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评价各野战军在朝鲜的表现。
第四次战役结束后,发生过一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事。
四十军军长温玉成率部安全撤回金化一带进行休整,突然接到彭总命令,要他去志司。
温玉成忐忑不安,害怕彭总像之前骂梁兴初一样批评他,毕竟,砥平里没打好嘛。谁知去了之后,彭总不仅没批评,还温言有加,问了两个问题。一下子把温玉成问哭了。
一、建制性损失
第一个问题,问四十军伤亡如何。
第二个问题,要留三十九和四十军继续参加第五次战役,能不能行。
《四十军在朝鲜》记述到这一段时,说温玉成军长眼角湿润了。此书带有一定文学色彩,温玉成军长到底有没有泪也不知道,或者因为哪个问题而有泪也不清楚。
但,这个问题哪怕是给七十三年后的我们看,仍然极具震撼力。
两个问题其实可以浓缩成四个字:怕不怕死!
自1950年10月抗美援朝战争开打,四野的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四十二几支主力军,已经连续打了四次战役。而且都是以机动进攻作战为主的高消耗性战役战斗,部队伤亡比较大。
入朝之初,十三兵团这4个军,各军实力在4.5万至5万之间。第三次战役结束时,除三十九军尚有4.5万人,三十八军只剩3.4万人,四十军3.5万人,四十二军3.6万人。
第四次战役是在重大损失未补充基础上打的,粮弹、兵员、衣服、器械等潜力均已压榨到极限。第四次战役又是极为漫长的边打边撤死扛硬顶之战,再度损失一部分兵力,部队战斗力已经到了极限。
再要三十九军和四十军参加第五次战役,按常人理解真是无法可想,唯死而已。
但就是这样的条件下,三十九军和四十军仍然加入一线序列,完成了第一阶段作战任务。
同步观察一下第九兵团。第二次战役结束之后,九兵团3个军休整了将近5个月才完全恢复战斗力。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首先要从伤亡上看。
第二次战役东线战场,九兵团虽然重创美军陆战一师,基本干掉北极熊团,但自身付出三分之一的伤亡。
军委作战部1951年5月统计数字,九兵团减员54184人,其中战伤11391人,阵亡6756人,冻伤亡及其他35383人。
光看这个数据,我们可能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还要看伤亡的性质。这5万多人相当于一个军,假设,九兵团的某一个军基本打光,另外两个军保持完整,九兵团在三、四次战役会不会投入战斗?肯定会。甚至,在兵员充足补给管够的情况下,用另外两个军的干部骨干恢复重建一个军也不是太难。
问题在于,三分之一的损失普遍出现在各个军,出现了建制性的伤亡。
二、后勤供应之困难
据时任东北军区副政委张秀山回忆,当时到前线察看情况,了解到大部分单位都出现严重的建制性伤亡,二十军58师172团全团只编一个排,其中仅3人能走路。173团、174团各编8个班。59师每团编一个小营,每连均4到6个班。二十七军79师235团缩编为4个连,236团、237团共编3个连。94师两个团编7个连,82师239团编7个班。
团以下战斗组织,是执行战斗任务的基本依托,团以下干部伤亡、冻伤殆尽,严重到建制无法维持,番号虽然仍在,冻伤病员也在,但无法进入战位,对各军战斗力都带来极为严重的伤害。
那么问题来了。伤员大家都有,治愈归队了,干部还是干部,骨干还是骨干,不是一样能恢复战斗力吗?确实如此,但九兵团恢复的速度很慢。
笔者查阅到一份资料。据《抗美援朝战争后勤经验总结资料选编》之《卫生类》,1951年3月中央军委向各大军区发了一份命令,要求准备卫生专列运送积压在东北的伤病员,原则上原属哪个军区(野战军)的送回哪里。共约2万人,其中回华东者6000人,回中南军区者8500人,华北4000人,西北800人。这些都是需要长期治疗的重伤病员。
属四野的虽然人数多,但这是四野共5个军在前四次战役中积累之伤病员。而九兵团仅在第二次战役中一次性损失大量兵员。
背后说明什么问题呢?
四野伤亡总数虽多,但系较长时间、较大涉及面之伤亡,一般士兵伤亡多而干部占比少,且干部伤亡是逐渐累积,这是战争一般规律。可以在战斗过程中不断培养提拔新干部,部队一线战斗指挥和经验积累不会中断,战斗力不会出现断崖式下跌。故三十八军称,入朝各部连队的连长换了三遍,其战斗力仍保持较好。
九兵团在极短时间内,干部战士无差别大面积伤亡减员,大批营连丧失建制,想要迅速恢复战斗力太难了。
本已有建制性损失,非常依赖后勤供应补充,而补充受制于各种条件困难,无法迅速有效地补足兵员、粮弹、药品、器械、被装等。
志愿军在朝鲜基本无法就地取给,基本靠东北军区供应。前方供应主要靠分部下辖的兵站粮站等。1951年4月21日,二十军在即将发起第五次战役时,向彭总发了一封急电。
大致意思是缺粮了。原因是,东北军区后勤部四分部的粮站太靠西靠北了,距离二十军的战役发起地有点远。二十军早就向该分部协调,请求将这个粮站前移到金化地区,但迟迟未动。二十军手头只有20多辆汽车,往返一趟要4天,一趟只能拉12万斤粮食,人均不到4斤口粮。二十军马上就要打仗了,却断了粮,不得已每天只吃两顿稀饭。
军长张翼翔生病回国,二十军话语权降低,协调不动,固然有一定原因。但我们不搞阴谋论式的猜想,不能无端臆测三野四野部队有矛盾。
主要原因是后勤体制本身的问题。直到洪学智出任主管后勤的副司令员之前,志愿军后勤供应一直比较麻烦,采取的是分部、兵站、粮站与固定部队挂钩的供应方式。离国境近的时候没问题,固定挂钩人情熟悉事情好办也是积极因素。但随着战线越来越往南走,后勤分部脆弱的机动能力和运输能力,根本跟不上野战部队的行进速度。
第五次战役即将发起,九兵团各军加入作战序列,后勤仍然如此拉胯,将士们要饿着肚子准备出发,宋时轮司令员在作战会上主张谨慎、谨慎再谨慎,粮弹准备不足的问题他深有体会。何况之前休整时期呢?
