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3月24日,这天谈判结束,已是下午4点15分。李鸿章心事重重,乘轿返回下榻处。途经外滨町邮便电信局前,到他的行馆还有七八十步的地方,突然从拥挤围观的人群中挤出一个青年人,用手摁住轿夫肩膀,趁轿夫惊讶停止前进之际,举枪朝李鸿章开了一枪。枪手击中了李鸿章的左眼下颊骨,血流不止。李鸿章感到头部猛地一震便晕了过去,但时间不长,他就被儿子李经方叫醒了。
“父亲,您没事吧? ”李经方着急地问道。
“左脸疼得厉害。你放心,他们打不死我。”李鸿章被李经方等人扶着走出轿子, “我不能让日本人看笑话,你们不用扶,我自己走。”
回到行馆,李鸿章立即支撑不住了,大家扶他躺下。
“把这件血衣好好保存,不要洗掉血迹,此血可以报国矣。现在尚未停战,能早一天缔结和约就减一分伤亡。不能因为我受伤耽搁了谈判进程。你们准备个照会,尽快提交给日本,希望他们能够如约于明天提交和款。”李鸿章说完,然后又叹息一声, “如果日本人一枪打死我,倒也壮烈,和约不必经我手,还能博一个以身殉国的美名。可惜,天不怜我。”
消息传到春帆楼,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还在商议明天的谈判策略。听到消息,伊藤博文惊讶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陆奥宗光先问道:“李中堂伤得重不重?”
“好像不要紧,李中堂自己下轿走回行馆。”
“真是可恨至极! 李鸿章以七十三岁老翁受此袭击,必然博得各国同情,如果各国因此出面干涉,我们会有无穷麻烦。”陆奥宗光恨恨道。
“这比两个师团的溃败还要可恨!”
伊藤博文立即安排应变, 一是立即派最好的医生去行馆为李鸿章医治;二是立即电告广岛大本营;三是立即责令警方捉拿凶手。
两人一同赶到李鸿章行馆探望。伊藤博文向李鸿章致歉,同时也一再声明日本人民对李鸿章非常尊重,对如此丧心病狂的人,日本国民无不痛恨,并一再表示一定捉拿凶徒,给李中堂一个交代。
“感谢总理和外相的关心,我身体没有大碍,但需要休息。”李鸿章这是下了逐客令。
两人走出行馆,伊藤博文对陆奥宗光道:“内外形势,已至不许继续交战。若李鸿章以负伤作借口,中途归国,对日本国民的行为痛加非难,巧诱欧美各国要求他们再度居中周旋,我国对中国的要求不得不大为让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防备李鸿章与他国人员接触过密,你与下关地方联系,所有地方官员、社会团体,都要去行馆探望,即使李鸿章拒不见客,也要保证探望的人络绎不绝。我今晚就去广岛觐见陛下,商议对策。”
广岛行宫接到李鸿章遇刺的电报,天皇十分震惊,立即派侍医到马关为李鸿章治伤,皇后还亲自制了绷带,并派两名护士前往照料。第二天,天皇颁布诏谕:
中国现在与我国兵争未息,而按照仪节格式,钦派头等全权大臣前来缔结和局,经朕派遣全权大臣等,前赴马关会议,我国应有责成,确遵万国通例,优待中国钦使,方与国家体面相符,并应优于护卫,以资保安。朕业已选降特旨,饬文武官员懍遵办理,现查遽有不法凶徒,下贱至极,竟敢伤及中国头等全权大臣之身,朕心深为忧愁惋惜。其凶犯自应饬吏按照国律内最严之刑办理。兹特明降谕旨,通饬官民,钦遵旨意,保我国家荣誉声名,不致再有此等狂悖不法情事,而损我国之荣誉也。
李鸿章遇刺的信息传出,日本各方团体代表纷纷到马关表示慰问。远处的,就发慰问电或赠送种种物品。当时李鸿章行馆门前,人来人往如同集市。
伊藤博文到达广岛后,建议天皇一定要将李鸿章留住,避免他国干涉、谈判搁置:“现在李鸿章还未提出回国的要求,如果他以伤病为由回国,我国将十分被动。”
“爱卿有什么建议,不妨直说。”
“中国人最讲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谈判一开始,李鸿章即提出停战的请求。请陛下命令陆海军,进行无条件停战。只有这样,才能把李鸿章牢牢地拴在谈判桌前。”
天皇当即同意了伊藤博文的建议。
