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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千年来,为什么一代又一代的宜兴和常州人民要把那么多的美好事物生搬硬套到自己家乡在几千里之外的苏东坡身上呢?

撰文丨陈季冰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五月,苏轼经过一整年的跋涉,到达润州。这里是大运河与长江的交界处,南来北往的十字路口。何去何从,必需在这里做出最后决断。

东坡一生漂泊,无家可归,抑或四海为家,就是他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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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归这一路上,不断有亲友热情地向他伸出橄榄枝,邀他去他们那里安度晚年。这其中,最令他难以拒绝的是弟弟苏辙的真情:去颍昌府(今许昌),兄弟相守,从此再不分离。

然而,在心底最深处,有一个声音一次又一次执着地响起:常州、宜兴

确实,宜兴有现成的田宅,他的家人——包括长子苏迈、次子苏迨——当下大部分都生活在那里,客观上说也是最合理的选择。

在远窜岭南、海外的这7年里,与常州亲友的音讯从未中断过。

因为受到苏轼牵连,钱世雄那段时间里先遭下狱,后又被削去官职。但他无惧无忧,无怨无悔,定期给身在惠州和儋州的苏轼写信,并寄去食物和药物,也送去了毗陵人的深情厚义。

绍圣三年(1096年)三月二日,苏州定慧院僧人卓契顺“涉江度岭,徒行露宿,僵仆瘴雾,黧面茧足,以至惠州……”为苏迈递信给父亲。

临出发时,面对忧心忡忡的苏迈,契顺只淡淡说了一句:“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耳。”转头就上路了。

两个多月后,契顺带着苏迈和江南僧俗亲友的深情厚谊抵达惠州。书信一交到东坡手里,他头也不回就踏上了归途。

东坡问契顺要他做点什么?契顺又淡淡说了句:“惟无所求而后来惠州,若有所求,当走都下矣。”

东坡实在过意不去,再三苦问,契顺于是就让对方给自己写一幅字留作纪念,东坡当即写下陶渊明《归去来辞》相赠。

正如苏轼在跋文《书〈归去来辞〉赠契顺》的结尾所希望的,“庶几契顺托此文以不朽也。”因为这段跋文,契顺这个名字得以名垂史册。

元符三年(1100年)春,常州人葛延之千里迢迢从家乡江阴县奔赴海南,跨海探望东坡,给他带去了很多生活用品,并陪伴他过了一个多月。

所有这些点点滴滴,都让苏轼对常州、对宜兴无法割舍。

正月,过大庾岭抵达虔州(今江西赣州),苏轼给无官寓居常州的钱世雄写信:“某已到虔州,二月十间方离此,此行决往常州居住。”“若遂此事,与公杖履往来,乐此余年,践《哀词》中始愿也。”

20多年前,他在为钱世雄之父钱公辅而作的《钱君倚哀词》中写道:

大江之南兮,震泽之北。吾行四方而无归兮,逝将此焉止息……

现在,践行这一誓言的时刻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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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请钱济明(即钱世雄)帮忙寻找正在出售或出租的合适房舍:

所示谕孙君宅子,甚感其厚意,且为多谢……裴家宅子果何如?

当钱世雄回信告诉他“已借到宅子”,即顾塘桥畔孙家,东坡十分感激。

但他又复信给钱,说刚收到苏辙的来信:

居常之计,本已定矣。为子由书来,苦劝归许,以此胸中殊未定。当俟面议决之。

“渡岭过赣,归阳羡或颖昌”?东坡仍在犹豫不决。

在润州,东坡与特地赶来的钱世雄以及表弟程之元(字德孺)在金山会晤。他先听程德孺介绍了京城政局的最新动向,又听钱济明讲了常州居所的安排情况。权衡再三,苏轼终于作出了最后抉择。

事后在给苏辙的信中,他写道:

颇闻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颖昌近地居者。今已决计居常州,借得一孙家宅,极佳……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此天也,吾其如天何!