这也是九兵团相较十三兵团恢复起来更慢的重要原因。
三、高级人才的作用
客观因素讲完,最后分析人本身的影响。
主客观、内外因,主观的、内因从来是决定事物主要矛盾的。
四野方面派来不少很高明的指挥员。邓华极具战略眼光,韩先楚作战指挥能力在开国上将中稳居前三,洪学智将军用当下的话形容是六边形全能将领,三十八军军长梁兴初是三大战役时的主力纵队司令员,吴信泉、温玉成、吴瑞林都是智勇足备的勇将。
志司参谋长解方虽资历略逊,但我们站在上帝视角观察,解方拥有极为优秀的参谋、筹划和组织能力,堪称小号版刘亚楼。
如此豪华的阵容,能很好应对前四次战役的情况。
对比一下九兵团,略显寒碜。
单拎出来兵团级别的将领,宋时轮和陶勇,或许比邓华、洪学智略逊一筹,对比廖政国(二十军副军长)、张仁初(二十六军军长)和彭德清(二十七军军长)和梁、吴、温等军长,大概也只略逊一二。
但这里逊一些,那里差一些,总体差距就出来了。单论作战,九兵团将领群够用,但异国他乡作战,一切情况均不似国内,必须有善于统抓大局、善于镇慑特情、善于应对危局的人物,也要有精于思想教育、后勤供应和处理友军友党关系的综合型人才。
九兵团的战役筹划和指挥,简单延续在国内作战的出奇制胜、大范围穿插迂回分割,这不能说错。毕竟绝大部分国内部队初进朝鲜,都会因敌情不明而犯主观臆断的错误,三十八军被彭总怒批即此之故。但四野部队胜在调整适应的快,很快就能调整状态。
不管是作战方面对美军能够稳持主动权(前三次战役),还是适应极寒天气上,都适应的不错,当年六纵过松花江冻伤3000余人的失误没有再犯。
这得益于四野体制性的底蕴。
101对四野的贡献,既有治军作战方面,更有建军打基础的方面。尤其对一线部队战术的重视,远远超过其他野战军。1947年的双城会议,把师以上干部召集起来研讨战术问题,研讨出来什么新战术不重要,重要的是再次强化树立起重视战术的导向。
越是这样的部队,面对陌生作战环境和陌生敌人,越不会手忙脚乱。
三野没有太多这样的机会。1947年初山东和华中合并成军后,一直忙于作战,既没有稳固的根据地可供耐心休养总结提高,也没有足够长的时间消化战争经验。利用战争间隙开的会,例如大矿地会议、濮阳整训、曲阜会议等等,主要精力要么用来整顿山头问题,要么敲打各路悍将,没有太多时间总结提高。
粟裕神机天纵的指挥,掩盖了华野在战术端和部队作风方面的短板,以大兵团作战指挥的高明设计,克服了战术端的粗糙。
作战方面论者已多,不多说了。举一些大家没怎么关注的案例。
仍以二十军向彭总求助那封电报为例。
东北军区后勤部四分部粮站没有足够前移是问题之一,不过从二十军后勤部自己的总结报告来看,最大的问题还是自己的后勤组织比较混乱。
该后勤部1951年10月时总结入朝以来的后勤工作,痛心疾首地记录了很多弊病。
比如组织仓促的问题,分部之下,汽车营、供运处、粮站等是供应前方的几个关键组织,二十军在这方面几乎没有有力的领导人,各处基本自行其是,既无合理的协调分工,互相之间因是临时抽调也不熟悉。
往前方运送物资时,因作战与后勤缺乏很好的统筹,后勤供应只能依据战前筹划的大概路线,预置大量物资。结果战斗打响后路线突然发生变化,第五次战役除了59师经过了预置补给站得到粮食补充,其他军师都落了空。
前电二十军报怨战斗打响前部队每天吃两顿稀饭,是东北军区后勤部不给粮食吗?早给了,二十军出发前手里掌握了46万斤粮食。但因为自己运送不得力,都积压在高原无法前运淮阳部队出发地,滞留了三个月。
彭总电告东北军区后勤部长兼前勤指挥部长周纯全,让他赶紧想办法,在周的协调下紧急从金化二分部补充了12.6万斤炒面。
二十军后勤部总结原因,主要是预见性不足,与各师沟通不畅不了解供应真实情况,设站分散不符合战斗实际等等。
第五次战役发起前尚如此情况,何况之前休整时,人力物力供应更少,且投入精力也不够,战斗力恢复得慢事出有因。
试想,若是叶飞、刘瑞龙、唐亮或钟期光等人都在九兵团,焉能有这样混乱的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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