陆奥宗光接到伊藤博文的电报,起草了停战照会,亲自送到李鸿章行馆。李鸿章行馆非常热闹,慰问、送礼的络绎不绝。法、德、英驻日使馆的医生正在与天皇派去的医生商议治疗方案,李鸿章所受枪伤在左眼下一寸许,没有伤及眼睛,但是找不到子弹的位置。日本医生建议开刀取出子弹,以免日后生变;法、德医生反对,担心贸然开刀会有不可测的危险,认为既然对眼睛没有妨碍,不如暂时留在体内。而李鸿章坚决反对再做手术,恐怕贻误谈判。见陆奥宗光到来,医生请他发表意见。他同意法、德医生的建议。
卧房内除了李经方,还有天皇派来的两个女护士。陆奥宗光对站在李鸿章卧榻前的李经方道:“中堂身受重伤,幸未致命,中堂不幸,中国举国之大幸。此后和款必易商办,中日战争,将从此止。”
听到这个消息,李鸿章万分惊喜。陆奥宗光在回忆录里这样写道:“李鸿章的半面包有绷带,绷带外面仅露一眼,流露出十分高兴的神情,对我天皇的仁慈旨意表示感谢,并对我说,虽然负伤未愈,不能亲赴会议地点商谈,但如能在他的病榻前举行谈判,则随时都可以。”
“伊藤总理即将从广岛返回,待他回到下关,立即签订停战协定。”
李经方又问凶手的情况, 陆奥宗光怒道:“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凶徒,已经被警察捕获。”
凶手小山丰太郎,是一位二十六岁无业青年。他之所以向李鸿章行刺,是因为在他看来,日本国之所以不能遂愿吞并朝鲜,踏上大陆,都是因为有了李鸿章。现在,李鸿章又来日本进行议和,更是凭其三寸不烂之舌阻止日本对中国的进攻、对北京的占领。为了日本前途,为了激励日本军人向中国发动全面进攻,他坚决反对议和,因此才刺杀李鸿章。
“现在帝国对停战非常不满,伊藤总理是费了很大功夫才说服海陆军,为中日友谊起见,也是尊敬中堂的爱国热情,决定限期停战。”陆奥宗光又将停战说得十分艰难。李鸿章则再次表示感谢,并希望尽快签订停战协定。
陆奥宗光走后,李经方建议道:“父亲受伤责任全在日本,如果您以伤病为由回国,再请英俄调停,日本将不得不做出让步。”
李鸿章摇头道:“能早一天是一天,我如果回国,议和再有波折,那些人肯定要骂我为一己之私,不顾国家安危。”
第二天,日本提交了停战协定,在直隶、奉天、山东等地方实行停战,双方现驻扎该地方军队不得互相前进,也不得再调兵前往第一线,但停战区域不包括日本正在进攻的台湾、澎湖。
李经方根据李鸿章的意思进行力争,日本寸步不让。当天下午,停战协定签订,时间为本日起二十一天内有效。
因为停战时间有限,李鸿章希望早日开始谈判,他向日本提议,或者将谈判地点设在他的行馆,或者由日本将条款送到他的行馆,由他仔细斟酌。但日本人对他的两个提议都不答应,认为如此有损日本尊严,而是让李经方到春帆楼去取文件。
和议条款非常苛刻:清政府承认朝鲜独立;割让奉天南部的凤凰厅、安东县、宽甸、岫岩州、辽阳、田庄台、营口等地以及台湾、澎湖列岛;赔偿军费库平银三亿两;缔结新的通商行船条约;给日本以最惠国待遇和新的特殊权益;开放北京、沙市、湘潭、重庆、梧州、苏州、杭州七处为通商口岸,扩大内河航路,准许日本在中国通商口岸从事工艺制造;为了保证条约得到切实实行,日军占领奉天、威海卫,占领期间,军费由中国负担。而且规定必须在三日内答复。
李鸿章立即用两封电报将和谈条款上报清廷,同时与律师科士达商谈如何回复这份苛刻的条款。大清重金雇请的这位科士达律师是有名的亲日派,他与日本人互相配合,劝诱李鸿章接受这些条款。他告诉李鸿章,日本外务状师德理生来晤,密称:伊藤见李鸿章伤重,驰往广岛求天皇暂行停战,而左右武员不允,伊藤经过力争这才准了。至于约内赔费、让地各节,皆由武员力持、伊、陆不能强阻。空言开导,亦属无益。
清廷接到李鸿章的电报,经过了一番激烈的争论,回复李鸿章说:日本要挟过甚,索费奇重,索地太广,万难迁就允许。
于是,李鸿章向日本提出了第一份长篇说帖,对和谈条件逐条驳复。但语气相当委婉,他希望以情动人,寄望于日本“通情达理”,放中国一马。
对割地要求,李鸿章认为和谈就是为和平,而割地只能增加中国人的反日情绪, “我国土地,列代相传数千年,是我无价之基业,一旦割去,举国上下必定饮恨含冤,日日思谋报复,以日本为永久之仇敌,对日本又有何益?”