费衮在《梁溪漫志》中对此事的记载稍有不同。

按费衮的说法,东坡自儋州北归之时便已决定定居阳羡,“乃令郡之隐士李惟熙买田以老。”路上收到苏辙的信,为信中“桑榆末景,忍复离别”之句所感,便改了主意,决定北上颍昌。他还写信给李惟熙表达遗憾之情,但又说:“然某缘在东南,终当会合……”行至仪真,听到确凿的消息,朝中那些政敌正在谋划对自己的新一轮围剿,“遂不敢兄弟同居,竟居毗陵以薨。”

确实,此时的汴京政坛,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

就连纯真坦荡如东坡者,也已能够强烈地感受到那份不安:一场更大的变局正在酝酿之中……

如果苏轼、苏辙这对天下最出名的兄弟住在一起,朝夕相对,那些心怀叵测的政敌们不知会揣度他俩要密谋多大的阴谋,进而给他们扣上多么恶毒的帽子!

当年的好友、后来的政敌、与苏轼有着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的章惇,因公开反对立徽宗为帝,此时也从宰相高位被贬至岭南的雷州——这恰是苏辙不久前的贬所。

六月在润州,苏轼收到章惇之子章援的信,信中一方面对昔日世叔表达问候,另一方面询问岭南生活需要注意的事项。

病中的苏轼在回信末尾说:

今且归毗陵,聊自欺:此我里,庶几且少休,不即死……

在他心目中,常州早已是自己的家。现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漂泊了一辈子的游子,终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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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五日,载着一代文豪苏轼的船,沿大运河徐徐驶入毗陵城里。

听说东坡先生来到了本郡,常人奔走相告,争相一睹这位传说中的文曲星风采,稍后人对那一幕留下了生动的记载:

东坡自海外归毗陵,病暑,着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夹运河岸千万人随观之。东坡顾坐客曰:“莫看杀轼否?”

“莫看杀苏轼否?”借用了西晋时期“看杀卫玠”的典故:美男子卫玠每次外出都会引来人山人海的围观,终于被活活看死。苏轼大概没料到自己的到来竟会引起如此轰动,稍稍有些不自在,他以此来自嘲:你们可不要把我看杀啊!

他有形生命的尽头的确终止在常州。

其实,苏轼尚在仪真时就已染疾,据他自己在那里时给米芾的信中说:“昨日啖冷过度,夜暴下,旦复疲甚。”苏辙《墓志铭》也说他“病暑,暴下,中止于常。”

就是说,他先有中暑症状,随后又吃了过多的冷饮,引起严重腹泻,最终一病不起。

当然,说到底,还是这么多年岭南与海外的飘零,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已是风烛残年,再经不起任何折腾。

在常州上岸后,东坡一行便搬入钱济明事先租好的顾塘桥孙氏馆。一个多月后,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一代文豪在这里“湛然而逝”。

临终前,他对侍立一旁的诸子说:“吾生无恶,死必不坠。慎无哭泣以怛化。”儿子们“问以后事,不答……”

据钱世雄说,六月,他到奔牛埭(又称奔牛堰,大运河进入常州的一段。)迎接东坡时,先生独自躺在床上,平静地向他托付后事:

某前在海外,了得《易》、《书》、《论语》三书,今尽以付子,愿勿以示人。三十年后,会有知者因取藏箧,欲开而钥失匙。

就连这几部书的署名,也是“毗陵先生”。

唯一情绪激动的是,说到弟弟苏辙时:“惟吾子由,自再贬及归,不复一见而决,此痛难堪!”

苏轼一生的绝笔诗是《答径山琳长老》,据考证,作于七月二十六日,即他去世前两天,他同时还手书一帖给维琳:

某岭海万里不死,而归宿田里,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死生亦细故尔,无足道者。惟为佛为法为众生自重。

其诗曰:

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
一日一千偈,电往那容诘。
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
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

他已经坦然做好一切准备。

将近20年以前,东坡在《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词的结尾处写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

常州,便是他最后的心安之所。

东坡去世后,“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慧林佛舍。呜呼,斯文坠矣!后生安所复仰?”

