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历史可以感听,那么宋代一定是清风拂面的声音。崇文抑武和厚待文士的国家政策,给宋代文人士子带来前所未有的身份自信,也给普通百姓留下广阔的精神空间,这让宋代的市井之气始终攒动着一团“文气”,也养成了有宋一朝高规格的社会审美能力。经过隋唐的积累和各项政策的实施,北宋的社会经济及文化科技都遥遥领先。

如宋词婉约,如宋瓷雅致,宋罗、宋绫则“骨骼”清奇。这一时期的丝织品,不仅在纹样上嵌入了文人理想和世俗理念,用色上也以清新文雅、简洁简约为尚。其中,单色提花织物喜以藕荷色、烟色、茶色、棕色、褐色等现代人眼中的“高级色”为地,配以白色、鹅黄等极为寡淡的色调,给人清冷孤傲之感。多色织物也一改汉代的五色俱全与唐代的明烈对比,转而采用邻近色配色法,通过降低色彩饱和度与对比度来塑造一种自然简约、低调柔和之美。这种宋式文人审美影响深远,直至今天仍被津津乐道。

与汉唐墓葬出土的丝织品不同,已发现的宋代墓葬中鲜有华丽富贵的织锦。在湖南衡阳何家皂北宋墓,以及福州黄昇墓、江苏金坛周瑀墓、江苏高淳花山墓、浙江余姚史嵩之墓等南宋墓葬中,出土了大量绫、罗、绢、绮、纱、缂丝等质地轻薄、颜色清淡、花纹雅致的丝织品种;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北京、山西、辽宁、内蒙古等地发现的同时期辽墓中,却有不少色泽鲜艳的织锦出土。这种情况既与宋人以淡雅为美的历史描述相吻合,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澶渊之盟”后,尤其是宋室南渡之后,朝廷以钱帛换和平的历史记载。

相比汉唐在精神世界钩沉,宋人把大部分热情留给了生活本身。唐代风行的宗教画、仕女画等在宋代转型为花鸟山水,宋徽宗本人就是个中翘楚。他和他领衔的翰林书画院,让艺术拿到了意外的政治加分,从而加速发展,为一代创制。作为纹样第一手参考的绘画,笔触自然要向织绣延伸,汉代的云气动物纹和唐代红极一时的宝相花纹、陵阳公样等已经不再时兴,彼时汴京城大小铺子里最受追捧的是植物花卉纹,上面自然灵动的花鸟和写生折枝花、穿枝花等,彰显着宋代工笔画的艺术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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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紫地鸾鹊穿花缂丝。(作者供中国文化报)

两宋书法绘画发达,而宋代织绣的一大用处也正是装裱。宋徽宗“宣和装”、宋高宗“绍兴御府书画式”等,严格规定了装裱所用织物的材质及样式。据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载,南宋宫廷多以花鸟纹和植物花卉纹锦、绫、绢、缂丝、刺绣等装裱书画,种类极为丰富,体现出宋代画作的写实风格。如紫鸾鹊、紫百花龙、紫汤荷花、红霞云鸾、黄霞云鸾、青大落花、青樱桃、方胜练鹊、水藻戏鱼、红遍地杂花、红遍地翔鸾、红遍地芙蓉、倒仙牡丹等,都是当时的流行样式,可谓“花开遍地金”,这也与出土的宋代丝织品实物的花纹样式符合。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是李白《山中问答》中的一句。李煜在《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中,也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哀叹。宋代蜀锦工匠根据前人诗词意境,结合时人范成大“落花流水浅深红,尽日帆飞绣浪中”描述之景,对传统水波纹进行艺术加工,再以折枝或单朵的梅花、桃花与之叠合,创作出风靡一时的落花流水锦,其风格轻快典雅,独具翰墨之气。落花流水是宋代织绣典型样式,在元明时期得到进一步发展演变,并被瓷器等工艺品广泛采用,通称“落花流水纹”。

宋代新儒学建构的全民理性,给纹样也算出了一套通达于美的“公式”。藉思维的发散和格律的讲求,宋人从社会的伦理中推演出纹样的“条理”,打造美妙神奇的几何布局,形成宋代美学独有的一种“程朱范式”。事实上,几何纹在新石器时代彩陶文化中就已广泛出现,宋代的几何纹样结构严谨、形式简洁、内涵深邃,外观端庄沉稳、娴静内敛,体现了宋人对自然和生命的理解、对和谐世界与中庸之道的追求,是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外化与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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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落花流水纹样。(作者供中国文化报)

宋代最具代表性的几何地纹是锁纹,《营造法式》中将锁纹归为一个大的门类,言“锁文有六品”,囊括以锁子、簟文、龟文、四出、剑环、曲水等为代表的多种纹样形式。其中较有特色的如“二二正排”的球路纹和方胜纹,若图案以圆圆相交为基本骨架,便称之为“球路排列”,根据交圆的数量可分为“四出”和“六出”,即簇四、簇六,如耶律羽之墓出土的簇六球路纹绮;若主题纹样以方正的形式出现,则称之为“方胜排列”,如耶律羽之墓出土的婴戏牡丹方胜兔纹绫。

此外,宋代织绣中还有一种名为八达晕(也称“八答晕”)的遍地锦纹,“八”是指图案由中心起,向上下左右、斜角四方作八面辐射,喻四通八达、八路相通;“晕”是以微妙的色阶变化来表现色彩的浓淡过渡与层次的节奏跳转。八达晕纹组织复杂而严谨、配色多彩而协调,于韵律中推演、在规则中扩散,堪称我国几何纹样的精粹典范,为元明清三代所沿用并不断丰富发展。直至今天,八达晕锦在当代宋锦市场上依然颇受追捧,出现了各种以八达晕为主题的文创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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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红地八达晕锦。(作者供中国文化报)

织绣的纹样是社会生活的投影。两宋时期,怪诞想象的题材逐渐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大量世俗题材,出现了很多寓意吉祥的纹样,一派市井祥和之气。《蜀锦谱》记载的“官告锦”中,有一种名为“天下乐锦”的纹样,图案整体以灯笼为主题,灯上悬挂谷穗,四周蜜蜂飞舞,又名“灯笼锦”。其中,谷穗代表“五谷”,再取蜜蜂的“蜂”字、灯笼的“灯”字谐音,合喻“五谷丰登”,表现宋人喜庆丰收的富足生活。此外,宋代还有许多托物兴义的吉祥纹样盛行,如湖南衡阳何家皂北宋墓出土的金黄色牡丹莲花童子纹绫,以憨态可掬的婴童形象坐于缠枝莲花、缠枝牡丹之间,意喻连生贵子、富贵吉祥。

若论繁华喧嚣,汴京比之长安,或许更胜一筹。不过,同广域盛唐匹配的是唐人的开拓进取、雍容华贵、奔放激情,而在宋人心底,总有那么一层淡淡的忧郁挥之不去,这种忧郁和落寞成就了宋代的文思和宋人的恬静。于是,世外隐逸、寄情山水,雅趣闲情、淡然理性,这些通往心灵自由的处世哲学,给宋代文化安排了一场通向世俗人间的降落,成宋式美学大道至简,历岁月千年墨香不变。(完)

作者/故宫博物院博士后苏嘉靖

来源:中国文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