对日本提出的三亿两巨额赔款,李鸿章分析中国的财政收入,说明实在无此财力;再分析日本所费,不过一亿多两,而战争中俘获中国大批舰船军火,也应当折为现银,因此应该大大删减。对于日本提出的通商要求,李鸿章拿中国与列国通商条约对比,说明日本提出的条件太不合理,而且会引发列国效仿,中国损失太大。
最后,李鸿章提
醒说:“今和局将成,两国将来数世造化命运,皆在两国全权大臣掌握之中,所以双方应该遵循天理,保全两国生人之利益福泽,方能克尽全权大臣之职分。日本现在国势正盛,赔款或多或少,占地或广或狭,都无关紧要。真正关系日本国计民生者,乃中日关系,到底是仇敌相向还是友好相处,为长远计,贵大臣不可不深思熟虑。”
看了李鸿章的长篇说帖,伊藤博文道:“李鸿章真是老奸巨猾,这篇文章笔意精到,仔细周详,必须加以彻底驳斥,不然列国会以为日本以武力欺负中国,我们会在道义上受损。”
陆奥宗光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李鸿章精于辩论,如果日本回一个长篇驳斥,李鸿章必然又有辩解机会,反而有可能让他更占道理,博得他国同情,便道:“割地赔款本来就是霸道的要求,没有道理好论,也没有情面可讲。我们干脆就霸道到底,只要他表明接受还是不接受。反正只有二十一天的时间,他比我们更着急。”
伊藤博文仔细一想,拿烟斗敲着桌子道:“妙极了,应当如此。”
次日,日方提交一份照会:
现在查阅中国全权大臣所交之说帖, 将中国自家为难之事详细陈述,并嘱日本全权大臣将和局条款再行细想,日本全权大臣殊为失望!总之,中国自家为难之事,并不在此次会谈应列之项,用兵以后所索之款,并非寻常议事所可比。中国全权大臣毋庸再有拖延,即将已交之和约底稿能否全数应允,或某某款不能应允,实在说明,如欲有更动之处,亦请写在条款中。
割地赔款这样的大事,李鸿章当然不能更不愿自作主张,因为稍有自主之嫌,必定被扣上卖国贼的帽子,因此他将日本态度强硬、不好通融的实情电报朝廷。同时说明他自己的看法,日本所重在割地赔款两项,赔款恐怕要在一亿两以上,割地也恐怕不仅是台、澎。
接到李鸿章的电报,全班军机立即递牌子请见。光绪帝看罢李鸿章的电报后道:“李鸿章好像没有就台湾问题与日本人力争。”
“从电报上看, 李鸿章大约有割台澎给日本的意思。奉天是大清龙兴之地,当然不能割,可是台澎两地,日军并未占据,凭什么要割给他们?”翁同龢对割地一向是极力反对。
“李鸿章去日本前就一再说明,割地恐怕难免,现在看日本人态度非常强硬,不割地恐怕没有了局。如果非要割地,割台湾与奉天相比,孰重孰轻,一目了然。”孙毓汶则为李鸿章辩护。
翁同龢又道:“日军未占据台澎,却将此地割让,恐怕会失去民心!”
“割去台湾,则天下人心都离我大清而去,朕又有何脸面为天下之主。”光绪帝也深以为然。
翁同龢见状, 矛头又对准李鸿章:“议和全权大臣自当为我国利益力争,朝廷应当给李鸿章旨意,让他能不割地就不割。”
“话不能这样说,李鸿章都挨了一枪了,忍着伤痛与日本人谈,还要让他怎么力争? 能争他自然要争,这还用说吗? 现在的问题是时间有限,日本人要我们答复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孙毓汶对此话甚是不满。
“答应不答应,答应什么地方,朝廷已经给李鸿章全权,他应当相机办理,总不能把一切都推给朝廷。”翁同龢又道。
闻言,孙毓汶则讥讽道:“我明白翁师傅的意思,我们只管在这里高谈阔论,骂名让李鸿章去背。不割地当然好,可是如果日本人打过来,京城不保,又该如何?”
