说思想最终超越了人与人的关系本身,而从天人合一的角度触及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

孟祥才归纳邹衍的基本哲学观念为:世界从时间上说是无始无终、从空间上说是无边无际的。其思想方法的核心原则是“必先验于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即“以小推大”、“由近推远”的推类之法。

这些学说在当时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

那还要从邹衍所处的历史时代说起。

根据学界推断的邹衍生平,公元前324年至公元前250年。此时距离秦王嬴政公元前238年发起灭六国的战争,已经为时不远。“分久必合”的天下大势正在缓缓走上统一之路。

作为齐国人,邹衍遇到的第一个王公,是齐宣王(公元前350年至公元前3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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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五德终始”?

“五德”即“五行”木、火、土、金、水所代表的德,“终始”就是“五德”周而复始的循环运转。邹衍认为舜为土德、夏为木德、商为金德、周为火德,遂用五行相克的学说把它归结成为一个周期律,即:木胜土、金胜木、火胜金、水胜火,以预测改朝换代的变幻。

如史料所言“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其“五德终始”学说迎合了当时各国君主想吞并他国的愿望,为他们提供了推翻前朝的理论依据和“顺从天意”的合理性。

一个流传广泛的记载是,燕昭王极为重视邹衍及其“五德终始说”,以至于见到邹衍就要拿一把扫帚走在前面,为邹衍扫去路上的尘土。这一记载虽然无从考证真伪,但足见邹衍学说的风靡一时。

其学说也不单单是影响当时。如前述所言,秦统一六国后,根据邹衍“水德代周而行”的论断,刻意地营造了符合水德的运数,以证明其政权符合天道。

不可否认,邹衍是一个方士,很多人认为其学说是迷信。其实,如《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邹衍的本意乃是以“五德终始”学说,规劝日益淫侈的“有国者”检点行为恪守品德,以德施政、稳定政权。

正如《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的点评“后人不察其大道,而学其小术”,在司马迁看来,封建迷信的兴起并不是邹衍的错。

那么,邹衍在历史中的渐趋式微,是因为“迷信”的嫌疑吗?

答案是否定的。

从根本上讲,因为邹衍在“五德终始说”中明确规定了五行的生克规律,而在后来的朝代更迭中,后代皇帝由于五行逻辑的机械性,而不得不更改前朝的五行属性,至元代终被皇家所弃而走向式微,到明清已几近绝迹。

归根结底,曾经专门为政权迭代服务的学说思想,一旦失去了满足现实需求的能力,走向式微和消亡也就不可避免。

邹衍的历史形象终究是煜煜生辉的。

他是最为著名的稷下学者之一,因其“尽言天事”,而被成为“谈天衍”。

稷下学宫由齐威王(公元前378年-公元前320年)而建,与建于公元前385年左右的古希腊柏拉图学院,基本属于同一时期。二者也因此被称为并立在东、西方的两座世界上最早的大学。更有学者认为,稷下学宫的学术思想比同期的古希腊文明还要丰富。孟子两次到这里讲学,被授予上卿。荀子曾三次出任祭酒(校长)。

年少求学于此,学成讲学于此。正是通过这所世界上最早的大学,作为诸子百家中的争鸣者,邹衍将自己的学说推行天下。

其“大九州说”更是惊世骇俗。邹衍把中国称为赤县神州,认为“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当然,这与地理知识无关,只是邹衍基于“五行”的推理结论。但能够达到如此的认知高度,实属惊人。

或许也正是因此,在当代邹氏宗亲们看来,邹衍的被低估是不能被接受、亟需改观的。

根据学者的考证,邹衍是今济南市章丘区人。2022年6月,作为济南“抗疫天团”中的一员,邹衍还曾出现在漫画小粘贴上,陪济南的人们走过一段特殊的路途。

现居深圳的艺术家邹尚达,几年前曾经专程来到章丘相公庄街道郝二村,拜谒先祖邹衍之墓。在以他为代表的邹氏宗亲看来,邹衍不仅堪称“齐学”的创建者,而且融会“儒学”与“齐学”于一体,当有媲美孔孟的价值与地位。他们甚至向当地政府建言,应该借鉴“三孔”大力弘扬邹子文化,借力邹子IP驱动区域发展。

相公庄街道干部刘延春在工作之余对邹衍文化饶有兴趣。因为工作关系,与邹尚达等邹氏宗亲也多有接触。谈及邹衍文化思想的挖掘与推广话题,他说,章丘当地的研究者,已经就相关史料做过比较深入的研究,并出版了专著。

同时,当地围绕邹衍也做过多种基础工程建设,比如根据其“阴阳五行”学说建设了邹子文化主题公园。尤其是结合五行与中医的密切关系,不仅当地中医院建立了邹衍中医文化展厅,而且当地还曾推广种植1500亩金银花,试图借力邹衍拓展中医药产业。来自省内高校的中医药专家还曾试图就“邹衍为中医鼻祖”的观点进行学术研讨和论证,但最终发现并没有很好的角度与实证可以支撑。

邹衍墓位于相公庄街道郝二村的西北角。一块几平米大小的围栏正中,一块斑驳的石碑。碑文内容及旁边的文化广场宣传内容显示,作为2000年1月20日章丘区政府公布的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如今的邹衍墓系2018年由村里重修。2020年,新建“邹子故里,魅力郝庄”文化广场。

邹子思想究竟该如何评价,又该如何推广和弘扬?

邹尚达说,他们正在酝酿举办邹子文化研讨会,以期对先祖思想进行挖掘和弘扬。

的确,他们需要思考,当初作为帝王治世之学的“五德终始说”和“大九州说”,如何融入当下的发展潮流和大众生活。在我看来,“五德终始说”和“大九州说”的和核心乃是以世界之大和自然规律时刻反观自己的渺小,以敬畏和守德之心,实现自我的克制与自律。所谓阴阳相生五行相克,终究是这个道理吧。

查阅资料的时候,有两则关于邹衍的故事,广被记载。

一是“六月飞雪”。指其末年,蒙冤入狱,正逢五月(后演化为六月),天空忽降霜雪。意图罪责于他的王公,赶紧将其释放。

二是“邹生吹律”。称其辅佐燕昭王期间,有一属地土地肥沃但天气寒冷,邹衍吹动律管,唤来暖气,使产谷物。

在史料的记载中,两则故事分别带有不同的含义。但从另一个方面上讲,二者是不是也说明同一个道理:有时候,改变必须有外力来推动。那么,邹衍思想价值的挖掘,外力何在?

显然,只有充分挖掘邹子思想在当下的现实意义,适应当下的现实需求,才能推动邹子重新站上文化繁荣的舞台中央。

(大众新闻记者 石念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