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鬼使神差，一边聊着微信，一边就走到这座造型如巨鸟般的商业体跟前。
整个Mall约7万平米建面。7万平米有多大？如果一套房子70平，那么这个商业体就有1000套小两居那么大。
集中了1000套房子的大家伙，现在却趴在了这里，如同一只苟延残喘的老鸟，说是一座鬼城都不为过。那种衰败的气象，连风都停不下来。
突然想起2019年自驾川西，我的冲锋衣就是在这里买的，心中一动；又想起更早以前，多次来这里折扣店，便涌起了一股想要靠近的欲望。
主入口厚重的塑料门帘垂挂着，探头进去看了一眼，发现整个大厅里空荡荡的；远处有光的地方，似乎还有一小片摊位在经营，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有人影在晃动。
黄昏的落日打在身后，自以为熟悉的商厦，此刻变得如此陌生。我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竟产生了被怪兽吞噬般的恐慌：万一大厦关门了，我不出来怎么办？
赶紧退了出来。周边转了一圈，发现临广场的一排餐馆中，一家肯德基店还在营业。
拉开半掩的店门，服务员把所有的热情都堆在我这唯一的顾客身上，让我瞬间觉得，不消费一点便对不住人家。正欲点餐，店员却告知必须下载APP，或者充值200元买卡——我就是想喝杯饮料而已，怎么搞得如此复杂。
出来又看见一家门面很大的海鲜店，再不敢贸然闯入。在门廊隔着玻璃往里望，灯光下几张巨大的圆桌发着冷光，墙边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男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秋天萧瑟的冷风里，天就这么暗下来了。
02
回来后总有什么放不下，如同凶手确认犯罪现场，总想着要再去一探究竟，确认这座衰败的巨无霸建筑里，到底还剩下点什么。
于是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又一次来到了这座正在衰败的建筑跟前。
终于到了该介绍这栋楼的时候了。很有意思，这座已经活力尽失的商业MALL，它的名字竟然跟活力有关。
曾经它的简介里有如下关键词：总投资超过20亿元，典型的集购物、饮食、休闲、娱乐文化等为一体的商业MALL；大牌云集，且商品均从国外直接进口，为“OUTLETS”工厂店，总之一句话：别的奥特莱斯店拿不到的折扣，这里都可能享受得到。
顾客无需爬楼梯，就可以螺旋式逛到顶层。
建筑设计也别具特色：5°坡形地面，回形设计，双螺旋上升式模式：
地段客源似乎也不错：亚富人区，周边2005年后新建的高档小区超过65个；
直接辐射人口超过300万，仅周边常住人口就超过100万。
这些年来，像这样迅速衰落的商业综合体，都不知道有多少。短暂的青春期后，说不行就不行了。
但是这些有什么用吗？全中国的大型商业MALL，一开始不都是“一铺养三代”轰轰烈烈的？
时代抛弃你的时代，连招呼都不打。人如此，商业也如此。
03
深入一座衰落中的巨型商城，如同探秘。
大厅里一个商户正把店里的服装架，哗啦啦从远处往靠门的区域挪。即便已经没有客人光顾了，店主仍固执地认为，靠近门口的地方，人流会更大，更容易被看见。
西侧的坡形裙楼，还保留着一小片服装和鞋包摊位，每个货架上，都醒目地标着极低的折扣，似乎还没开口就告诉来人：阿拉主打的就是一个价格。
光杆一个顾客，连摊主都不好意思打招呼，都故意回避开我的目光，于是我得以非常顺利地快速转了个来回。大堂西侧有个卖厢包的，店老板也装着理货，没有上来打招呼。
穿过大厅，来到东边的裙楼。一排排或关闭或围起来的店面中，竟然藏着一家尚在营业的药店，这应该是整个一楼灯光最亮的地方了。不管世事如何，人总是会生病也总是有人买药的，所以其他的店都活不下去了，药店的心脏却始终强劲的跳动。
一个保安坐在昏暗的门廊深处，似乎就为了守卫这家药店似的。
接下来便到了古玩大厅。同样是昏暗的空间，同样是有两三家小店，顽强地长在大厅深处。看见有人进来，店员的眼睛瞬间发出精光，再仔细一看，眼里的精光又很快地黯淡下去。