看两人争执不下,恭亲王出来打圆场:“你们两个各有各的道理。应该让李鸿章全力与日本人争,同时又应该给他个答复,起码朝廷的底线应该让他知道,不然他一概否定日本人的和款,恐怕谈不出结果。”
底线是什么? 如果非要割地,台湾远离京师,孤悬海外,被日本占据,威胁当然比奉天要小一些,奉天若被占领,那可是悬在京城后脑勺上的一把利剑。
“割让台湾是大事,必须面奏太后。”光绪帝说这话,是默许的意思。
第二天,李鸿章收到朝廷的电报,先是责问李鸿章究竟有没有为台湾申辩过?然后又说“南、北两地,朝廷视为并重,非至万不得已,何忍轻言割弃。若敌愿太奢,不能尽拒,该大臣但将何处必不能允,何处万难不允,直抒己见,详切敷陈,不得退避不言,以割地一节归之中旨也。”李鸿章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翁同龢等人必定是极力反对割地,但如何能够不割地又能阻止战争,他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不愿割地,但又不能不割,所以把难题推给李鸿章, “着李鸿章派李经方前往,让地应以一处为断,赔款应以万万为断,与之竭力申说。”
收到这封电报,李经方、伍廷芳、马建忠等人来到李鸿章病榻前商讨对策。李经方不满道:“朝廷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父亲已经挨了一枪,他们还怪我们没有好好争辩。不想割地,又没有阻挡日军的办法,让我们空口白话,怎么竭办申说?”
“朝廷是非要我戴上一顶卖国贼的帽子不可了。既要割地,但割哪里让我李某人说,到时候割地的责任我想脱也脱不了。”李鸿章感到眼睛有些发胀,然后开始头晕。他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又说, “我被骂为卖国贼没什么,我老了,可不能让你们受累。你们放心,到时候我把责任揽到我一个人头上。”
其实这几个人临行前家人无不反对,因为签订和约必定是有过无功的差事。马建忠上前表示:“中堂放心,我们既然跟着前来,早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李鸿章让于式枚起草一份电报,说明自己绝对不敢退避不言,必定竭力申说,能争回一分是一分。
李鸿章与朝廷的往来电文,虽然是用密码,但是早被日本破译,因此清廷的底线以及李鸿章的态度伊藤博文十分清楚。他决定再给李鸿章施加压力,把李经方约到他的寓所会谈,责备中方至今对和款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
李经方说割地赔款两项,双方恐怕要进行一次会议。
“这不可能,你们必须明确回答行或不行,哪一条不行,想怎么改,必须明确地答复,明天是最后期限。现在休战期限仅余十一日,如因徒然浪费时日,以至于再动干戈,我一声令下,将有六七十艘运输船只搭载增派之大军,舳舻相接,陆续开往战地。如此,北京的安危亦有不忍言者,中国全权大臣离开此地,能否再安然出入北京城门,恐亦不能保证。”伊藤博文以重新开战相威胁。
李鸿章与众人再行商议,向日本提出第二份说帖,指出中国允让地的范围,奉天省南部的凤凰厅、安东县、宽甸和岫岩州四处,而辽阳、田庄台、营口等地,则决不答应;南边只能允让澎湖列岛,台湾则不答应。赔款则以一万万两为限。
伊藤博文收到李鸿章的说帖,不愿再做文牍往来,约请他到春帆楼会谈。
三月十六日,距离停战期限还有十天,李鸿章脸上扎着绷带,亲赴春帆楼与伊藤博文举行第四次会谈。陆奥宗光因为患感冒,没有参加。
客套话后,转入正题。
伊藤博文提议:“现谈应办之事。停战多日,期限紧迫,和款应从速定夺。
我已备有改定条款节略,以免彼此辩论,空过日光。中国为难光景,我原深知,故我所备节略,将前次所求于中国者,力为减少,此案再难更动丝毫,故中堂见我此次节略,只明确答复允与不允而已。”
李鸿章惊诧道:“难道不准分辩?”