即便身在当时,所有人都已清楚地知道,像苏轼这样的人,并不是每个时代都能有幸遇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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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熙宁四年36岁第一次踏上常州的土地,到建中靖国元年,66岁(虚岁)的东坡在这里离开人世。

有人做过仔细统计,30年间苏东坡到过常州14次,留下与常州有关的诗66首、词10首、文103篇……

苏轼一生四处漂泊,大起大落,从21岁离开眉州赴京赶考直到去世,他就再也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连续待满过5年。

然而,差不多每次,从一地迁往另一地,他都要先来一次宜兴和常州,不管是顺路还是绕道。就好像即将远行的游子,总要先要到慈母膝下辞别。

宜兴和常州的土地上,直到今天还流传着与东坡有关的传说,数都数不清:

以出产紫砂壶闻名于世的宜兴丁蜀镇一带有一座山,原名“独山”,也有称“孤山”的,因其孤零零矗立在一大片平地上,故得名。传说苏轼到此,想起了四川老家,感叹“此山似蜀”。从此,当地人便“去犬加四”,将这座山改名为“蜀山”,沿用至今。

宜兴紫砂壶中,有一种独特的提梁壶,其另一个名称就叫做“东坡壶”。据说,当年东坡对紫砂壶一见倾心。他还亲手制作过一把三足提梁壶,器形很大,书刻“松风竹炉,提壶相呼”八个字。他每到宜兴,必用罨画溪中段水煮阳羡茶,一边细细品味,一边捧着这把壶把玩。当地人为了纪念他,就将这种壶命名为“东坡壶”。

在宜兴,还有一株遗世独立的“东坡海棠”。相传,前文提到的东坡友人邵民瞻新宅成,前去吃酒的苏轼亲手栽于其庭院,至今依然枝叶繁茂,树冠最大直径达8米。

更多的以东坡为主角的故事,口口相传,历千年而不衰,例如“长桥题书”、“解佩玉带为资建‘玉带桥’”、“尝河豚大呼‘也直一死’”……

这些趣闻轶事中的大部分,相信都是无中生有。就算有一部分确有其事,也一定是加油添醋,含有了太多的文学艺术加工成分,经不起推敲。

就以“东坡壶”为例,有专业人士作过考据,“提梁壶”出现得很晚,它始于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的宜兴制壶名家杨彭年。之所以给它取名“东坡壶”,只是借用了东坡钟爱紫砂壶的历史传说……

然而,近千年来,为什么一代又一代的宜兴和常州人民要把那么多的美好事物生搬硬套到自己家乡在几千里之外的苏东坡身上呢?

宋代当地乡贤、无锡人费衮的评论感人至深:“(东坡)盖出处穷达三十年,未尝一日忘吾州。”

宜兴人是有情有义的:既然一代伟人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那么宜兴就一定要倾自己所有,给他一个天下最温暖美丽的家。

没有比东坡笔下“殆是前缘”四个字,更圆满地道出了他与阳羡之间的一世情缘。

后记

后记

宜兴是我妻子祖母的故乡,祖父在她出生前许多年就去世了,所以妻子从来把宜兴视作自己的老家。那里至今仍有很多亲戚,一向往来密切。到明年夏天,祖母去世30年周年了。

可以说,宜兴的一山一水、一桥一路,都寄托了妻子对已故祖母的深情怀念。我非常理解她的情感,也一直很希望能用自己的笔替她做一些什么,让更多人知道宜兴,爱上她所爱。

这是我写这三篇与苏东坡相关文章的原初动机。

今年8月,我们与无锡瑾槐书堂创办人陈彤女士和她先生、无锡市人民医院胸外科主任吴小波医生一起吃饭,他们夫妻特地来沪参观上海书展。

陈彤是晚清著名外交家薛福成的后人,她的瑾槐书堂便设在薛福成故居内。她之前曾热情邀请我去书堂做过活动,还向我推荐了宜兴的东坡书院,建议我以后有机会去那里做读书活动。

小波是宜兴人,席间听说我们夫妻也曾有过念头,将来有时间去宜兴住住,便向我们介绍了他所知道的比较好的几处养老地产。

真的,我也到了需要考虑“买田阳羡吾将老”的时候。

在我看来,当今中国,大概没有比环太湖地区更好的地方了。想来,千年以前就是这样。四川眉山人苏东坡一辈子都跋涉在通往常州和宜兴的路途上,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