回到大厅，从唯一可以上楼的滚梯（已停电）往上爬。入口就看到一家儿童乐园。迎宾区拉着谢绝参观的牌子，里面遮的严严实实的，如同来到了花果山前，阵阵欢快的音乐从里面传出来，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有多少人。前台一个女孩一脸欢快地看着我，我赶紧转身去了对面的儿童服装店。
儿童乐园的南边，尚有一家攀岩馆，前台和地面，还贴着“开业两周年”的贴纸，也不知道是何时贴的。一对身着训练服的母女，在教练的指导下爬上去坠下来，爬上去坠下来......我看了一会，转身向昏暗的更深处走去。
明知道没有什么可看的，却仍然坚持要往里走，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穿行在店与店之间，突然柜台里伸出一只大手，吓得往后一躲，定睛细看，才发现是商家遗弃的人偶模型；另一幽深的角落里，还丢着几截残肢，我终于没敢再往里走。
出来到楼梯口，想用一下卫生间，可隔壁的男厕所一直有人在唱歌；听了一会，始终没见那人出来。厕所也不上了，自己吓自己，转身赶紧跑下楼去。
三层想来已经关闭，最后只剩下顶层电影院没去了。找到楼外的直达电梯，门开的时候，一个女孩突然被吐了出来，空寂的气氛里，感觉有点诡异。踏进轿厢，心里竟然开始怦怦乱跳。
还好，这家电影院跟其他电影院一样，很正常。几个工作人员在忙着乎，无法了解到影厅里有没有观众，有多少观众。
影院旁边的餐饮区，大部分区域都被围档圈了起来，穿过长长的廊道，缝隙里看到一间餐馆中两张巨大的红色沙发，看上去很舒服的样子，于是突发奇想：要是哪天流浪街头，可以偷偷溜进来这里过夜。
走到廊道尽头，是一个开放的用餐区。一大排餐饮摊位，仅有一家面馆还在营业，空旷的餐厅里，唯一的一个食客，正孤独地享用着食物。
走到这里，你要问一座还没死透的商厦，最后还剩下点什么，现在终于可以盘点一下了。
一楼：几家倔强的服装、鞋帽、箱包铺；零星的古玩店；一家必不可少的药店；临街肯德基。药店和肯德基，走的基本都是外卖模式。
二楼：一家儿童乐园，一家攀岩馆，独立性都较强，对商城人流的依赖性相对较低。另有一家相关联的儿童服装店。
顶层（四楼）：仅剩的电影院，同样是一个独立体。但在整个商城不可逆转的荒败局势下，这样的独立体又还能走多远。
04
一个建筑体，从它落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它的宿命。大型MALL的衰落，疫情前几年就已经开始了。
但是疫情又给了运营者某种幻觉和借口，总幻想着疫情一过，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有个新的开始。但是疫情结束了，形势却变得更坏了。
然而有意思的是，我碰到的商城的所有工作人员，全都展示出一种非常顽强的精神面貌。
一楼跟保安大哥聊天。保安告诉我，他是去年2月份进的公司，他来的时候，商城还是不错的，大厅里的店铺还开得满满的。可是到了4月份，家乐福撤店之后，商城慢慢就不行了。大哥说，后来又谈了几家，一直没有谈下来。
这位大哥反复强调，家乐福还在的时候，真的挺好的；大哥固执地相信，只要引进一家超市，流失的顾客就会重新回来。
与之相呼应的，是在四楼影院区间，几个男人从我身边风风火火地走过。领头一个男子西服革履，情绪饱满地介绍着商城的情况，感觉像是在招商。我不知道他的这份情绪，每天要演多少遍；每次演过之后，他的心里会不会更加空荡。
也从网上看到商城一直在努力自救，比如办集市，做活动等等。图片中所有员工都洋溢着一种向上的气氛。也许开会的时候，该公司的领导就是这么鼓励员工的：越是困难的时候，就越要保持积极乐观。
临离开之前，看到一位年纪较大的女保洁员，正站在高高的凳子上，用刀片小心地清理着玻璃幕墙上的顽固纸屑。我问她都没有顾客了，为什么保洁还做得那么认真？大姐回身朝我礼貌地笑着，笑容里有着一种不容撼动的温婉，和悲壮。
没有人可以跟趋势抗争。周边几个体量较小的商场，基本都已经推倒重建，或改做了别的用途，或索性盖成了公寓或住宅，独有这座难以掉头的巨无霸，仍在作最后的倔强挣扎。
站在门前的广场上，看着打扫得干干净净，比最红火时还要干净的地面，不由感到有些悲伤。又一个曾经熟悉的地方，眼看着一点点衰落下去，最终隐入时间的长河。
人，就是这样突然衰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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