“时限既迫,你愿辩请便,但我方条件不再改动。”
李鸿章仔细阅读伊藤的节略,日本提出的条约稍作了让步,但赔款依然要二亿两白银,台湾、澎湖、辽东半岛必须割让。
李鸿章看罢后道:“赔款二亿两,为数甚巨,难道没有减少之意吗?”
“减到如此,不能再减。如再战,则所费更巨。”
“此次赔款,必借洋债,洋债为数既多,本息甚巨,中国如何还得起?”
伊藤博文略含讥诮道:“中国之地,十倍于日本。中国之民四百兆,财源甚广,开源尚易,无须特别担心。”
“中国的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请你到中国当首相如何?”
伊藤博文笑着说道:“可奏闻皇上,若蒙允准,自不推辞。”
“贵大臣当设身处地,将我国为难光景,细为体察。如果照此数写明约内,与外国商借洋债,势必以重息要挟。债不能举,款不能付,失信贵国,又将宣战。何苦相逼太甚。”
“此乃贵国目下之责任,无可奈何。”
“请再稍减。”
“无可再减。”
赔款问题毫无余地,李鸿章只好再议割地的事:“各国交兵,从来没有将占据之地全部割去的,日本这样做太过分了。英法联军也曾占据中国城池,但未割去寸土尺地。”
伊藤博文驳道:“英法也许另有深意,不能拿他们与我们比。”
李鸿章又道:“营口设关收税,是中国一个重要财源,你们又要我国偿款,又要夺去重要的财政来源,就像小孩子,你夺其所含之乳,岂不是要让他饿死吗?”
“堂堂大清帝国,决不可与孩提并论。”
“台湾全岛,日兵并没有占领,为什么要强索?”
“军事占领与割地无任何关系,我军已经深入山东省,我们并没有要求割让。凡我方所能让者,已经减让,此外辩驳,更无用矣。”
“难道不许我辩驳?”李鸿章又问。
“驳只管驳,但我方主意不能稍改。广岛现有六十余只运输船停泊,计有二万吨运载全部整装待发,所以没有马上运出,是因为两国有停战之约。”
李鸿章将谈判情况电报总署。朝廷经过商议,指示李鸿章如果能够通过多赔款不割地最好,如果实在不行,可否将台湾的地下矿藏归日本,而领土和人民仍然归于中国。伊藤博文当然不答应。清廷又提出,可否将台湾分为两部分,北部归中国,南部割让给日本。伊藤博文给李鸿章一封信,告诉他日本不会再有任何让步,如果再拖延几天,有可能就不是现在的条件了。
当天下午, 被任命为征清大总督的小松宫彰仁亲王故意率运船三十余只,浩浩荡荡通过马关。李鸿章十分紧张,唯恐战事再起,再次电报清廷说若谈判决裂,事态极为严重。如接受日本之要求,京师尚可保全,若不然,事必出意外。
第二天,清廷回电李鸿章:原冀争得一分有一分之益,如竟无可商改,即遵前旨,与之定约。接到电报的当天下午,李鸿章与伊藤博文在春帆楼再次谈判。
李鸿章说道:“现已奉旨,令本大臣酌量办理。此事难办至极,还请贵大臣替我酌量,我实在无法酌量! ”
伊藤博文应道:“我处境与中堂相似,许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
李鸿章恭维道:“你在贵国所论各事,无人敢驳。”
“我处境地,总不如中堂容易。中堂在中国位高望重,无人可能摇动;本国议院权重,我做事一有错失,即可被议。”
伊藤博文滴水不漏,寸步不让,李鸿章打算以两人的交情打动他:“去年我因为不希望与日本冲突,满朝言路屡次参我,说我与日本伊藤首相交好。”
伊藤博文讥笑道:“他们不懂时势,所以妄参中堂;现在光景他们都已明白,必定已经后悔。”
李鸿章无奈道:“如此凶狠条款,签押又必受骂,奈何?”
伊藤博文依然不肯相让:“那就任他们胡说,不用去理会。如此重任,他们也担当不起,中国只有中堂一人能担得! 说便宜话的人到处皆有,我的境地和中堂一样。”
“我来议和,皇上令我酌定,如能将原约酌改数处,方可担此重任。请贵大臣替我细想,何处可以酌让? 即如赔款、让地两端,总请少让,即可定议。
伊藤博文不同意:“初时说明,万难少让。我将中国情形细想,已减至无可再减地步。议和不是市井买卖,彼此争价,不成事体。”
“前次临别时我曾经恳请让五千万, 当时贵大臣似有欲让之意; 如能让此,全约可定。”
“如能少让,不必再提,业已让矣!”
李鸿章觍着脸皮道:“五千万不能,让二千万可乎? 现有新闻纸在此,内载贵国兵费只用八千万。”
然而伊藤博文还是不答应, 李鸿章终于忍不住发牢骚道:“又要赔款,又要割地,双管齐下,出手太狠,这让我太过不去!”
伊藤博文板着脸道:“这是战后之约,不是平常交涉。”
“讲和即当彼此相让,你办事太狠,才干太大。”
伊藤博文回敬道:“这无关办事之才,战后之款,不得不如此,如果与中堂比才干,万不能及。”
“赔款既不肯减,割地方面不能不请减让。”李鸿章不得不压着怒火恳求。
“前已言明,两件俱不能稍减。”
“我并非不定约,不过请略减,如能少减,即可定约。就算贵大臣留别之情,将来回国,我可时常记及。”
“三万万减为两万万,就是看在与中堂的情谊上。”
李鸿章赌气道:
“你如此口紧手辣,我会记一辈子!”
伊藤博文摇了摇头:“开罪中堂也没办法。我与中堂交情最深,一经多让,国人必将骂我。请于停战期前速即定议,不然,索款更多,此乃举国之意。”
“赔款既不肯少减,所出之息当可免吧? ”
然而,就是利息也不肯免。
谈判从2时半一直到7时, 李鸿章唯一的成果是日本驻威海费用从200万两减为100万两,减少的100万两中日各担50万两;这区区50万两,日本不是白白让步,条件是批准换约期限,由1个月减至20天。
李鸿章觉得时间太紧张,道:“头绪纷繁,两月方宽,办事较妥;贵国何必着急,台湾已是口中之物!”
伊藤博文毫不掩饰地说道:“尚未下咽,饥甚。”
李鸿章讽刺道:“两万万足可疗饥了。”
双方议定三天后签字。
当天晚饭,李鸿章难以下咽。因面颊又开始隐隐作痛,又加心事重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他于是坐起来, 半靠在床上和儿子李经方说话:“我这把年纪,应该在家含饴弄孙,安享天伦,谁知道竟有这番劫难。马关议和,是大清的灾难,也必将让我身败名裂。”
李经方劝慰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总是因为大清太弱,不能抵挡日本军队,又怕日兵进攻京城,不得不如此。再说,也是朝廷批准的,要骂,连朝廷一起骂。”
李鸿章摇头道:“朝廷就是皇上,皇上如何骂得? 皇上骂不得,就只有我李鸿章这出气筒了。”
李经方不知道如何劝说,只有沉默。
李鸿章连连摇头,好像在自言自语:“最让我悔恨的是,我错看了日本,错看了伊藤博文。我与他十几年书信不断,交情自以为不浅。我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就是想让他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能够做些让步,让我有脸面回去交差,可是他竟然寸步不让。我一再把中国的种种困难说给他听,也是希望他能体谅中国的难处,稍作让步,可是他是一分不让。”
“外交人员,总是以互维利益为重。”
“我也是以国家利益为重,舰着脸和他说话,就差给他跪下了。他不看在十几年交情的分上,看在我一个七十三岁老翁的分上,看在我不顾舟车劳顿,看在我挨这一枪的分上,总该让我几分,可他没有! ”李鸿章想想这些天的委屈,老泪纵横。
李经方连忙把手绢递过去,李鸿章擦完了泪后继续道:“我与洋人交涉二十余年,从来没有在洋人面前低三下四过,从来没在洋人面前屈膝过。在这个小小的日本,我几乎是向他伊藤博文屈膝了,只为讨回几分利益,能让我回去好交代。日本啊! 日本人啊! 我算看透了,这是个豺狼国家,他对弱者不会同情,只会吞了你。他对善良不会感恩,只会嘲笑。你记住,如果有一天,中国能够雪耻,对日本人千万不要心软,千万不要善良,要把他打残! 打残他,他会佩服你,他会膜拜你;要让他赔款,也要像他们对我一样,寸步不让,一分也不要让,你不让他赔款,你可怜他,他只会背过身去嘲笑,他不知你的情,他只会觉得你更可欺。对付恶狼,只能用棍棒,其他一概没用。”说完这些话,李鸿章心情好像好了些,又继续道, “老大,我饿了,你陪我再吃点。”
未完待续
热门跟贴